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吳家的花房在前院。
吳家的前院是馬廄、羊舍和長工們居住的地方。好在馬廄、羊舍設(shè)在前院的西側(cè),東側(cè)是花房。
鹽區(qū)這邊,受大海潮汐的影響,一年四季刮東風(fēng)、東北風(fēng)或東南風(fēng)的時候比較多,尤其是入夜以后,幾乎都是“東來風(fēng)”。所以,吳家把豬圈呀、鴨舍啥的,設(shè)在前院的西側(cè),幾乎聞不到雞屎、馬糞的酸臭味道。
前來吳府的客人,如果是乘船打南門外小碼頭那兒拾級而上,立馬可以聞到吳家的花香。嗅香望去,可見兩間“滾地籠”式的花房門前霍然聳立著一座多層寶塔似的花墻。走近了,方見一層一層的條石上,擺放著四時八令盛開的鮮花。有本地的月季、桂花、菊花、梔子花、蠟梅花、水仙花、一串紅等;也有外地購來的山茶、海棠、劍藍、含笑、郁金香等嬌嫩的花科品種;再者,是吳老爺偶爾從城里帶回來的蘭草、盤松之類名貴花草、樹木。
侍弄那些花草樹木的,是個敦實、矮胖的小老頭阿更,他留個板寸頭,穿一件方便搬弄花盆的灰布長衫,領(lǐng)口下的紐扣上系著一根棉布繩,如同吳老爺長衫大褂間亮閃閃的懷表鏈子似的。但他那棉布繩上系的不是懷表,而是他花房的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
阿更喜歡把玩手串、鵝卵石之類的小物件。有時,他還別出心裁地把一些小石塊插在花盆里,就像一座座小假山似的逼真。他左手的食指和無名指上各戴著一個銅環(huán)戒指。之前,大太太賞過他一枚韭葉般的真貨,被他兒子給捋去了,他便弄了兩個銅環(huán)戴在手上,以假充真。
阿更是大太太娘家那邊帶過來的花奴。他常年蝸居在花房一側(cè)的耳房里,或者說他就居住在花房里。因為,阿更蝸居的那間放著壇壇罐罐的小屋與花房是相通的。
阿更平時不怎么開伙,他跟著吳家人吃。但他不上吳家的飯桌,只在吳家開飯的時候,端一只大瓷碗,去后廚那兒裝一些飯菜,回到他小房子里去吃。阿更那小房子里有個給花房取暖的火爐,好多時候,他不想往后廚跑了,就自個兒抓把米,在那火爐上熬粥喝。但,那樣的時候,次日后廚的大師們見到阿更,打老遠就會喊他:“阿更,昨晚我給你留兩個兔子頭,你怎么沒去拿!”話語中透著幾多親切的原因是,阿更是大太太的娘家人,吳家上下對他都很敬重。
阿更呢,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花盆搬來搬去。
阿更識花草,懂花性,且能控制花朵綻放的時辰。哪盆花需要澆水,他敲花盆聽聲音就知道了。你看他伏耳敲擊花盆的架勢,有點像大先生查看病人肚皮里面是否鼓脹一樣入真??伤湍菢印鞍鸢稹鼻脫魩紫?,就知道花盆的“內(nèi)幕”了。
在吳家,阿更給人的印象,就是雙手把持著一把噴水壺,往條石上層層疊疊的花盆中澆水。他門前那塊空地,整天被他弄得濕漉漉的,以至于前來觀花、選花的人,都要踮起腳尖兒,挑選干爽的地方落腳呢。
阿更所侍弄的那些花草,大太太都很喜歡。每到換季的時候,大太太房中的鮮花,就可以告訴你當(dāng)下是什么季節(jié)。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吳老爺從城里回來了,或是家中要來貴客,需要在門廳里擺放些鮮花。那樣的時候,往往要提前幾天告訴阿更。
這年春節(jié),吳老爺臨時動意,要帶四姨太回鹽區(qū)過大年,一下子打亂了吳家籌辦年貨的計劃。
吳家原準備殺一頭豬、宰兩只羊?,F(xiàn)在看來,還要再加份子。以至于,前期所準備的鞭炮、糖果、紅燈籠啥的,都要增加數(shù)目。
