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楊
(南京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大學,江蘇南京 210046)
作為一種人本哲學,存在主義的核心理論是“存在先于本質”。虛無和死亡是其核心問題。海德格爾認為,人是向死而在的。“死亡作為此在的終結存在在這一存在者向其終結的存在之中”。即死亡代表的終結是存在者向終結的存在。海德格爾將死亡置于哲學意義來理解,認為死亡是生存的價值參照。
科恩兄弟受存在主義影響較深,死亡也是電影《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中六個故事貫穿的主題。這六個故事分別為《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阿爾戈多內斯附近》《飯票》《黃金谷》《受驚女子》《遺體》,每個故事都是死亡結尾。在他們的電影中,西部世界如同現(xiàn)代社會般異化著各類人等,體現(xiàn)的是世界的荒誕、他人即地獄、死亡的確定性及偶然性等存在主義思想。
薩特認為,人的自由選擇是其實現(xiàn)主體價值的唯一方式?!妒荏@女子》中的女主角愛麗絲卻從來沒有自由選擇過。正如故事的名字所透露的,愛麗絲是焦慮不安、被動接受自己的命運。故事一開始,她便接受哥哥的安排,準備啟程前往遠方嫁給哥哥的朋友。誰知剛出發(fā)沒多久,哥哥病故,她便順其自然接受了車隊向導男主的求婚。本以為是個浪漫的結局,卻又死于膽怯與被動,死于死亡的不確定性。
愛麗絲始終處于“怕”的不安狀態(tài),當她以為自己的狗被一槍打死之時,她被接連的槍聲驚嚇到。海德格爾認為,“怕”是人在世的基本情緒。怕沒有明確的害怕的對象,怕的情緒使人感受到人即此在(即人)的被拋狀態(tài),無從排解?!拔覀冞€識知怕的進一步衍變,諸如:膽怯、羞怯、慌亂”。愛麗絲是膽怯、羞怯而慌亂的,她的這種“怕”的情緒貫穿了整個故事,當被印第安人包圍時,亞瑟先生給了她一把槍,告訴她,如果他突圍失敗,便用這把槍自盡。而當他絕地反擊,成功擊退了敵人,走回愛麗絲避身之處時,卻悲傷地發(fā)現(xiàn),誤以為亞瑟已被殺的她已經自盡身亡。愛麗絲死于膽怯,死于被動地聽從他人命令,死于無法正確做出選擇。
愛麗絲的“怕”更來自不確定性,她和牛仔比利納普先生在篝火邊探討人生:“不確定性,才是這世間一切的正道,我們唯一確定的只有下一世。”這里的下一世,便是死亡了。海德格爾提出“死亡綻露為最本已、無所關聯(lián)的,確知的,而這種確知本身又是不確定的,超越不了的可能性”死亡是確定的,而死亡的時間和地點是不確定的,死亡是偶然的。雖然愛麗絲常處于驚恐與害怕之中,但她對未來仍是充滿憧憬與希望的,只是這種希望在對人毫不在意的世界中顯得十分渺小?!白畲_定的是不確定性本身,正如敘述者挖苦地觀察到的,‘某些事情總是會出錯’”。在這個世事無常的故事中,被動的人,在她確認命運之時便已死了。
在存在主義語境下,導演對于生命及情感關系的探索常放置于遠離正常生活的絕對極端的情緒體驗上,比如冷漠與絕望。這種與常人生活的距離使影片產生陌生化效果,雖然與日常生活相去甚遠,卻使得電影更具戲劇沖突,是科恩電影的常見題材。薩特在戲劇《禁閉》中,借男主人公之口說出:“用不著鐵烤架,他人就是地獄”。他認為:個人自由和他人自由是一種異化關系,他人自由是個人自由的一種障礙。人只從自身出發(fā),只關注自身的自由,而不在意他人的時候,便產生了冷漠。冷漠與絕望是科恩兄弟電影慣常出現(xiàn)的人物情緒體驗,讓人思考如何在緊張對立的世界中存在。電影將人類的動物性通過荒誕的故事表現(xiàn)了出來,這種動物性猶如處在社會秩序失范的絕境之中,讓人感受到“他人即地獄”的絕望與冷漠。
《飯票》和《黃金谷》講述的便是“他人即地獄”的令人絕望的故事。前者說的是,流動劇團經理和一個沒有四肢的殘疾“藝術家”相互依賴,靠著青年的演說四處賣藝為生。天寒地凍,生意愈漸慘淡的現(xiàn)實讓中年人產生了生存危機,只會演講的殘疾青年已經不如一只會算數(shù)的雞更有用處了,于是他將青年推下了大橋,推向了死亡。故事結尾那一幕,劇團經理走向年輕人時,那帶著陰謀的訕訕的笑容將故事推向了恐怖的結局。演講者死于殘忍的冷漠與絕望,死于“他人就是地獄”的人際關系。
