段猞貍
在那之前我都沒有牽掛。
應(yīng)當(dāng)是四年級夏天。四年級不確定,夏天沒有疑問,因為有新鮮黃瓜。她當(dāng)時來到我家,我毫無準(zhǔn)備,便去菜園架上折下一根黃瓜。她咔哧咔哧地啃,逗樂了我奶奶,說貓啃黃瓜,頭一次見。而我心里依然忐忑,因為她是偷來的。
小堂姐描述偷貓的情形:她們廠里的車正要下鄉(xiāng),這貓散步到輪邊,對人毫不提防,小堂姐攬貓上車,說給老弟帶個禮物吧。車子開動,一個女人就在不遠(yuǎn)處,學(xué)著貓叫,呼喊一個名字。
她說:沒聽清那名字,你再取一個算了。
我自然沒見過那丟貓的女人,但她這一刻現(xiàn)身于我的腦中劇場,身形消瘦,黃臉,散發(fā),眼睛紅腫,如同喪了女兒。
于是我難以開心,卻擋不住對貓的憐愛,憐愛促成了收留,也釀就了歉疚。貓是純白,僅有額前和尾端帶點墨色。他們說是母的,本地話叫“雨貓”。她很瘦,這時餓急了,黃瓜已啃下一半,我媽以剩魚湯和魚骨拌了一碗粥,她便棄了黃瓜,沒吃幾口卡了魚刺,以0.5倍速連打了幾個噴嚏,好了。
她不愛叫,沉默如我。她身上埋汰。我媽說,洗貓要等晴天下午最熱時候,在大太陽底下洗,不然貓易感冒。
這個臟家伙。
這個贓物。
不幸的女人悄然自腦中謝幕,我昧了良心,為這禮物高興起來了。
暑假里百無聊賴以至心血來潮,自己練起了書法,常頂著大太陽蹲在院子里,一連兩個小時在地磚上寫字。地磚很快寫滿,墻頭也未能幸免,直到后來我爸發(fā)現(xiàn),我的房間,以及家里的儲藏間,原本潔白的墻壁,已經(jīng)烏麻麻滿是“東明居士”的墨寶。
我家那一片叫做東明,是黃堡村和蒿嶺村的合稱。東明居士的貓,自然要取雅致的名字。如何顯出雅致?自然要用一般人讀都不會讀的字。我叫她巎巎,取自一位元代書法家。我宣布了貓的名字,他們都以為寫作“撓撓”。
撓撓也好,就算小名吧。撓撓很快成了家中之主,沒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炕上,椅子上,窗臺,柜頂,灶臺,飯桌,爸媽的胸腹和頭肩,還有灶坑——我家夏天不用大灶,但灶坑里還是許多木灰。
她從灶下出來,胡子上也掛著,肚皮和兩肋也蹭著,我只好打一盆水曬在太陽下,半小時后擒住她按進(jìn)去搓洗,還用了半袋海飛絲。
她見到水盆便嘗試反咬我,且亮出鋒利的爪子,眼看要入盆就摳住盆邊,練起鐵板橋來。我只好和我媽配合,先控制前爪再控制后爪,分了兩部分才匆匆洗好。
她得了自由,就在院中甩一甩,走一走,舔一舔自己。小腳印在她身后迅速蒸發(fā)、消失,她好像一顆拖著彗尾的淡黃彗星。
她一點兒不笨,很快發(fā)現(xiàn)鉆灶坑和洗澡之間的聯(lián)系,也就不再鉆了。
撓撓白天不著家,一般傍晚才回來,且每晚必歸。我們在客廳留了窗縫給她。她迅速熟悉了鄉(xiāng)野,愛去后山狩獵。
貓不是該抓耗子嗎?她嫌難度系數(shù)太低。
這天,我們?nèi)胰ゴ笠碳疑⒉?,傍晚回來一進(jìn)客廳,我媽就一聲驚呼,接著一頓臭罵。地上一條死蛇,脖子上皮開肉綻。撓撓蹲踞一旁,不時伸爪撥弄,撥得蛇身翻滾,她就一個原地縱躍,做出撲殺的姿態(tài),如臨活蛇。而蛇死不能復(fù)生,她迅速厭棄這玩具,我便取一根細(xì)柴,將那殘破尸身挑到田邊埋掉。
帶蛇回家僅此一回,麻雀倒是司空見慣。我媽回家發(fā)現(xiàn)滿地羽毛,罵也懶得罵了,只是勒令我來負(fù)責(zé)。