那么,阿更所侍弄的花草呢,更需要翻番。原先只考慮大太太房里需要鮮花,而今,四姨太房里同樣也需要花草呢。
四姨太年輕,愛粉飾,愛打扮,自然是喜花愛草呢。
大太太讓人傳話,叫阿更把四姨太房間布置得好看些。原因是,吳老爺回來以后,大都在四姨太房里過夜。所以,四姨太的房間內(nèi)要弄得鳥語花香。
阿更呢,他知道在這莫大的吳府里,吳老爺就是天,或者說吳老爺是罩在吳家上空的彩云。只要討得四姨太的歡心,就能留得住吳老爺。所以,阿更在布置四姨太房間的時候,精心挑選出春節(jié)前后綻放的鮮花,一一擺放到四姨太房間的過道里、茶幾上、床頭柜的胭脂盒旁邊,讓四姨太推門可見滿房春色。其中有兩盆含苞欲放的山茶花,阿更是掐準了時間,讓它趕在大年三十盛開。
大年初一清晨,前來吳府拜年的佃戶,以及吳家上下的丫鬟、老媽子們,一撥一撥地前來給吳老爺、大太太磕頭,之后去四姨太房里拜年時,反而被四姨太房間里的鮮花給“留”住了。一時間,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大太太只是耳聞四姨太房間的花草如何如何,可她年上年下,忙忙碌碌的,始終沒到四姨太房里去。
在大太太看來,四姨太房間的花草再好,也就是年前年后那么幾天。
事實也是如此,年后第三天,即正月初三的早晨,四姨太就與吳老爺回城里了。
城里,四姨太一大家子還等著他們回去熱鬧呢。
阿更選在四姨太前腳離去后,就來收拾那些花草。因為,四姨太一走,她房間的供暖就停掉了,那些怕凍的鮮花必須及時“回暖”。其間,阿更看那兩盆山茶花開得正艷,順手便端到大太太房里去了。
大太太當(dāng)時沒有說啥,可阿更從大太太的臉上似乎看出什么不妥,以至于聯(lián)想到大太太的不高興可能與他有關(guān)。
果不其然,尚未過正月十五,大太太就打發(fā)阿更走人了。
阿更被逐出吳府時,他疑疑惑惑地想去跟大太太道個別,可大太太房里的丫頭攔住他,說大太太沒有空閑。
阿更就那么灰頭土臉地走了。
脫孝
荊寡婦被人搶走了。
那個時候,天還沒有黑。小村里男人們外出打魚都還沒有回來,家家戶戶的婆娘們正忙著燒火做飯呢。有幾個放學(xué)后貪玩的小孩子,圍在荊寡婦家門前一塊青石板上摔紙碼子(一種兒童游戲),有個高個兒的黑臉男人趕著一駕毛驢車走過來,說是上門討一碗熱水喝??烧l也沒有想到,那個人走進荊寡婦家的院子里以后,看到荊寡婦家里沒有男人,便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支走了門口摔紙碼的小孩子,返身脫下他身上一件灰布衫,把荊寡婦連頭帶腳地包裹了一番后,便裝上驢車逃走了。
而那幾個吃到糖果的小孩子,還想從那個黑臉男人那兒得到更多的糖果呢。所以,他們并沒有走遠,甚至看到了那個黑臉男人把荊寡婦抱上驢車,但他們都不知道那男人是來搶荊寡婦的。
后來,也就是那驢車快走出小村時,荊寡婦好像掙脫了那個男人的束縛,扯開了嗓子,干號了幾聲:
“搶人啦——”
“救命呀——”
那喊聲,在冷颼颼的晚風(fēng)中,如同路邊大樹上自然飄落下的一片片枯葉,幾乎沒有哪個人能聽到,只有追逐著驢車想討糖果吃的小孩子才知道事情不好嘍。其中,有一個年歲稍大一點的高個兒男孩子,聽到荊寡婦那樣哭嘰嘰地呼喊后,也跟著呼喊起來:
“不好嘍,搶人啦——”
“有壞人搶人啦——”
很快,小街上便有人出來圍觀,小孩子們指給他們驢車奔跑的方向。
然而,當(dāng)人們得知是荊寡婦被人搶走時,原本想去追趕的人也只是往前跑了兩步,就停下了。
但是,小街兩邊正在家中燒火煮飯的婆娘們聽到那喊聲后可著了慌。她們手持火叉,探出家門張望。還有的三三兩兩地湊在一塊兒,嘆息荊寡婦命苦呢。更有性子急的快嘴婆娘,干脆驚呼起來——怎么不去喊荊家老大?快去告訴荊老大追人呀!
