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新江
一、古代中外關系史學科的回顧
與歷史學中中國古代史下的各個斷代史學科相比,專門史中的古代中外關系史學科發(fā)展要落后很多,就我所在的北京大學歷史學系來說,因為各個斷代史在本科時期都有系統(tǒng)的教程,所以學生順理成章進入研究生階段;而中外關系史過去曾經作為限制性選修的課程,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變成一般性選修課,學生不修這門課也可以畢業(yè)。同時,因為研究中外關系史要費力得多,所以也就只有較少的人進這個門檻了。
從國內的學科發(fā)展來看,“中外關系史”這門學問早年又叫作“中西交通史”。中國最早專門從事這一學科領域研究的人是張星烺、馮承鈞、向達,素稱“中西交通史”三大家。其他如陳垣、陳寅恪、岑仲勉等人在該領域也有建樹,但他們不是專門從事這門學問的研究者,而且更多的貢獻在其他方面。張星烺最重要的著作是《中西交通史料匯編》,把從先秦到明清有關中西交通的中外文史料匯于一編,并做簡要的注釋,為中西交通史研究奠定了史料基礎,我相信此后許多研究論文都是從這本書提供的史料開始的,但不一定把這本書引出來?!吨形鹘煌ㄊ妨蠀R編》從今天看有時代的局限,比如傳統(tǒng)史料像《水經注》就沒有用(大概當時沒有好本子),出土文獻只限于已經整理的少量敦煌寫本,西文文獻依據的譯文比較陳舊等,但它的貢獻是不可磨滅的。馮承鈞雖然也有自己的研究著作,但更重要的是法文著作的翻譯,如《西突厥史料》《馬可波羅行紀》《多桑蒙古史》,以及發(fā)表在《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九編中的散篇文章,對于中國中外關系史研究具有極大的推動力,迄今有些論著仍然是最重要的,如沙畹、伯希和的《摩尼教流行中國考》(也有單行本)。向達除了早年的一些譯著外,更多是做研究,以《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等一系列文章知名于世,除了匯集在同名論文集中的文章外,還有大量單篇論文散在報刊當中,其中包括明清時期中外關系史的論述;他還主持了中華書局《中外交通史籍叢刊》,并整理了多部古籍,貢獻至多。
1951年院系調整,學科重新劃分以后,一些早期就從事中外關系史的學者如孫毓棠、韓儒林、朱杰勤、夏鼐、季羨林、周一良等仍然有所貢獻?!拔母铩焙笠恍W者才得以發(fā)表這方面的長期積累,如韓振華、馬雍、張廣達、蔡鴻生、姜伯勤等都有許多論著發(fā)表,研究的方面也有所推廣?!拔母铩焙笈囵B(yǎng)出來的一批研究生、本科生,如余太山、劉迎勝、安家瑤、林梅村、齊東方、湯開建、芮傳明、王邦維、段晴、萬明、趙豐等,也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對中外關系史的研究做出了重要的貢獻;耿昇則翻譯了大量中外關系史的著作,有專著,也有論文。這些學者的著作主要以論文和專著的方式呈現,而從中外關系史的學科建設來講,系統(tǒng)的闡述尤為重要。比較重要的系統(tǒng)論述,早一些的有周一良主編的《中外文化交流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和張維華主編的《中國古代對外關系史》(高教出版社,1993年)。前者是按國別或地區(qū)編寫的中外文化交流史,編寫動議來自中宣部副部長周揚;后者是按年代編寫的更為全面的對外關系史,是“高等學校文科教材”。晚一些的有王小甫等編著《古代中外文化交流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和張國剛、吳莉葦著《中西文化關系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兩者都是普通高等教育“十五”國家級規(guī)劃教材,都是從先秦到明清的系統(tǒng)敘述,后者篇幅更多,大航海時代以后的近代早期中西文化交流部分占了一半篇幅。這些教材由于層層因襲的關系,因此比較照顧已知的重要史實和人物,對于此后研究發(fā)現的人物和事件納入不多,特別是大量考古資料的消化利用還有些不夠,而且都是單一的文字敘述,很少有附圖,更沒有彩色圖片,這其實是教材更應當采用的編纂方式。
二、絲綢之路研究熱