《黃金谷》改編自短篇小說家杰克.倫敦的同名小說,故事開篇便如杰克·倫敦的絕美描寫一般:“峽谷里沒有灰塵。樹葉同花朵,潔凈無瑕?!薄H欢越鹫呃先说牡絹泶蚱屏舜笞匀坏撵o謐,他挖掘山谷、偷走鳥蛋、捕魚為食。大自然卻給了他豐厚的回報,在夜以繼日的挖掘之后,終于金礦顯露在眼前。正當他欣喜萬分之時,卻從鋤頭的反光中看到背后有人拿槍對著他,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似乎是對這無序的命運的無奈接受,便隨著槍聲倒在了血泊中。原來身后是一路尾隨的妄圖不勞而獲的偷襲者。在一支煙的等待,確認老人身亡后,偷襲者跳下礦坑,卻被機智的假裝死亡的老人反殺。偷襲者與老人這種“他人即地獄”的關系在科恩電影世界中是個難得的惡有惡報的故事。老人并未屈服于死亡的命運?!半m然我們提前被判死刑,但我們對這不可避免的未來感到反感。”“這種反抗賦予了生命它的價值”。電影先是描繪了老人對大自然的反抗,他挖掘了很久,雖一無所獲,卻從不氣餒,“我會找到你,也許今天沒找到,但一定會成功,你跑不掉的,礦藏先生,我老了,但你比我更老”。在這種執(zhí)著之下,老人終于找到金礦。當他被人背后偷襲受傷倒地時,他也沒有放棄反抗,而是拼死一搏,死里逃生。
在個體生命中,荒誕性意味著“我們的出生是荒謬的,我們的死亡也是荒謬的”。法國哲學家加繆認為世界的本質是荒誕的,人處于無意義的世界中。在前兩個故事中,人們所處的西部世界是混亂無序的,情節(jié)的走向是荒誕的。
與電影同名的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故事便是一個荒誕的故事,以荒誕的死亡結尾。巴斯特是個身穿白衣的神槍手牛仔,他快、準、狠。雖是個不法之徒,卻有著自己的處事原則。他性情歡樂,從無憂慮之時。他不喜歡打牌作弊的人,面對挑釁先下手為強,百發(fā)百中。殺完人,便合著鋼琴的旋律唱起了歡快的歌謠。正如科恩兄弟在采訪中所說“這種行為的荒謬本身就是非常有趣的”,是一種基于荒誕的黑色幽默。然而山外有山,他遇上了比他槍法更勝一籌的黑衣牛仔,死于他的槍口。他的死也是荒誕的,他的靈魂卻生出翅膀,飛向天堂,歡樂地歌唱。
《在阿爾戈多內斯的附近》的主角是個年輕牛仔,也非善類,一出場便持槍搶銀行。正如福斯特·赫希指出的,新黑色電影的一個顯著特征是“漫不經心的不道德”,它能使觀眾陷入“被剝奪的觀點”。幽默的男主在荒誕的死亡結局來臨時,問了同被處以絞刑的同伴:“你是第一次吧?”這種黑色幽默是男主清醒地感受到世界的荒誕感,并坦然面對死亡的體現(xiàn)。影片正是在這種黑色幽默中以其荒誕性消解了死亡的悲劇性。將死之際,牛仔看見了圍觀人群中一個穿著碎花裙,頭戴蕾絲帽的女孩,向他微笑。他可以坦然面對死亡,卻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留戀著代表美好生命的美麗女孩兒。
在這部典型的科恩兄弟電影中,世界冷漠無情卻又公平無比。死亡對每個人一視同仁,總是突如其來,讓人毫無防備。死亡是確定的,而死亡的時間和地點是不確定的。
最后一個故事《遺體》便是對整部電影的總結:不同身份、性格迥異、甚至是生死有別的乘客乘坐一輛馬車,終點是死亡。死亡這輛馬車“從不停車,這是規(guī)矩”,意味著人生與時間沒有停頓,在通向死亡終點的路上、沒人能隨便下車。正如海德格爾認為,人都是毫無來由地“被拋”在“旋渦”中,人是不由自主地身處其中。在科恩電影世界中,死亡是突如其來的,一旦接受這種終極的無意義,也就意味著“向死而生”。
面對這樣的世界,人應如何面對死亡?正因為人的生命是有限性的存在,才更應珍惜短暫的生命,向死而生。正因為死亡是確定的有限,才使人創(chuàng)造無限價值。死亡賦予生命有限性,也賦予人之意義所在:向死亡存在?!八劳霾皇且粋€對生存漠不相關的終點。死亡之為終點把生命的弦繃緊了。而生命正是由于有終性造成的張力而成其為生命的。?”生命之所以為生命,正是因為其盡頭有一個死亡的終點,更應珍惜當下的存在。而人必須活著,在電影藝術中消解生物性的死亡,從而讓精神生命走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