眼看人越聚越多,卻沒有哪個挑頭站出來去追趕驢車,或是去喊荊家老大呢。
“唉——”
這期間,有婆娘想起家中灶膛里的火可能快燒至灶膛外面了,扶門輕嘆一聲,便扭頭回去燒飯了。
好在,時候不大,小街上還真涌來一伙子人去追趕驢車。
影影綽綽的夜色中,他們中有人持棍棒、扁擔(dān),有人肩扛漁叉,一路罵罵咧咧地奔來。打頭的,果然是荊家老大。
此時,有人高聲喊荊大:“你回去換雙鞋子吧!”
荊大被人喊來時,他正穿著一身水鬼衣在河里摸魚呢。
荊大那身水鬼衣是干牛皮縫制的,原本就很笨重,此番在水中泡過以后,水嘟嘟地裹在他的腿腳上。胸口那兒還窩著一團多余的牛皮結(jié)兒。整個兒人就像一個棉花包。他那身行頭,自個兒走道都很困難,怎能再去追趕驢車呢!
所以,有人讓荊大先去換身輕快的衣服。
可荊大哪里顧得上喲,他就那么穿著水鬼衣,大笨熊一樣,帶著幾個平時與他一起摸魚的男人,“唏唰唏唰”地從小街上走過。
荊家在鹽區(qū)屬于小戶人家,老少幾代人,全靠打魚為生。
先前,荊家父母在世的時候,荊家兩兄弟駕一葉小木舟,見天在鹽河上游的河汊子里下網(wǎng)捕魚。其間,荊大劃船,荊二理網(wǎng)。說是荊二理網(wǎng),其實都是荊大在岸上把漁網(wǎng)子一節(jié)兒一節(jié)兒地穿到竹筷上,趕到水中布網(wǎng)時,荊二只管坐在船尾,如同婦人家扯拽線團子似的,把漁網(wǎng)子一節(jié)兒一節(jié)兒地扯進水中便行。
回頭,收網(wǎng)時,荊大怕荊二摘魚時拽破了漁網(wǎng)子,往往要與荊二換一個個兒,讓荊二劃船,他荊大來收拾纏在漁網(wǎng)上的那些“撲棱棱”彈跳的魚。
那樣的捕魚光景,荊家兩兄弟共同度過了有七八年。
后來,荊大娶妻以后,另立門戶,那理網(wǎng)的差事就不讓荊二做了。荊大的媳婦就會理漁網(wǎng)子,她甚至比荊二理漁網(wǎng)的技法還要好呢。
為此,荊二苦惱了好長一陣子。
好在,時隔不久,荊二也有了家口,也就是娶了后來的荊寡婦。小兩口看到哥嫂家建起了青磚大瓦房,正盤算著多掙些錢,也要蓋起哥嫂家那樣的大房子時不料,荊二跟著下南洋的船隊去捕魚時,遭遇到狂風(fēng)黑浪(遇上臺風(fēng)),把小命丟在海里了。
荊寡婦抱著荊二的遺物,坐在門前的青石板上,搓著腿腳哭。
荊寡婦哭訴說:“荊二呀,你回來吧!咱們不住哥嫂家那樣的大瓦房,咱們就住在爹媽留給俺們的茅屋里?!?/p>
是的,荊二死了以后,荊寡婦就住在公婆留下的那兩間茅草屋里。
其間,哥嫂那邊捕到豐盛的魚蝦時,就會讓小孩子拎個小籃子送一些來。荊寡婦呢,看哥嫂那邊忙著打魚,她也會主動幫助哥嫂他們補補漁網(wǎng)子啥的。應(yīng)該說,荊寡婦在荊二死了以后,哥嫂那邊對她還是蠻不錯的。
轉(zhuǎn)眼,兩年多過去。再熬小半年,荊寡婦就可以脫去三年重孝了。在鹽區(qū),脫去重孝的小寡婦是可以另尋一戶人家的。
豈料,偏偏在這個時候,冒出個趕驢車的黑臉男人。那人是怎么知道荊寡婦的?荊寡婦又是怎樣被那個男人給擄去的?這一切,只有等到荊家老大追回弟媳婦才能知道。
可在那個夜色濃濃的夜晚,荊家老大帶著一伙子人,追至村東的一處三岔路口時,突然就泄了氣兒。
原來,荊寡婦在那三岔路口“脫孝”了——她把身上的孝服脫下來丟在路當(dāng)中,換上了那個男人的新衣服,心甘情愿地跟著人家走了。
“這個臭女人!”