“絲綢之路”是1877年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在他所寫的《中國》一書中首次提出的概念,指漢代中國和中亞南部、西部以及印度之間以絲綢貿易為主的交通路線。其后隨著一批考古資料的發(fā)現,德國歷史學家赫爾曼于1910年出版的《中國和敘利亞之間的古代絲綢之路》一書中,進一步把絲綢之路延伸到地中海西岸和小亞細亞,確定了絲綢之路的基本內涵,即中國古代經由中亞通往南亞、西亞以及歐洲、北非的陸上貿易交往通道。因為有大量的中國絲和絲織品經由此路西傳,故稱作“絲綢之路”。以后,隨著研究的深入,“絲綢之路”的概念不斷擴大,有草原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西南絲綢之路;又有玉石之路、黃金之路、玻璃之路、青金石之路、香料之路、佛教之路、茶葉之路、陶瓷之路,等等。這些概念都有學術資料的支撐,是可以成立的,但“絲綢之路”無疑是最有影響力的說法,其基本概念也是最重要的中西交往通道。
21世紀以來,隨著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和推進,絲綢之路研究煥發(fā)了活力。在此背景下,國內外涌現出一大批學術論著,相關的展覽、講座等活動也如火如荼。我們知道,絲綢之路的研究范圍是沿著絲路一個文明與另一個文明的交往問題,在涉及中外交往的時候,絲綢之路研究就是中外關系史研究。有的時候兩種文明的交往雖不發(fā)生在中外之間,比如波斯和羅馬,但時常也是和中國相關聯(lián)的。比如甘英出使大秦(羅馬),安息(帕提亞)生怕漢朝與大秦的直接聯(lián)系會影響安息在絲綢中轉貿易上的利益,極力阻止甘英西行。甘英從波斯灣無功而返,因此帕提亞與羅馬的貿易關系也是和中國相關聯(lián)的。所以說,絲綢之路研究的熱潮,對于中外關系史學科的發(fā)展是一個強大的促進,在各個方面推進了中外關系史研究的深入。雖然一般的作者并不說這是中外關系史研究,其實相關論著很多都是基于此前的中外關系史研究成果而生發(fā)出來的。
值得慶賀的是,國內新創(chuàng)辦了四份有關絲綢之路的學術???。一是劉進寶主編的《絲路文明》,從2016年12月創(chuàng)刊,到2019年11月為止,已出版四輯,大部分內容是有關絲綢之路的專題研究,但也包含了一些應當剔除的純粹的敦煌學研究。二是沙武田主編的《絲綢之路研究集刊》,創(chuàng)辦于2017年5月,到2019年11月為止,已出版四輯。此刊注重考古、藝術史的圖像資料,強調以圖證史,有不少有分量的文章,但也夾帶了部分純粹的敦煌、黑水城、吐魯番等方面的研究。三是李肖主編的《絲綢之路研究》,創(chuàng)辦于2017年12月,內容涉及歷史、考古、絲路語言等,但目前僅出一輯,出版周期過長??上驳氖桥c之相應的英文本已經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和Springer出版了兩輯,但遺憾的是英文本不是以雜志的面目出現,而是稱作Silk Road Research Series,即“絲綢之路研究叢刊”,每輯有個專題,這就變成書的形式,沒有期刊的意義了。四是羅豐主編的《絲綢之路考古》,于2018年1月創(chuàng)辦,到2019年9月為止,已出版三輯,所發(fā)文章雖為精品,但多為舊作,據說從第4輯開始都是未刊論文??脊刨Y料在絲綢之路研究中十分重要,而且不斷有新發(fā)現,也有新的研究,因此該刊以下各輯是學界期待的成果。總之,上述專刊的創(chuàng)辦和所刊載的論文值得贊許,但也存在不少需要改進之處。近年來國內學術界涌現了大量研究絲綢之路的新作,若能精心組織稿件,一定能辦出好的刊物。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日本、歐美學界過去以絲綢之路為名的純學術雜志,因資金短缺或其他原因,大多難以為繼,如果能夠把這些雜志的歐美、日本作者隊伍集結起來,一定能更大范圍地推進絲綢之路的研究和中外關系史的學科發(fā)展。
