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劍之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自古以來,父子兄弟皆名家者,往往會獲得一個并稱,于是有“三曹”(三國曹操、曹丕、曹植)、“三張”(西晉張載、張協(xié)、張亢)和“三洪”(南宋洪適、洪遵、洪邁)……不過其中名號最響、對后世影響最為深廣的,當(dāng)數(shù)“三蘇”。
蘇洵(1009—1066)、蘇軾(1037—1101)、蘇轍(1039—1112)父子三人,不但是文學(xué)史上的大家,而且是文化史上的巨人?!叭K”的耀眼,有著時代的加持。他們生活的時代,是王國維先生眼中漢唐元明皆有不逮的“天水一朝”,是陳寅恪先生稱之為“華夏民族之文化”登峰造極的“趙宋之世”。這個文化盛世的突出特點之一,是士大夫的崛起。士大夫是集合了官僚、學(xué)者與文人三種身份于一身的獨特階層。他們懷抱著治國平天下的理想,鉆研儒學(xué)經(jīng)典,從事詩文寫作,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并施展抱負(fù)。對于他們來說,“文章、政事初非兩途”。他們從沒打算成為舞文弄墨的“文人”,因為“一號為文人,無足觀矣”,成為“士君子”才是他們真正的理想。“三蘇”正是如此。我們惟有沿著這一路徑出發(fā),才能真正走近“三蘇”的人生經(jīng)歷,走進“三蘇”的文學(xué)世界。
人們常說蘇洵是大器晚成,某種意義上的確如此。青少年時代的蘇洵,性格豪宕不羈,喜愛游山玩水,偏偏不愛讀書。直到27歲,蘇洵才幡然醒悟,開始發(fā)奮。而他令人嘆服的是,一旦下定決心,就百折不撓。蘇洵的治學(xué)之路并不平坦,幾次參加進士考試都沒有成功??婆e的失敗,讓他認(rèn)清了自己的道路:以科舉為目的的學(xué)問不是真學(xué)問,真學(xué)問關(guān)乎圣賢之道,必須來自勤奮的鉆研與刻苦的淬煉。他一把火燒掉了自己的文章,五六年間絕不提筆,只閉門讀書,從儒家經(jīng)典到諸子百家,從古今治亂成敗到圣賢窮達(dá)出處,沉下心去體悟為人處世的至理,直至心胸充盈,豁然開朗。此時提筆,文字如江河之水傾瀉而出,渾渾灝灝,無涯無際。蘇洵的為學(xué)與為文,由此走向成熟境地。
在歷經(jīng)求仕的坎坷與讀書的沉淀后,蘇洵已不甚留心于仕途,而是把精力放在對蘇軾、蘇轍的培養(yǎng)上。他向兩個兒子傳授修身治學(xué)的道理,時常與他們一同讀書、研討古今。多年以后,蘇軾夢回童年,依稀還是父親考察功課的情景:“夜夢嬉游童子如,父師檢責(zé)驚走書?!保ā兑箟簟罚└赣H的教誨是蘇軾與蘇轍最初的啟蒙,也是陪伴他們一生的精神力量。
父親的教誨給予蘇氏兄弟起飛的翅膀,而母親程夫人的支持則讓他們的羽翼更加豐滿。在蘇轍的追憶中,有這樣一段往事:程夫人帶蘇軾讀《漢書》,讀到東漢名臣范滂的傳記。范滂是一位清廉正直、不畏權(quán)貴的官員。當(dāng)時宦官專權(quán),誅殺仁人志士,范滂為避免牽連他人,毅然自首,獻出了生命。臨行前,范滂向母親致歉,母親卻說:“品德聲名與長命富貴難以兩全。你要堅守理想,又怎能吝惜生命?”讀罷《范滂傳》,蘇軾感慨萬千,對母親說:“我想成為范滂這樣的人。不知母親您允許嗎?”母親說:“你能做范滂,我為何不能做范滂的母親?”母親淡然而堅定的回答,賦予蘇軾堅守理想的巨大勇氣。而它影響到的不僅是蘇軾,還有牢牢記著這段往事并將其寫入兄長墓志銘的蘇轍。
宋仁宗慶歷三年(1043),范仲淹擔(dān)任參知政事,上書提出一系列改革措施,慶歷新政拉開帷幕。消息傳到遙遠(yuǎn)的四川,蘇洵為之振奮鼓舞。當(dāng)時還是孩童的蘇軾,也牢牢記住了范仲淹、富弼、韓琦、歐陽修等人的名字。盡管新政因保守派的反對而很快遭到廢止,范仲淹“以天下為己任”的擔(dān)當(dāng)精神,卻振作了一代士風(fēng)。蘇軾、蘇轍便是在這一時代氛圍中成長起來的。
嘉祐元年(1056),距離慶歷新政失敗十余年之時,范仲淹雖已不幸去世,但歷經(jīng)磨練的慶歷舊臣以更為成熟的姿態(tài)陸續(xù)回歸朝廷。眼見兩個兒子也學(xué)有所成、得到眾多師友的一致贊譽,蘇洵感覺到時機已成熟。這年三月,他帶領(lǐng)蘇軾、蘇轍啟程進京。