“不要臉的貨!”
濃濃的夜色中,一群男人憤憤不平地謾罵著,腳下踩出一片踢踢踏踏的嘈雜聲??爝M村莊的時候,大伙如同打了敗仗似的,一個個沉默不語。好在,那時間,沿街各家都在掌燈吃飯,村路瞬間亮了許多。
備注:鹽區(qū)自古就有“搶寡婦”之風(fēng)俗。即小寡婦改嫁時,自個兒要假裝不愿意,可她私下里或許相中了意中人,于是雙方商定,選一個可以脫身的時節(jié),讓對方上門來搶。
搭伙
老閆過來了。
他挑個貨郎擔(dān),顫顫悠悠的樣子,如同一只扇動翅膀的大灰鵝。老閆的貨郎擔(dān)里,并非雞毛換糖,而是他自個兒的鋪蓋卷兒(行李)和他營生糊口的買賣。
老閆是個賣野藥的,鹽河北鄉(xiāng)人。
說老閆是個賣野藥的,似乎有些貶低他了。用那個時候的話說,老閆應(yīng)該算是個鄉(xiāng)間郎中呢。
可鹽河兩岸,大人小孩子,都喊他老閆,無人喊他閆郎中。若是哪個人無意中喊出了閆郎中,聽到的人不會認為是老閆,肯定會想到是另外的什么人。
老閆把他的“貨郎擔(dān)”,放在錢五娘家門前的空地上。
錢五娘家先前是開醬菜店的,門前有一塊很平整的小場地。見天有小孩子在那里踢毽子、打拐腿子玩。老閆一來,小孩子們就被趕跑了,大人們要跟老閆說些腰酸腿疼的事呢。
頭暈了,怎么辦?
胳膊拐這兒怎么就抬不起來呢?
老閆一來,街坊四鄰的毛病也來了。
老閆呢,你說頭疼,他給你治頭;你說腳疼,他就給你醫(yī)腳。可遇到他醫(yī)治不了的病癥時,他就會告訴你:“你這毛病,快去‘天成瞧瞧吧?!?/p>
天成,是縣城那邊的一家大藥房。
可鄉(xiāng)鄰們一般的跌打扭傷、頭疼腦熱,都不愿往縣城那邊跑,只等著老閆過來瞧瞧就行了。
老閆最拿手的是劈癤子(膿瘡)。他觀察人們的膿瘡時,如同瓜農(nóng)們摸弄田地里的香瓜一樣,看你那膿皰處只是紅腫、尚未有膿頭冒出來時,他會皺著眉頭說:“還不熟,再等兩天吧!”直到那膿皰冒出蠟黃色的小尖兒,他再紅藥水、紫藥水地給你涂抹一番后,給你動刀子。
錢五娘守在家門口,看到老閆給人家劈癤子、挑膿瘡,她自個兒也覺得某個地方不舒服了。于是,就摸著脖子問老閆,我這半拉脖子怎么就不聽使喚了?要么就說她腰椎的某個地方酸脹得不行呢。
弄得老閆也不知該如何給她下藥。
有一回,錢五娘還把她領(lǐng)口下面一處紅疙瘩亮給老閆看。老閆看了看她那白頸下面的紅點點,自個兒先樂了,說:“你那是蚊蟲叮咬的,不要抓撓,過兩天自然會好的。”
哪知,錢五娘夜里睡覺時,迷迷糊糊地亂抓一氣兒,愣是把那地方給撓破了。
這一回,她再來找老閆看。
老閆卻驚呼一聲,說:“喲!你這不是發(fā)炎了嗎?”隨之,老閆便埋怨她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嘛,不要撓,不要撓。你怎么偏要撓呢!”