對于國內的絲綢之路熱,國外的一些研究者更加敏感,一些新著脫穎而出,中文譯本也搶占了先機。比如韓森(Valerie Hansen)的《絲綢之路新史》(The Silk Road. A New History)就出版了學術版、普及版、中國大陸和臺灣地區(qū)的中譯本;還有配套的《絲綢之路研究論文精選集》(The Silk Road. Key Papers),主要選取樓蘭、龜茲、高昌、撒馬爾罕、長安、敦煌、于闐七個地點展開研究,對推進絲綢之路研究頗有貢獻。但僅僅依靠敦煌、吐魯番文書殘片來理解絲綢之路,還是存在一定問題的,有以偏概全之嫌。又如吳芳思(Frances Wood)的《絲綢之路兩千年》(The Silk Road. Two Thousand Years in the Heart of Asia)是面向大眾的概論性著作,但其特點在于用英國人的視角來看絲綢之路,有些是以往中國學者難以觸及的方面。還有魏泓(Susan Whitfield)的《絲路歲月》(Life along the Silk Road),以12種人物類型展開論述,如寡婦、士兵、商人、公主等,頗有新意。但從學術的眼光看,該書將三位公主合成一個人物的寫作方式難以算作嚴謹的學術著作,但以學術為支撐的這種通俗著述,恰是以往中國學界所缺乏的。
還有一些非絲綢之路研究者也轉入絲綢之路研究,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弗蘭科潘(Peter Frankopan)的《絲綢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The Silk Roads. A New History of the World)。這部以絲綢之路所經歐亞大陸為主要對象的世界史,拋棄了傳統(tǒng)的“歐洲中心論”,以歐亞內陸為核心,對兩千多年來的世界歷史變遷做出新的闡述。作者以各種不同的“路”來穿針引線,所論包括從古代帝國到今日霸權國家在歐亞內陸的權力角逐,經過絲綢之路傳播的種種宗教、文化、思想,這條商道上東西運輸的各色商品,等等。這種宏觀的敘事手法,讓讀者可以通過絲綢之路的新視角來觀察人類文明的發(fā)展。該書內容很少涉及中國,是從中國延展出去的絲綢之路的新通史。我在這本書中譯本的推介詞中說,對于熱切需要了解“絲綢之路”的中國讀者來說,“這部著作猶如來自異域的西瓜,既讓我們知道絲綢之路的甘甜,也要警覺這條道路的艱辛和火辣”。
另外,身為清史研究者的米華?。↗ames A. Millward)所著通識類讀物《絲綢之路》(The Silk Road: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對絲綢之路后期的論述頗有新意。還有很多在學術研究支撐下撰寫的展覽圖錄和一般性圖錄,比如魏泓主編的《絲綢之路——貿易、旅行、戰(zhàn)爭和信仰》(Silk Road. Trade, Travel, War and Faith)與《絲綢之路:人、文化與景觀》(Silk Roads. Peoples, Cultures, Landscapes),都是依托專家、具有很好學術視野的著作。
日本學界早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便有一陣研究絲綢之路的熱潮,近年則逐步淡化。在一般日本學者的觀念里,有關“絲綢之路”的書往往是比較通俗的學術著作,所以很少有學者以“絲綢之路”命名自己的著作,一般以“東西文化交流”等名目展開研究。近年來,又有一些學者堅持推進“絲綢之路”的學術研究,出版了像加藤九祚譯著的《考古學所見的絲綢之路》。歐亞考古學叢書中也有《漢代以前的絲綢之路》。在這方面最重要的成果是森安孝夫的《絲綢之路與唐帝國》,最近也出版了中文簡體譯本。這是一本植根于精深學術研究的通俗讀物,深入淺出,對絲綢之路研究頗有貢獻。最近看到書訊,森安孝夫又出版了《絲綢之路世界史》,值得期待。
三、有關中外關系史學科建設的幾點思考
首先是從學科建設角度來思考絲綢之路研究與中外關系史研究的關系問題。
絲綢之路研究的熱潮大大推進了中外關系史研究的進步,但絲綢之路研究也有瑣碎的一面,因為目前還沒有一個“絲綢之路學”。絲綢之路研究與傳統(tǒng)的中外關系研究還是有所區(qū)別的,因為絲綢之路是一個交通道路的概念,但它不是一個國內的路線,而是多條國際通道形成的網絡。在這條道路上發(fā)生的一個文明與另一個文明的交流,是絲綢之路研究的范圍,這種交往是不能簡單地被中外關系史所限定的。但兩者更多是相通的,所以可以借助絲綢之路的研究來思考中外關系史的學科建設問題,包括中外關系史學科的研究對象、研究史、研究方法、研究理論等。