蘇氏父子由眉山出發(fā),先到成都,又經(jīng)由閬中,出褒斜谷,過秦嶺,到達(dá)開封。初次出川,蘇軾兄弟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天地的廣闊。正如蘇轍描述的那樣:“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杰?!彼麄円娮R到了京城的繁華富庶與人才濟濟,而他們的到來也在京城士大夫圈中激起了層層漣漪。
蘇洵撰寫的《權(quán)書》《衡論》,提出了一系列改革主張,對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軍事、法制、吏治等諸多問題都提出了鮮明的看法。這些文章在京城中流傳開來,得到眾多士大夫激賞。歐陽修一閱之后,大為驚嘆,認(rèn)為是“博于古而宜于今”的“有用之言”,專程上書朝廷推薦蘇洵。蘇氏兄弟也不負(fù)眾望,在八月的開封府考試中一舉成功,雙雙贏得了進入下一環(huán)節(jié)考試的資格。這下一環(huán)節(jié)的考試,就是禮部試。
嘉祐二年(1057),是文學(xué)史上值得濃墨重彩大書特書的一年。當(dāng)時的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被任命為禮部試的主考官。歐陽修自年輕時代開始,就著意于文風(fēng)的革新。文風(fēng)革新是一條崎嶇坎坷的道路。早在中唐時期,韓愈與柳宗元就曾致力于此。他們渴望復(fù)興儒學(xué)以實現(xiàn)變革社會的目的,而這其中一個關(guān)鍵,便是揚棄浮華靡麗的駢體、采用散體的古文以表達(dá)他們的思想。韓愈在大名鼎鼎的文章《原道》中,揚起了手中大旗——他想要接續(xù)從堯、舜、禹傳至文王、周公,再傳至孔子、孟子的道統(tǒng),而古文正是接續(xù)道統(tǒng)的途徑。然而,韓、柳的聲音很快就歸于沉寂。晚唐、五代以至北宋初年,浮華靡麗依然是文章的主流風(fēng)格。歐陽修步入仕途、初登文壇,仰仗的也是駢儷偶對的功夫。進入仕途以后,歐陽修積極轉(zhuǎn)向了古文創(chuàng)作。在眾多有識之士的共同努力下,文壇風(fēng)氣逐漸改變??蓻]想到的是,另一種不良風(fēng)氣漸趨抬頭。那是一種險怪奇澀的文風(fēng),在復(fù)古的道路上步入了歧途,帶偏了文壇的走向。正是在嘉祐二年,歐陽修在擔(dān)任主考官的過程中,大刀闊斧將文風(fēng)險怪的考生一一黜落;與此同時,選拔出了一系列有思想、有見解并且文風(fēng)平正的優(yōu)秀人才。這其中就有蘇軾和蘇轍,此外還有“唐宋古文八大家”中的另一家——曾鞏,也有推動理學(xué)發(fā)展的關(guān)鍵人物——程顥、張載等。他們幾乎都是在北宋歷史乃至整個中國歷史上璀璨發(fā)光的人物。
最值得驕傲的當(dāng)屬蘇軾。考場上,一篇《刑賞忠厚之至論》洋洋灑灑,令歐陽修讀后擊節(jié)稱賞。不過歐陽修卻有些躊躇:這樣精彩的文章,莫不是出自學(xué)生曾鞏之手?身為主考官,他不愿徇私,于是將這篇文章排在了第二位。直至揭榜之際,才發(fā)現(xiàn)這篇宏文是出自蘇軾之手。歐陽修慧眼如炬,看出了蘇軾的無限潛力,斷言曰:“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
通過最后一輪的殿試,蘇軾、蘇轍同科進士及第。彼時蘇軾不過20歲,蘇轍年僅18歲。父子三人名動京師,“蘇氏文章遂擅天下”。
正當(dāng)“三蘇”志得意滿之際,家中卻傳來程夫人病逝的噩耗。三人倉促離京,日夜兼程回到家鄉(xiāng)。失去妻子的蘇洵,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與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棄我而先?!瓪w來空堂,哭不見人。傷心故物,感涕殷勤。”《祭亡妻文》的一字一句,都流溢著濃重的哀傷。
