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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蹤一條被遺棄的鄉(xiāng)路

        2021-06-20 06:58:36安黎
        廣西文學 2021年5期
        關鍵詞:麻子

        四十一年后,我去尋訪一條路,卻看到路已被草活埋。

        那些草,像旗開得勝的復仇者剛剛歷經一場慶功的盛宴那般,一副爛醉如泥的狂傲姿態(tài),睥睨著我,搖頭晃腦,得意揚揚。

        我步入草中,仿佛一個不受歡迎的入侵者,很快就遭到草的圍追堵截——它們絆我的腳,纏我的腿,牽我的襟,甚至得寸進尺地用尖利的針刺,將我的手臂硬生生地劃傷。

        這條不復存在的小路,原本就無名無姓,像雞腸一樣窄細,像草繩一樣蜷縮,卻將一座塬與一洼盆地之間的阻隔打通,讓兩者不再咫尺天涯。盆地屬于錦陽川的上游,但此處川地的地勢頗為特別,在土塬的包剿下,其狀很像一口用來殺豬的大鍋。凹陷的鍋底里,一條河流翻卷著細浪,在鵝卵石間汩汩流淌,將并不怎么寬闊的地域,像撕扯一張烙餅那樣地切割成兩片:河東,盤踞著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航空研究所;河西,則被一片修筑鐵路的工棚和一個修建水利的工地瓜分。

        路是自作多情的村莊獻給盆地的熱吻,帶有明顯的攀附企圖。盆地里的單位,皆從遙遠的地方空降而至,面目洋氣,且自成體系,對土頭土臉的村莊,懶得瞥一眼。但村莊雖蹲坐于地勢的高處,卻深知在層級化的系統(tǒng)里,自己不過是位居社會末梢神經的腳趾而已,屬于真正的低端,于是在郁郁寡歡的自卑中,對深陷低洼的單位,不敢輕蔑地俯瞰,唯有羨慕地仰望。在嗷嗷待哺的村民眼里,這些單位猶若繼母鼓脹的母乳,無論繼母何等的嫌棄和排斥自己,但只要能逮住機會偷吮一口其遺落的奶汁,就甚覺甜蜜和幸福。甚至,哪怕跪在其膝下,討到一個發(fā)霉的饅頭、一缽殘余的剩飯、一片從牙縫里剔除的菜葉,也會心滿意足。尊嚴,只存在于酒足飯飽的人中間,而饑腸轆轆的人,最為迫切的是活著,活下去,哪里還能顧得上臉面?尊嚴之于他們,太過奢侈。于是鍋爐里吐出的炭灰,扔在河灘里的破磚,埋在垃圾里的爛衣等,都會化為令村民眼饞的肥肉,從而受到爭搶。赤貧,會讓一切都化為財富:一根短細的柴棍、一段生銹的鐵絲、一塊骯臟的布片等,都有人撿拾,并被視若珍寶。

        路的上半段,為村民一镢一锨所開辟,寬寬的,即使兩輛架子車錯身而過,也不會發(fā)生剮蹭;但路的下半段,也就是最為險要、接近坡底的部分,卻純粹源自眾多人一腳一腳的踩踏。老實巴交的農民,也許目不識丁,但腦袋絕非鐵球石錘,而是既聰慧又不乏經驗。他們總是在貌似無路的地方,僅依靠目測,就能尋找到下腳之處。

        一雙腳踩過,另一雙腳尾隨,無數(shù)的腳印疊加,路的面目便清晰顯現(xiàn)。這條僅一尺寬的羊腸小道,牛走過,羊走過,砍柴的背著柴捆走過,撿煤渣的挑著盛滿煤渣的藤條籠走過,買醬醋的拎著灌滿醬醋的瓶子走過,賣雞蛋的挎著雞蛋籃子走過……而我,剛從懵懂中睜開眼來,就已品嘗到口中無食身上無衣的滋味,并深諳自己活著的頭等大事,就是以一己的孱弱之力,與猙獰的貧窮博弈,以使父母緊鎖的眉頭得以微微舒展。我放羊、割草、砍柴、撿煤渣,出售自產的雞蛋和柿子,難免要在這條路上上上下下。堅硬的路,盡管被我的一滴滴汗珠澆濕,但在我的心里,卻形同伙伴,既陪伴著我童年的寂寞時光,也孵化著我翩翩欲飛的彩色幻夢——我的夢想,就是能和盆地里那些端著國家飯碗的人一樣,穿著洋布,留著洋頭,說著洋話,吃著白饅頭和炒雞蛋。