就研究對象而言,絲綢之路的研究大大擴大了我們的研究視野,充實了中外關系史的內容。就研究方法而言,以往中外關系史研究更多地依賴傳統(tǒng)文獻、出土文獻與文物,采用文化人類學的進化論、傳播論來解說。以今天的眼光看,這些方法仍是研究中外關系史的主要方法,但今后的研究也應考慮采用新方法、新手段,比如對GIS的使用等。還應當考慮中外關系史研究與當前盛行的全球史、區(qū)域研究的關系問題。就全球史而言,以往學者一般認為15世紀末16世紀初開始的地理大發(fā)現推動了經濟全球化的發(fā)生,由此產生了全球史。全球史研究主張打破原有的區(qū)域、國別界限,整體地看待全世界的歷史,這與中外關系史的研究取向不謀而合。全球史研究者比較強調全球化之后的歷史,然而在1500年之前絲綢之路早已存在,中外關系也早就存在了,可以借助全球史、區(qū)域史研究的視角和方法來看早期的中外關系史。
其次,有關中外關系史的中外文史籍的整理工作有待加強。
中華書局過去主持出版的《中外交通史籍叢刊》和《中外關系史名著譯叢》近年來基本上沒有新的出版物。就傳統(tǒng)的漢文史籍而言,像《法顯傳》《大唐西域記》等著作的整理本已經過于陳舊,難以滿足當前研究的需要,需要站在今天研究和考古發(fā)現的成果基礎上重新加以整理。而有一些著作,特別是明清時期的中外關系史著作,還沒有得到應有的整理和校注。就外文古籍的翻譯而言,還有大量的希臘文、拉丁文、波斯文、阿拉伯文的著作有待翻譯,比如《道里邦國志》一類的著作,《塔巴里年代記》《史集》一類的著作,以及《心之喜悅》、醫(yī)書、珍寶書等。就連《馬可波羅行紀》這樣的名著,我們現在使用的還是20世紀上半葉的譯本。其實我們不僅應當有像慕阿德(A. C. Moule)和伯希和(P. Pelliot)英譯本那樣的“百衲本”,還應當有三個抄本系統(tǒng)各自的譯本,那才符合當今學術的要求。
第三,考古發(fā)現的文物資料和文獻資料應當盡快轉化為研究素材。
目前已經出土或出水的大量文物資料,為中外關系史研究不斷注入活力。比如1999—2004年間太原、西安發(fā)現的胡人首領虞弘、安伽、史君等人的墓葬,大大推進了我們對于粟特人入華史的認識,以及祆教的流傳、胡人服飾、音樂舞蹈的傳入等多方面的看法。而南海沉船的出水文物,如黑石號、南海一號等沉船文物的整理,也使得海上絲綢之路更加豐富多彩,從貨物的巨大數量上給我們的認知產生強烈的沖擊。
此外,絲路沿線出土的漢語和胡語文獻亦有待深入發(fā)掘和整理,比如敦煌、吐魯番漢文文書中的中外關系史料,過去姜伯勤有《敦煌吐魯番文書與絲綢之路》(文物出版社,1994年)一書,極有前瞻性的眼光。但從今天掌握的資料來說,還有很多資料需要重新整理。如吐魯番出土的《唐天寶二年交河郡市估案》,因為有來杏雨書屋和旅順博物館藏品的刊布而需要重做;新獲吐魯番文書中的《闞氏高昌永康九年、十年(474—475)送使出人、出馬條記文書》,是記錄5世紀后半葉絲綢之路的極其珍貴的文獻,需要整理;敦煌吐蕃到歸義軍時期大量公私文書中的中外關系史資料,零碎而珍貴,需要收集整理。
敦煌、特別是吐魯番出土的大量胡語文獻,如摩尼教和景教的經典,本身就是中外交通的產物,因為已經有了很好的現代語言譯本,應當系統(tǒng)地翻譯成中文。因為這些著作不僅是研究宗教文化傳播的基本資料,也是我們研究中國與西亞、中亞科技、醫(yī)藥等方面交流的重要素材。而晚期的像突厥化粟特語文書,多是絲路商人所使用的賬單和書寫的信件,更能真切反映中外經濟、文化的交流狀況。
同樣是屬于出土文獻的石刻材料,其中也不乏十分珍貴的資料。如西安周邊發(fā)現的《楊良瑤神道碑》,記錄了唐朝貞元年間出使黑衣大食的重要史事;波斯人李素及其夫人卑失氏的《墓志》,為我們呈現了中晚唐入仕唐朝的波斯人李素一家的事跡,從而可以得知波斯天文歷法知識的輸入,以及波斯人入主唐朝司天監(jiān)的未知史實。
第四,就國內中外關系史的研究力量而言,大多數人比較重漢、唐時代,而較少人關注伊斯蘭時代的中西交往,因為前者的研究更多地可以依賴于漢文史料,而后者則需要掌握阿拉伯文、波斯文所寫的穆斯林史料,這些方面有大量的課題有待著手研究。
最后,中外關系史的研究也需要普及與提高相結合。
隨著“絲綢之路”熱,產生了大量通俗讀物,對于中外關系史的相關知識普及有很大的幫助。但目前中文著作中能夠像布爾努瓦的《絲綢之路》或霍普柯克的《絲綢之路上的洋鬼子》那樣文筆優(yōu)美、史實準確的暢銷書還不夠多,希望我們的專家學者能夠在普及方面投入一定的精力,特別是能夠寫好雅俗共賞、圖文并茂的教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