在度過沉寂的喪居時期以后,蘇洵接受了朝廷的詔命,帶著二子再次赴京,于嘉祐五年(1060)二月到達(dá)開封。蘇洵被任命為秘書省校書郎,后來又參加了《太常因革禮》的編撰。以一介布衣的身份獲得朝廷任命,蘇洵不可謂不幸運,但從另一面來看卻又難免遺憾:這個職位畢竟不高,蘇洵的治國方略并沒有真正獲得用武之地。
另一邊,蘇軾與蘇轍推辭了朝廷的任命,將目光投向了即將舉行的制科考試。制科考試是一類特殊的考試。它是由皇帝下詔舉辦并親自主持的考試,目的是選拔最優(yōu)秀的人才。制科考試不常舉行,兩宋三百余年,制科考試總共只有二十余次,入等者不過四十余人,可見其難度。
全力以赴的蘇氏兄弟,特地搬到懷遠(yuǎn)驛,忍受著離家的寂寞,刻苦讀書。嘉祐六年(1061)制科考試中,兩人果然脫穎而出。蘇軾獲得了第三等的好成績。要知道宋代制科的第一、二等均為虛設(shè),就連第三等也極少授人。在蘇軾以前,獲得過制科第三等的僅有一人而已。相較于蘇軾的第三等,蘇轍第四等的成績要波折許多。這是因為蘇轍在試策中對宋仁宗的批評激烈尖銳,無所顧忌。大臣們議論紛紛:有的認(rèn)為蘇轍正直懇切,當(dāng)入第三等;有的認(rèn)為蘇轍言過其實,不宜入等。最終宋仁宗說:“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謂我何?”這份寬厚成就了蘇轍,也讓蘇轍感恩終生。對于仁宗來說,這同樣是一段難忘的回憶。制科考試結(jié)束后,回到后宮的仁宗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告訴皇后:“吾今日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
時光流轉(zhuǎn),相中蘇氏兄弟才華的仁宗,還沒來得及看到他們大放異彩,就已去世。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蘇洵與世長辭,享年57歲。朝野內(nèi)外,為其哀悼者不計其數(shù)。在友人的追記中,蘇洵是那樣溫厚和氣,恰與他博辯宏偉的文風(fēng)形成鮮明對照。這位“純明篤實之君子”,留下的是與其品德聲望相稱、大聲鏜鞳的文章。
滿懷沉痛的蘇氏兄弟,護喪回川,將父親埋葬在家鄉(xiāng)眉州。不過待到他們服喪期滿重返京師時,朝廷已是另一番景象。
1067年,年輕的神宗登上皇位,也拉開了“熙寧變法”的序幕。王安石成為宋神宗最信賴的宰相,開始推行一系列新法措施。宋神宗與王安石懷抱著富國強兵、天下大治的理想,也瞄準(zhǔn)了當(dāng)時政治經(jīng)濟等方面的種種積弊,但激烈的變革讓許多大臣心有不安。蘇軾、蘇轍察覺到變法中可能存在的種種不妥,各自提出反對意見,與變法派產(chǎn)生了沖突。此時占據(jù)要職的是新黨,許多朝臣因與變法派意見不和而離開了朝廷,蘇氏兄弟也在其列。
先離京的是蘇轍。他在陳州擔(dān)任州學(xué)教授,后來又擔(dān)任齊州掌書記、南京簽判等職。幾年間,蘇轍與蘇軾分隔兩地,僅有幾次很短暫的相聚,其中一次是在徐州。那是一個夜雨連綿的晚上,兄弟二人同宿于逍遙堂。蕭蕭雨聲,喚醒了昔日“夜雨對床”的約定——當(dāng)年在懷遠(yuǎn)驛讀書備考之際,他們讀到唐代詩人韋應(yīng)物的詩句“寧知風(fēng)雨夜,復(fù)此對床眠”。對床夜話,本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光景,卻讓兄弟二人感念不已。因為他們知道,在踏上仕宦道路之后,兄弟相聚將越來越少。于是他們約定,待功成名就、履踐士人的責(zé)任與義務(wù)之后,一定要激流勇退,攜手歸隱田園,共享退居之樂。往事歷歷在目,逍遙堂的窗外是似曾相識的雨聲,但這不是真正的“夜雨對床”。他們依然在宦海中漂泊,實現(xiàn)約定的日子遙遙無期。蘇轍傷感地說:“誤喜對床尋舊約,不知漂泊在彭城。”(《逍遙堂會宿二首·其一》)蘇軾則將目光投向更遙遠(yuǎn)的未來,他安慰弟弟,“今者宦游相別之日淺,而異時退休相從之日長”,我們終將實現(xiàn)這個約定。這個“夜雨對床”的約定,成為兄弟二人生命中的重要慰藉,在他們分別的時刻,時時閃爍著希望的亮光。