錢五娘說:“鉆心窩地癢癢?!毖韵轮猓粨喜恍械?。
“發(fā)炎了!”老閆氣陡陡地說。
“那該怎么辦呢?”錢五娘很是無助的樣子,問老閆。
老閆那會兒正忙著,他沒有立馬回答她。
回頭,前來瞧病的人一個一個都走了,老閆便招呼錢五娘:“來,你過來?!?/p>
老閆指著他跟前的小板凳,讓錢五娘與他臉對臉地坐下來,且不緊不慢地擰開一個小瓶蓋,用棉團蘸出一團水嘟嘟的紫藥水,讓錢五娘把她領(lǐng)口下面的衣扣解一解。隨即,老閆輕輕地給她涂抹起來。
其間,老閆一邊涂,還一邊問:“疼嗎?”
錢五娘不說疼,也不說不疼,錢五娘說:“還行?!?/p>
老閆就知道那地方沾上藥水以后,可能會有些疼的,便說:“忍一忍,?。∪桃蝗獭!?/p>
錢五娘不吭聲。
老閆就那么一圈一圈地往周邊涂,涂著涂著,不知怎么就涂到錢五娘的胸口那兒。
那時刻,錢五娘也沒有惱。但她白了老閆一眼,似乎在說:“你個死老閆,沒個正經(jīng)的!”
老閆呢,他從錢五娘的眼神里看出錢五娘的嬌羞來,膽子隨即大了起來。于是,就在那個夜晚,他們可能就黏合到一起去了。
老閆是個光棍。
錢五娘雖說有錢五,可那錢五七八年前去山東販醬菜,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小村里人猜測,錢五在外頭犯事了(犯罪了),或是死在外頭了。
錢五娘守了他一年又一年。最終,她還是與那個賣野藥的老閆搭伙一起過了。
老閆把當(dāng)年錢五開醬菜鋪的小店重新拾當(dāng)了一番,新鋪了紅地磚,靠墻立了兩面鴿子窩似的“藥斗斗”,像模像樣地開起了一家小藥鋪。
轉(zhuǎn)過年,錢五娘給老閆生了個小丫頭。應(yīng)該說,那段時間,老閆與錢五娘的日子,過得還是蠻有滋味的。
老閆四處行醫(yī)。
錢五娘跟著老閆學(xué)會了碾藥、抓藥。有小孩子來賣長蟲皮(蛇皮)、雞屎皮子(雞內(nèi)臟中消化食物的一層黃皮子),錢五娘也能一邊奶著孩子,一邊付錢給那些鬼頭鬼腦的小孩子。
但,那些鬼精的小孩子不怎么喜歡錢五娘。錢五娘會挑毛病,總是說雞屎子少了一塊,或是說長蟲皮是兩節(jié)的,變著法兒克扣小孩子的錢。
老閆可不是那樣的。老閆說五個雞屎皮子可以換一個銅板。有小孩子拿來四個雞屎皮子,他也會付給小孩子一個銅板。可那樣的時候,若是被錢五娘在一旁抱著孩子看到了,她就會插嘴說:“怎么少了一個的?下回多帶一個來?!迸眯『⒆有睦锖苁遣桓吲d呢。
所以,小村里前來購藥或賣藥材的人,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子,都不怎么喜歡錢五娘,大家都愿意找老閆。
可這一天,前街賣涼粉的王婆子來藥鋪,偏偏不愿意見老閆,她招手把錢五娘叫到門外去,“咬”了半天耳朵后,等錢五娘再回來時,她臉上的表情就不對了。
當(dāng)天晚上,錢五娘晚飯都沒有吃,便和衣躺下了。
半夜里,老閆聽錢五娘面朝里墻泣嚶嚶地哭,他才知道,當(dāng)初離家出走的錢五回來了。
錢五此番是瘸著一條腿回來的。
他那條腿是怎么瘸的?錢五不說。
小村里人只曉得錢五回來后,得知他的女人已經(jīng)與別人搭伙過了,他沒有去打擾人家,選在南場院一處小茅屋臨時住下來。
隔一天傍黑,錢五娘惦記錢五一個人住在那茅屋里冷,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床花棉被(她與錢五結(jié)婚時蓋過的),擰著一雙小腳,給錢五送去時,見錢五窩在地上睡過的幾塊鋪板還在,但錢五隨身系帶的東西已經(jīng)拾當(dāng)一空。