        然而現(xiàn)在,當我早已過上夢寐以求的生活,遠足歸來,想要再次與這條路重敘舊情重溫舊夢時,卻發(fā)現(xiàn)路早已被草野蠻占領。也許在草的眼里,路的地盤,原本就是它們的領地,只是后來不幸淪陷,被習慣于貪吃多占的人霸占,受人腳的統(tǒng)治和奴役,才使它們不得不忍痛割愛。而今,腳棄路而去,它們收復失地理所當然。

        草是大地最初的主角,比之它們,人不過是姍姍來遲的異鄉(xiāng)客。然而客人并不客氣,很快就反客為主,將主角淪為了被支配者。久而久之,人與草,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關系,既共生共榮又不共戴天。草是清心寡欲的,對人無欲無求,但人對草木,卻遠非這等仁慈。人受功利目的的驅使,常以個人的好惡,對草予取予棄。需要草美化自己的居住環(huán)境,或想讓草為自己輸送氧氣時,就對草憐愛有加;但草若影響到莊稼的生長或有礙自己行路,就用鋤頭或镢頭,毫不留情地將其鋤掉或挖掉。草無罪,卻前赴后繼地被執(zhí)行著死刑,這是草自古而今永遠都無法掙脫的宿命。草比起動物來,更為無辜,亦更為無助。某些動物或許還曾禍害過人,比如偷食人的糧食,偷啃人的青苗,甚至恃強凌弱,將人飼養(yǎng)的雞羊活活地咬死。動物的優(yōu)勢,在于或長有腿腳,或長有翅膀,一遇危險,就能凌空遠去,或撒腿逃生。然而草卻無腿無翅,在揮舞的鐮刀面前,只能任其屠戮。它們的驚懼,它們的痛哭,它們的疼痛,人既無以察覺,也無以在乎。人間的冤案比比皆是,但比起草來,就數(shù)量而論,頂多只能算是九牛一毛。那些被割頭或被刨根的草,有的趁其嫩綠,化為牛羊嘴里咀嚼的美味佳肴;有的經晾曬風干,化為炕洞或灶膛里熊熊燃燒的火焰。

        好在草的家族人丁興旺,繁殖能力極強,亦極具生命的韌勁,鐮刀割也好,野火燒也罷,只要根系尚存,心魂未死,且雨水充沛,過不了太多日子,它們就又會復活,從地縫里探出纖細的幼芽。

        人愛憐野草,只是冠冕堂皇的說辭;人利用野草,才是精神的實質。

        草普遍都很溫馴,但也有例外。比如棗刺之類,就屬于草中脾氣暴躁的角色。棗刺也有可能掉頭斷腰,但它在犧牲之前,至少還保持著抗拒和反擊的悲壯姿態(tài)。它們不會乖乖地交出自己,而是執(zhí)意要將砍柴者的皮膚刺破,給他們賜一道疤痕留作紀念。除卻棗刺,荊棘也非善茬。荊棘的枝條,張牙舞爪,想要割下它們,既要把鐮刃磨得鋒利,又要頗費一番氣力。

        瘦骨伶仃的草一旦聚集起來,便像一呼百應的起義軍那樣,能量不可低估,足以把一條既成的道路予以毀滅。此時,這條昔日的小路,已變?yōu)椴萑鰸姷臍g樂谷。那些未經修剪的草,像未曾教化的野獸,呈現(xiàn)出一副肆無忌憚的模樣,想怎么瘋長就怎么瘋長,想怎么橫七豎八就怎么橫七豎八。它們或直立,或歪斜,或花枝招展,或手舞足蹈,整個情狀,像是在歌唱,在聯(lián)歡,在舞蹈,甚至是在燃燒。草的火焰是綠色的,在斜陽的撫摸下,那騰躍的火焰與迷蒙的光暈交相輝映,似乎能灼人之目、傷人之膚。