離開朝廷的這幾年,蘇軾看上去過得很灑脫、也很充實。他先是擔(dān)任杭州通判,后來擔(dān)任密州知州,又擔(dān)任徐州知州。他是兢兢業(yè)業(yè)、為民著想的好官。杭州百姓日常用水資源匱乏,他協(xié)助知州疏通水井,讓百姓重新喝上了潔凈的水;當(dāng)黃河泛濫、洪水直逼徐州城下時,他毅然站到抗洪的最前線,組織徐州軍民順利度過了洪災(zāi);他又是詩酒風(fēng)流的大文豪,擅長發(fā)現(xiàn)山水風(fēng)景的壯麗美好,書寫富于哲思的人生感悟。他在杭州的湖光山色中流連,吟詠“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千古名句;他在密州出獵,唱出“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豪放詞風(fēng)……
然而蘇軾的牢騷也無處不在。眼看新法實施帶來了種種弊端,百姓們在賦稅徭役與自然災(zāi)害的夾縫中苦不堪言,他以詩歌描繪百姓困苦的畫面,表達(dá)對新法的不滿,更希望引起朝廷的重視。他調(diào)侃跟自己命運相同的弟弟,“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shù)”(《戲子由》),盡管飽讀詩書,卻與當(dāng)時朝堂格格不入,以致沉淪下僚。他渴盼君王的重用,《江城子·獵詞》里的“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以漢代的魏尚自比,期待能有馮唐帶著君主的旨意,將他召回朝廷。
蘇軾的滿腹牢騷,到了新法小人口中就變成了“譏訕朝政”。為了扳倒政見不合卻在朝野內(nèi)外有著重大影響力的蘇軾,新法小人將蘇軾的詩文硬生生地定性為毀謗朝廷的罪證,醞釀出一場“烏臺詩案”。
這是有宋以來最令人震驚的詩案。不以言事開罪士大夫,本是自北宋開國以來欽定的祖宗家法。蘇軾卻在湖州任上直接被捕、押送汴京,并在御史臺中經(jīng)歷了130天的囚禁及審訊。
那是一段無比煎熬的日子。當(dāng)時還有一位大臣蘇頌,也因附會之罪被關(guān)押在御史臺,他記下了耳中所聞:“卻憐比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薄皡桥d守”,指的就是蘇軾。蘇軾被逼迫交代自己如何諷刺新法、謗訕朝廷,受到了難以想象的折磨。蘇軾甚至做好了赴死的準(zhǔn)備。他寫成兩首詩,托獄卒轉(zhuǎn)交蘇轍。詩中說:“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今世為兄弟,又結(jié)來生未了因?!彼劳龉倘粺o可畏懼,但咱們“夜雨對床”的約定恐怕難以踐行了,唯有寄希望于來世。
士大夫們紛紛上書請求赦免蘇軾,宋神宗終究也不敢違背不殺士大夫的祖宗家法,更何況他也深知蘇軾的才能。蘇軾最終受到的處罰,是貶官黃州。
這是蘇軾仕途中的重大挫折,更是人生理想的一次破滅。此時安置遠(yuǎn)郡的犯官身份,與當(dāng)年志得意滿的制科高等,落差何等之大,還談什么“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呢?初到黃州的蘇軾,正如他筆下“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經(jīng)歷了“寂寞沙洲冷”(《卜算子·缺月掛疏桐》)的一段意志消沉期。
但樂觀曠達(dá)的蘇軾很快調(diào)整了自己的心態(tài)。他開墾郡城東邊的荒地,在辛勤躬耕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樂趣,還收獲了“東坡”的雅號。他親自修建房舍,歷經(jīng)日曬風(fēng)吹的洗禮,在春雪紛紛中建成雪堂。春雨過后的東坡、泉水潺潺的雪堂,仿佛讓他走進了陶淵明的世界——“只淵明,是前生”(《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他不但以陶淵明自比,更從古代先賢與傳統(tǒng)經(jīng)典中汲取精神的力量,將儒釋道融合為一。成熟的思想與豐富的人生閱歷,讓他走出了生命的低谷,綻放出絢爛的光彩。《念奴嬌·赤壁懷古》《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赤壁賦》《后赤壁賦》……眾多耳熟能詳?shù)拿颊Q生于這一光芒四射的時期。