那一刻,錢五娘的眼淚唰地一下就下來了。她知道,錢五此番一去,今生不會再回來了。
返回的途中,錢五娘擦干了臉上的淚水,心里想,也罷!那就回去與老閆好好地過吧。沒承想,錢五娘回到家時,老閆與她那小閨女也不在了。
錢五娘慌忙去街口打聽。
有人告訴她,說老閆的貨郎擔(dān)挑著那個小閨女,一路抹著淚水,向著鹽河北岸去了。
傻二
傻二,也就是二寶。他哥哥大寶是個木匠,會做木器家什。二寶傻,整天就知道翻白眼、咬指甲。外人叫他傻二。父母還有哥嫂叫他“二子”。
別看是一字之差,“寶”字沒了,傻二的尊嚴和地位也就沒了。
“二子,跟你爹到鹽河灘上撿魚去?!?/p>
母親那樣說,二子就得像只跟腚狗似的,跟在爹的身后去撿魚。
傻二的爹會打魚。
秋天,河水見涼了。傻二在河邊撿魚時,兩手凍得跟大紅蝦似的。父親唰一聲,把漁網(wǎng)撒進河里。傻二就瞪直了眼睛看著河里的水花,當(dāng)他看到網(wǎng)中有魚時,他便唔唔嚕嚕地喊呼:“魚!魚!魚!”好像那網(wǎng)中的魚是他發(fā)現(xiàn)以后才被捉到的。
回頭,父親把那網(wǎng)里的魚慢慢拽上岸,傻二會猛不丁地撲上去,下死勁地摁住那網(wǎng)中的魚。其實,那網(wǎng)中的魚,已經(jīng)被拖上岸了,哪里還用得著傻二那樣去捉拿。
傻二那是冒傻氣呢,他那樣捕捉網(wǎng)里的魚,不僅會把漁網(wǎng)子弄破,衣袖上也會弄得泥歪歪的。
父親看不下去時,便幫他把衣袖往上挽一挽??蛇^不了多會兒,他那袖口又甩下來了。傻二手冷,他老是會把手往袖管里縮。父親拿他沒有辦法。父親實在氣極了,會踢他兩腳。
傻二挨揍以后,也不叫疼,但他會翻白眼兒。好像他是幫助父親捉魚的,難道會有什么不對嗎?
父親懶得跟他講道理。
父親的話,向來很少。
平時,傻二的父親在河溝里打魚時,趕路的人若是停下腳步,問他打了多少魚,他要么不吱聲,要么說:“沒打多少?!?/p>
后面的話,傻二的父親還應(yīng)該接過來,問問人家穿得新模新色的,是去趕集,還是走閨女家?但傻二的父親懶得去打聽那些。
有人說,傻二的父親那樣沉默寡言,是被傻二愁的。
怎么不愁呢,傻二都十八九歲了,他哥哥大寶比他大兩歲,早就把鹽河口陳木匠家的閨女娶進門了。
大寶是在陳木匠手下做學(xué)徒時,被陳木匠兩口子相中的,隨后便把閨女許配給他。
大寶長得魁梧,為人也好。
村里人猜測,大寶是被陳木匠兩口子給糊弄了。還有人說陳木匠家的閨女沒準是個麻臉、闊嘴的丑丫頭,嫁不出去了,才硬安到大寶頭上。
所以,大寶娶親那天,滿村的人,尤其是小村里那些多嘴的婆娘,都擠到大寶家那條短脖子街上看熱鬧,好像就要弄明白大寶的媳婦是缺鼻子了還是少了一只眼睛。
而大寶媳婦呢,之前可能也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聞,真到了她做新娘的那一天,她打著一把花布傘,盤腿端坐在一駕吱吱呀呀的馬車上,小街兩邊的人群把新娘的馬車圍擠得水泄不通。
新娘呢,剛開始她用那把花布傘緊扣在頭上,不讓路人觀看??膳R到夫君的家門口時,她竟然大大方方地把手中的花傘一收,儀態(tài)端莊地坐在那輛四面敞開的馬車上,讓圍觀的鄉(xiāng)鄰看個仔細。
原來,人家那新娘長得俊哩!滿月一樣的面龐,文文靜靜的樣子,胸脯子那兒高爽爽的,腰肢還細細的,盡管是盤腿坐在馬車上,可她那一雙小巧的繡花鞋還是露給路人看了。應(yīng)該說,那是個難得的美人兒。
事后,有人戲弄傻二,問:“你嫂子俊不???”