        在割草和放羊中長大的我,憶往昔,曾天天與草纏斗不休,草既是我的朋友,又是我的獵物。一瞥見草,我就欣喜不已,接著就揮舞鐮刀朝它撲去。草之于我,仿佛鰥夫眼中風姿綽約的風塵女子,仿佛圖謀篡位的野心家眼里的龍椅玉璽。凡人皆有欲望,征戰(zhàn)者的欲望,是征服三千里江山;乞丐的欲望,是討得一碗剩飯;而對于我這樣一個割草者而言,其欲望,則是對一撮撮草或一株株草的狂熱逐獵。因為愛,我能叫出很多種草的名字,也能知道哪種草可以食用,哪種草可以止血,哪種草可以入藥,哪種草含有劇毒;同樣也因為愛,我才像捕快追緝逃犯那樣,漫山遍野地尋蹤著草,不漏過草的任何蛛絲馬跡。那時候的黃土高坡,一眼望去,比禿子的頭頂還要寸草不生。但究其本相,可以肯定的是,荒涼并非源于大自然的慳吝,而要歸因于人為的破壞。草還來不及伸展腰肢,或已被悉數(shù)剿滅,山坡豈有不荒之理?即使草中的那些漏網之魚,也在和割草者捉起了迷藏,或晃悠于險要的懸崖半壁,讓人夠不著;或縮身于不被人留意的某個幽暗角落,讓人找不見。唯有如此,它們才得以保全性命。而我們這些草的屠夫,像行刑隊那樣,結伙出發(fā),為獵取到它們,時常不畏山高路遠,跋涉七八里,才不至于空手而歸。近處的草,無論它們是棲于地畔,還是長于路旁,甚或是匍匐于坡地溝壑,只要一露頭,就會被眼尖手快的人搶先一步割去。人煙稀少的蠻荒之地,反倒成了草的避難之所。這些草,像幸存者那樣暗自竊喜,也像幸存者那樣驚魂未定。當一雙雙流著涎水的目光,一旦盯上它們的時候,它們恐怕就在劫難逃。用粗繩將草捆牢,彎著腰,背著一捆濕草回家,爬坡下溝,汗水浸透衣衫,上氣不接下氣。這樣的差事,之于矮瘦的身體,如何不是一場苦役?

        人折磨草,草也折磨人。

        那么,人為何要和草過意不去,乃至于要把心純如水的少年,淪為劊子手呢?答案無他,皆因為貧窮。貧窮,不僅是一種物質的短缺,更是一種精神的蠻荒,二者交媾,極易孕育出暴力。很大一部分暴力,都是貧窮生養(yǎng)的兒子。暴力侵害的對象,既有植物也有動物,更有人。而人中,無疑也包括暴力實施者自己——那些因貧而殺人越貨、打家劫舍,又因此類惡行而坐牢者;那些因貧而夫妻反目,又因反目而相互殘殺者;那些因貧而賣血,又因賣血而染病者……無一不以暴力開演,悲劇收場。貧瘠的土壤,長不出茁壯的莊稼;貧瘠的心田,孕育不出溫良的人性。

        那個年月,嘗一口雞蛋,吃一個白面饅頭,撐一把雨傘,都能成為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耕地靠牛,點燈靠油,交通靠走,通信靠吼,飲水靠肩挑,燒火靠柴草,做飯靠拉風箱,穿衣靠紡線織布,買食鹽買煤油有賴于母雞下蛋……絕大部分的人僅僅為了活著,就已拼盡全力,氣喘吁吁得自顧不暇,哪還顧得上草之痛癢?

        人富裕了,草就有了活路;人有大道可走,就拋棄了斜徑。唯有富足,人才會對該寬恕的予以寬恕,對該放棄的予以放棄。富足,不僅人能從中獲益,也能普惠萬物,包括惠及于草。曾經被人拼搶與追殺的草,而今仿佛年老色衰的妃子,遭到無情的冷落和拋棄,再也無人為將其攬入懷抱而殫精竭慮了。失寵,之于妃子,或許是一種難以承受的心理煎熬;但之于草,何嘗不是一種寵幸?沒有了性命之憂,在安全無虞的祥和氛圍里自由自在地生長,沐浴陽光的愛撫,享受月光的清輝,吮吸天降的甘霖,與野蜂嬉戲,與蝴蝶調情,這等千年難遇的幸福,估計草即使酣眠,半夜都會高興得笑醒。草的確在微笑,甚至在狂笑。每到春天,滿坡的野花,就是草心花怒放的精神寫真,也是草喜形于色的燦爛笑容。