隨著宋神宗的去世,朝堂政局又發(fā)生了變化。新即位的宋哲宗年僅10歲,只能由神宗的母親高太后垂簾聽政。高太后向來反對新法,趁此機會起用以司馬光為代表的舊黨人士。曾因譏諷新法獲罪的蘇軾,自然是在起用之列。在很短一段時間內(nèi),蘇軾被召還朝,從起居舍人到中書舍人,再到翰林學(xué)士,一系列的升遷,將蘇軾推至文壇領(lǐng)袖的地位。蘇轍也回到了朝中,先后擔(dān)任右司諫、起居郎、中書舍人、戶部侍郎等官職。蘇氏兄弟周圍聚集了一大批士人,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李公麟、米芾……他們或善于詩,或能于詞,或長于丹青書法,或精于品鑒收藏。他們的詩文唱和與書畫鑒賞,引領(lǐng)了這一時代的雅集風(fēng)氣。
盡管位高名重,蘇軾心中始終有士君子的堅守,從不隨波逐流。當(dāng)舊黨紛紛貶抑新法之時,蘇軾卻看到了新法的可取之處。他認(rèn)為,新法中流弊嚴(yán)重的舉措當(dāng)然應(yīng)該廢除,不過一些行之有效、有益于百姓國家的措施卻值得保留。然而舊黨的支持者被成見蒙蔽了眼睛,朝堂上充滿意氣之爭,已容不下蘇軾的正義直言。蘇軾只能再次離開。
這次外任,蘇軾依次擔(dān)任了杭州、潁州、揚州、定州等地的長官。每一處任所,都留下了蘇軾勵精圖治的政績,也留下了蘇軾精彩的詩文。然而短短5年后的1094年,高太后去世,宋哲宗親政,朝廷再度出現(xiàn)變局。
“紹圣”是宋哲宗親政后改定的年號,包含著哲宗繼承神宗新法的決心。新黨人士很快再度得勢。不過這一批新黨人士,已逐漸拋棄王安石新法的變革精神,沉溺于打壓異己的權(quán)力斗爭中。在這樣的形勢下,元祐黨人的貶謫接踵而至,蘇氏兄弟首當(dāng)其沖。蘇軾貶謫惠州,蘇轍貶謫筠州。
惠州屬于嶺南。嶺南自古被稱為瘴癘之地,條件非常艱苦。蘇軾卻很快融入了惠州的生活。他愛賞“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fēng)”的惠州梅花(《西江月》);他享受嶺南荔枝的鮮美,號稱“日啖荔支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食荔支》)。與此同時,蘇軾依然保持著政治頭腦的清醒。同是為荔枝寫作的詩,《荔支嘆》的主旨跳出了一己的悲歡,而關(guān)乎國計民生,深刻揭露進貢荔枝及其他事物對百姓帶來的傷害,飽含對朝政的批評以及對士大夫群體的深刻省思?!坝觏橈L(fēng)調(diào)百谷登,民不饑寒為上瑞”的愿望,傾注著這位士君子的一貫追求。
在經(jīng)歷了黃州貶謫的洗禮后,蘇軾已擁有應(yīng)對困局的強大內(nèi)心。他直面惠州貶謫,甚至以親切的姿態(tài)擁抱貶謫。他縱筆寫下自己的愜意:“白頭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保ā犊v筆》)享受春睡之美的蘇軾,卻讓另一些人難以安枕。此詩傳至京城,掌權(quán)大臣大吃一驚:蘇軾竟過得如此快活!很快地,更強烈的一輪打擊來了——蘇軾再貶儋州。
此時,蘇轍也接到了貶謫雷州的詔令。兄弟二人在貶謫途中相逢,同行將近一個月。值此困頓之際,蘇軾仍不忘寬慰弟弟:“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dāng)追及,作此詩示之》)我在瓊州島,你在雷州,我們還能遙遙相望。紹圣四年(1097)六月,蘇氏兄弟相別于海邊。兄弟二人都沒有料到,這竟是他們的最后一面。
盡管已經(jīng)歷兩度貶謫,但這一次仍然有些不一樣。海南是一個與大陸相隔的海島。瘴癘、蠻夷、生還無望,這是當(dāng)時人們對海南的共同印象?!按松?dāng)安歸,四顧真途窮。”就連蘇軾也不免生出了路盡途窮的絕望感慨。不過蘇軾令人佩服的地方,就是能在路盡途窮處發(fā)現(xiàn)新的可能,得出新的理解與闡釋:海南固然是孤島,不過九州皆在大海中,自茫茫宇宙俯瞰世間,有誰不是生活在島上?我又有什么可悲可嘆?蘇軾對人生的感悟始終包含著智慧的光輝和文學(xué)的浪漫。