傻二說:“俊?!?/p>
“你想不想娶你嫂子做媳婦?”
傻二說:“想?!?/p>
“你娶媳婦想干啥?”
傻二說:“睡覺?!?/p>
人們就哈哈大笑,說傻二傻歸傻,還知道“睡覺”那種美事哩。
傻二呢,他低頭掐弄著指尖,不知道自己是說對了,還是說錯了。但他心里怪委屈的。
“難道娶個嫂子那樣的俊媳婦不好嗎?”傻二掐著指尖兒,自個兒可能也在心里那樣問自己。
事實上,傻二可想娶個嫂子那樣的俊媳婦??筛改冈谑赖臅r候,并沒有給他說上一房親事。他那個傻乎乎的樣子,撒尿都不知道找個僻靜的地方,哪家閨女愿意嫁給他。
但傻二想呀,尤其是被鄉(xiāng)鄰中一些壞男人給蠱惑的,他竟然偷看嫂子上茅房,偷看嫂子洗腳、換衣裳。這便讓嫂子緊張得不行!再加上大寶是個木匠,整天在外面幫助人家做木工活兒,撇下個傻大個兒——傻二在家,做嫂子的晚間睡覺時,心里都擔(dān)驚受怕的。
大寶聽了媳婦的哭訴,一面安慰媳婦,說他兄弟是個傻子,勸她不要在意那些,一面外出做事時帶上傻二。也就是說,大寶把傻二帶在身邊,省得他在家里添亂子。
傻二呢,他也能做一些笨重的體力活兒,譬如扛木頭、拉大鋸,他能像老牛拉犁一樣下死力氣。可一到彈線、刨板面,他就沒有那個能耐了。那樣的時候,往往是大寶在那兒吭哧吭哧地做事兒,傻二卻跑到一邊玩耍去了。可傻二耍著耍著,往往就會把自己給耍丟了。
傻二不記路。
所以,好多次傻二把自己耍丟了以后,都是大寶村前村后、溝灣河畔里把他又找回來。
這一年,大寶帶著傻二到膠州灣那邊去做事。趕回來的時候,就大寶一個人背著木匠家計來了——傻二丟了。
當(dāng)時,人們還議論傻二怎么就丟了呢。
過了一陣子,村里人也就把傻二給忘了。再后來,人們提起傻二時,往往會說,那傻子,十之八九是死在外頭了。
可事隔不久,村里一個闖青島的人回來告訴大寶兩口子,說是在青島四方臺子那邊看到傻二了。
那人還具體說到當(dāng)天他乘坐一輛黃包車,路過四方臺子那邊一個垃圾桶時,看到傻二在那兒翻找食物吃。
大寶聽了,先是一愣,隨即說,他兄弟是在膠州跑丟的。言下之意,那人應(yīng)該不是他家的二子。
“對,那人不是二子。”大寶媳婦看大寶在那兒猶猶豫豫的樣子,便在一旁插話了。
聽那話音,大寶媳婦好像去青島看過似的。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相裕亭,中國作協(xié)會員,連云港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長篇鹽河系列小說三部,其中《鹽河舊事》獲“花果山”文學(xué)獎;《鹽河人家》獲“五個一工程”獎;《看座》獲“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2016至2017)、第16屆(2018年度)全國微小說一等獎,入圍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忙年》獲冰心圖書獎;連續(xù)六屆獲全國小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锻蝶}》入選2005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結(jié)集出版了《鹽河舊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等二十余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