我不介意打掃麻雀和羽毛,只是撓撓有時舍不得麻雀。我端著畚箕往河邊走,她氣鼓鼓在底下絆我的腳,等我把麻雀投入水中,她在橋上探頭俯看,發(fā)覺無力回天,終于作罷。
投入溪中當(dāng)然是下策,我試過埋進(jìn)田邊,結(jié)果讓她刨了出來,又叼回家里。
開學(xué)之后,早出晚歸。我中午盡量騎車回家,好看看她。天氣轉(zhuǎn)涼,早晨穿短衣覺著冷了。窗縫還是要留。從前老房子,窗上設(shè)計了帶油布簾子的貓洞,新房卻沒有。
現(xiàn)在貓嬌氣,不能抓耗子了。他們說。
鄰居老胡家的波斯貓,有次撞見一頭大耗子,撒腿就跑,跑出了摩擦力不足原地旋風(fēng)腿的姿態(tài),就像動畫片里那樣。
現(xiàn)在的貓,可比不上耗子藥。他們說。
我的貓,蛇都敢抓。如今她長得更大了,面對小動物潔白兇猛,面對我的肚皮咕嚕咕嚕。
在貓的世界她相貌如何呢?反正我覺得她美,各個角度都好看。
她的顏值很快得到了同行認(rèn)可。一個傍晚,我們散步回家,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詭異叫聲,如同嬰兒哭嚎,從房內(nèi)傳出。進(jìn)了客廳門,但見一匹黑貓嗖一聲躍上窗臺,回頭一顧,悠然離去。
撓撓在窗下仰頭觀望,又低頭嗅探面前一條烏溜溜的東西。我媽感慨:你說這動物真講究,搞對象還叼了小魚當(dāng)禮物。
我心里也感嘆起自然的偉大,動物世界的奇妙。結(jié)果走近一看,什么小魚!那混蛋男貓,撇了一條油潤規(guī)則的貓粑粑!
一天冷過一天。這里的秋天幾乎算不上一個季節(jié),太短暫,冬天的前鋒而已。我放學(xué)回家,見到窗子關(guān)嚴(yán)了,就質(zhì)問我媽,我說貓還沒回呢!我媽囁囁嚅嚅,眼神躲閃。在她說出實情之前,我的心已然沉底。
她說:貓不回來了。
撓撓吃了毒斃的老鼠,死在小溪邊。我媽將她就地掩埋了。我不能確定這件事,感到她是因為天冷了不想繼續(xù)開窗了,編出來騙我的。但我媽眼神中分明也拘著淚花,使我知道她沒有說謊。
知道不同于相信,我知道,但不信。那一夜月亮很大,又當(dāng)清秋,滿世界藍(lán)灰,一些蟲子無力地叫。我站在墻頭,站在寒氣里,四顧原野,搜尋所有跡象。突然一只白貓閃電般躥過光禿禿的玉米田,我趕忙召喚:撓撓!撓撓!那貓不理,倏忽間跑遠(yuǎn)不見。如果那是撓撓,如果她走得那么毅然決然,就讓她走吧。
周末我找來一大塊木板,以毛筆寫上“巎巎之靈位”,插在房前菜園里,正對大門。結(jié)果散步回來,牌子不見了。原來是我爺覺著不吉利,給拔掉扔進(jìn)了壕溝。
春捂秋凍的說法,已不適用于此時,我們穿上了秋衣毛衣。去溪邊和山間浪跡,已能感到大地不再松軟。
冬天已初現(xiàn)風(fēng)中。就在靠近我家的溪邊,我看見尾巴露出了地表。短短的一截,白毛毛在風(fēng)里抖著。
她死了,我信了。
書法很快撂下了,這與她無關(guān)。沒再養(yǎng)貓或者其他動物,可能與她有關(guān)。我奶和他們說:等哪天我沒了,不知道他能不能那么傷心呢。
如今,我已經(jīng)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了??梢饬x又是什么呢?我只是有時候,特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