元符三年(1100),宋哲宗去世。宋徽宗即位之初,有意作為,起用直言極諫之士,貶謫的元祐大臣陸續(xù)內(nèi)遷。這一年,蘇軾終于得以離開儋州。渡海之際,蘇軾感懷無限,仰首長吟:“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保ā读露找苟珊!罚╋L(fēng)雨過后的海面,如此平靜。天空高懸的一輪明月,是飽經(jīng)風(fēng)雨卻依然澄明的內(nèi)心。
宋徽宗的第一個年號是“建中靖國”,預(yù)示著將在新舊兩黨之間尋求調(diào)和。朝野內(nèi)外已在期待蘇氏兄弟的回歸。然而此時蘇軾垂垂老矣,當(dāng)年“致君堯舜”的理想,越發(fā)遙不可及。再次來到金山寺,看到當(dāng)年李公麟為他所畫的肖像,蘇軾提筆題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這是蘇軾的自嘲,空懷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然而一生的成就不過是長年的貶謫。與此同時,這也是蘇軾的自詡,長年的貶謫熔鑄了蘇軾的人生境界,催生了一系列動人的文學(xué)經(jīng)典。此時回看人生,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擺脫世俗的束縛,回歸最本真的自我,這一生可以無憾了。
不久,蘇軾病逝于常州,享年64歲。
蘇洵為兩個兒子取的名字,包含著他對兒子性格的深刻了解。軾,是設(shè)在車廂前供人憑倚的橫木,乍看似乎沒什么用處,但如果缺少了,就不再是一輛完整的車了。轍,是車輪留下的痕跡。要論車的功勞,車轍沒有什么可說的;但車倒馬弊,卻也不會禍及車轍。對于蘇軾,父親的擔(dān)憂是“吾懼汝之不外飾也”,害怕率直的個性會為他招致禍端;對于蘇轍,父親說“吾知免矣”,認(rèn)為蘇轍能夠在禍福之間保全自己。正所謂知子莫若父,兩個兒子的人生遭際確乎如此。相較于蘇軾的大起大落,蘇轍在仕宦的風(fēng)云中保持了更為淡泊平和的姿態(tài)。
宋哲宗元祐六年(1090),蘇轍官至尚書右丞,相當(dāng)于副相的位置,第二年又擢升門下侍郎。當(dāng)年宋仁宗說為子孫尋得兩個宰相,這在蘇轍身上確實應(yīng)驗了。這一時期,蘇轍的政治才干得以切實發(fā)揮,取得了相當(dāng)不錯的政績。面對仕途順?biāo)?,蘇轍不驕不躁;面對貶謫低谷,蘇轍也不卑不亢。
[清]馮繪作:《三蘇圖》
哲宗親政以來,蘇轍先是貶謫筠州,后來又貶謫雷州,再遷循州。循州亦稱龍川。龍川父老待蘇轍極好,蘇轍甚至感嘆:“直須便作鄉(xiāng)關(guān)看,莫起天涯萬里心?!保ā堕c九月重九與父老小飲四絕·其二》)貶謫中,蘇轍潛心著述。追記朝野政事及先賢軼事的《龍川略志》《龍川別志》等書,就作于這一時期。
宋徽宗即位后,蘇轍得以北歸。不過隨著新黨再次得勢,蘇轍選擇了不問政事的退居生活。自建中靖國元年(1101)至政和二年(1112),他基本上閑居于潁昌。十余年間,他不但閉門謝客,還支撐起一大家子的生計。修建房舍、躬耕田壟、教養(yǎng)子孫、讀書撰文,都是他的日常生活。
閉門閑居或許只是表象,實質(zhì)是自我的沉淀與韜養(yǎng)。此時的朝廷,宋徽宗調(diào)停新舊兩黨以失敗告終,最后偏向了新黨。得勢的新黨立刻開始了對元祐士人的迫害。他們設(shè)立了“元祐黨籍碑”,將所謂的元祐舊黨人名列其上。蘇氏兄弟皆在黨籍中。黨人子弟不得前往京師,不得為官,不得與宗室聯(lián)姻……動蕩的朝廷,漸漸顯露出衰頹的態(tài)勢。此時距離北宋覆亡,不過二十來年。與兄長相比,蘇轍固然沒有那么睿智明敏,但卻別有一種內(nèi)斂沉穩(wěn)??恐@份沉穩(wěn),他度過了十余年黯淡寂寞的閑居時光。
盡管不得不選擇閉門避禍,但蘇轍并非真的忘懷朝事。最能反映這一點的,是他晚年的代表作《歷代論》?!稓v代論》以評價歷史人物為主,上至堯舜,下至五代,主要內(nèi)容是歷代成敗得失,然而真正的著眼點仍是現(xiàn)世。這些文章思想深刻,論述細(xì)密。后來的《四庫全書總目》甚至認(rèn)為,許多闡釋超越了蘇軾?;厮籍?dāng)年,蘇軾也是這么稱贊弟弟的:“子由之文實勝仆,而世俗不知。”在蘇軾看來,蘇轍的文章正如其為人,汪洋澹泊,卻又深藏著一股秀杰之氣。明代茅坤對蘇轍的評價尤其精當(dāng):“其奇峭處不如父,其雄偉處不如兄,而其疏宕裊娜處,亦自有一片煙波,似非諸家所及?!本珳?zhǔn)揭明了蘇轍文風(fēng)的特色。
“活計無多子,文章自一家?!保ā堕_窗》)讀書著述,為蘇轍帶來了獨特的成就感。與蘇轍閉門著述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當(dāng)時禁毀元祐學(xué)術(shù)的朝堂。司馬光的歷史著作、程頤的哲學(xué)著作、“三蘇”及“蘇門四學(xué)士”的著作,都在封鎖禁止之列。在那個思想文化漸趨專制的年代里,蘇轍淡泊沉穩(wěn)的著述中,更包含著一份難以言喻的堅守和倔強。
晚年蘇轍時常思念故鄉(xiāng),筆下文字看似淡泊,卻往往能在不知不覺間撥動人的心弦。他感慨離鄉(xiāng)的遙遠(yuǎn),“七十四年明日是,三千里外未歸人”(《除日二首》);他想念家鄉(xiāng)的花朵,“故園聞道開愈繁,老人自恨歸無日”(《次韻和人跡酴醾》)。藏著種種復(fù)雜的心情,蘇轍度過了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歲月。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蘇轍逝于潁昌。
與蘇轍的生命一同結(jié)束的,或許還有那個士大夫的黃金時代。集官僚、學(xué)者、文人于一體、于廟堂之上引領(lǐng)時代潮流的士大夫們,此后越來越少。學(xué)術(shù)和文學(xué)與廟堂漸漸疏離,士人們也開始轉(zhuǎn)向新的人生方式?;蛟S是出于這樣的原因,蘇轍辭世也被學(xué)者看作是“古文運動”的終結(jié)。
“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黃庭堅曾評價蘇軾云:“東坡百世士?!保ā栋献诱昂吞赵姟罚┻@是對蘇軾最精準(zhǔn)的定位。在作為一位文學(xué)家以前,蘇軾首先是一位士人。他憑著光明純粹的品行操守與致君行道的責(zé)任意識屹立于百世之上。不止蘇軾,蘇洵與蘇轍,乃至歐陽修、王安石等后世所謂的文學(xué)大家,踐行士君子的品德修養(yǎng)并外發(fā)為政事文章,是他們一致的追求。今天來看“三蘇”,他們文學(xué)成就過于矚目,以至我們有時會忘了關(guān)注他們安身立命的君子內(nèi)核。事實上,為人與為文,從來都是一個整體。若沒有士君子的胸襟與器識,又怎能成就流芳千載的文章?
注釋:
[1]王國維: 《宋代之金石學(xué)》,見謝維揚、房鑫亮主編: 《王國維全集》第14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15頁。
[2]陳寅?。?《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見陳寅恪著、陳美延編:《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77頁。
[3][宋]強煥: 《〈片玉詞〉序》,見[清]陸心源編、許靜波點校:《皕宋樓藏書志》卷一一九,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108頁。
[4][元]脫脫等撰:《宋史》卷三四〇《劉摯傳》,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858頁。
[5][宋]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見[宋]蘇轍撰,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81頁。
[6][宋]歐陽修: 《薦布衣蘇洵狀》,見[宋]歐陽修撰:《歐陽修全集》卷一一二,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698頁。
[7][宋]楊萬里:《誠齋詩話》,見[宋]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硪灰凰?,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374頁。
[8][12][宋]歐陽修:《故霸州文安縣主簿蘇君墓志銘(一)》,見[宋]歐陽修撰: 《歐陽修全集》卷三五,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512頁。
[9][宋]蘇洵:《祭亡妻文》,見[宋]蘇洵撰,曾棗莊、金成禮箋注:《嘉祐集箋注》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29頁。
[10][宋]蘇轍:《遺老齋記》,[宋]蘇轍撰,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237頁。
[11][宋]陳鵠撰、孔凡禮點校:《西塘集耆舊續(xù)聞》卷二,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06頁。
[13][宋]蘇軾:《子由將赴南都,與余會宿于逍遙堂,作兩絕句,讀之殆不可為懷,因和其詩以自解。余觀子由,自少曠達(dá),天資近道,又得至人養(yǎng)生長年之訣,而余亦竊聞其一二。以為今者宦游相別之日淺,而異時退休相從之日長,既以自解,且以慰子由云》,[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十五,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745頁。
[14][宋]蘇頌:《元豐己未三院東閣作·其五》,見[宋]蘇頌撰、王同策等點校:《蘇魏公文集上 附魏公譚訓(xùn)》卷十,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28頁。
[15][宋]蘇軾:《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二首·其一》,見[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 《蘇軾詩集》卷十九,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99頁。
[16][宋]蘇軾: 《行瓊、儋間,肩與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覺而遇清風(fēng)急雨,戲作此數(shù)句》,見[宋]蘇軾撰、[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四十一,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247頁。
[17]參見《試筆自書》,[宋]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佚文匯編卷五,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549頁。
[18][19][宋]蘇洵: 《名二子說》,[宋]蘇洵撰、曾棗莊、金成禮箋注:《嘉祐集箋注》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5頁、415頁。
[20][宋]蘇軾:《答張文潛縣丞書》,見[宋]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四九,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27頁。
[21][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一五二《潁濱文鈔八·歷代論》評語,《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參見朱剛著:《唐宋“古文運動”與士大夫文學(xué)》第五章,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