        此時我面前的草,有的長得沒過人的頭頂,有的長得與人比肩,有的長得越過人的褲腰。就連最低矮的,也能將人的腳面埋沒。令人驚異的是,草們完全擺出一副放浪形骸的架勢,無拘無束而又隨心所欲。它們大概很喜歡湊熱鬧,既交頭接耳,又勾肩搭背,像密織的羅網那樣,將這條路予以徹底封堵,也將踏入其中的我予以重重圍困。

        我的家鄉(xiāng),坐落于高高的塬畔,距離我站立的位置,用村民的話說,僅有“一镢把”長。但我想沿著這條舊路順坡而上地回村,受之于草的胡攪蠻纏,已無可能。草大概是用這種方式,對我曾對它們犯下的罪孽,進行清算和復仇。村莊在塬上,我在塬下,彼此望得見,卻難以握手。

        我出生的村莊,有一個常遭人誤解的名字,曰麻子村。麻子村,像我剔除不掉的胎記那般,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在我的簡歷中和文字里,從而引發(fā)諸多不明就里者的疑惑和歧解。望文生義,一些人聯(lián)想到人臉上的麻子,以為村里的人,個個臉上星光點點;一些人更是對其作延伸解讀,竟將麻子村與麻風病混淆,以為村莊就是一個麻風病村。但實際情況則是,麻子村村名的來歷,與代代因襲的種植麻子有關。麻子是一種植物,體型頗像高粱,但個頭比高粱還要略高,枝桿的顏色也不像高粱那樣綠中帶紅,而是灰中泛白。人種植麻子,皆因麻子渾身是寶,可為我所用:從枝桿上扯下一綹綹的麻絲,搓成繩,叫麻繩;織成布,叫麻布;從麻子的頂端,摔打出一顆顆活蹦亂跳的灰色籽粒,炒熟后,可當作零食來吃——尤其是那些饞嘴的婦女,把麻子一粒粒扔進嘴里,咬得咯嘣咯嘣地響,一番咀嚼之后,于無知無覺中,油汁就順著她的嘴角溢流而出。當然,把麻子粒當瓜子來吃,僅為麻子粒節(jié)外生枝的用途,而它真正的去處,則是被送往油坊,壓榨成麻油,用于炒菜或點燈。在不通電的年份,正是那不起眼的麻油,將一個個黑燈瞎火的陋室或寒窯點亮。

        麻子村置身于一面塬上,與兩個村莊為鄰。塬面盡管算不上多么平坦,但起伏較為和緩。村莊的東側,像牛舌頭一樣地伸出一道窄長的小塬,謂之曰東嘴。東嘴繼續(xù)朝東,是一面徐徐沉降的寬幅坡面。坡面像一頭枯瘦的臥牛,嶙峋的肋骨清晰可見。左邊一道深溝,右邊一條深溝,夾擊和剝蝕著坡地,致使塬畔參差不齊。很多人一提起黃土高原,腦際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干旱”二字,卻不知黃土高坡上那些縱橫交錯的干裂溝壑,恰是由持續(xù)降落的雨水沖刷而成的。像蛋卷一樣酥松的黃土,雨水一泡就發(fā)軟,一沖就成溝。先是一道道的淺溝,后因水往低處流的慣性,歷經千年萬年的反復蕩滌,就變成了一條條無法跨越的深溝。于是原本渾然一體的塬面,像西瓜炸裂那般不復完整。

        從塬頂?shù)狡碌?,沿著這條已被草吞沒的小路行走,用腳丈量,至多不超過五千步。半坡腰,南北坐向橫著兩樣與村莊極不搭調的物事:一是一條鐵路,曰梅七線;一是一條水渠,曰桃曲坡水庫引水工程。鐵路的主要職能是運煤,即把地處深山腹地幾座大型煤礦的煤炭,運往全國各地;當然,也兼顧運人。每天下午三四點鐘,那趟從西安開出的客車,像沒吃飽的懶漢那樣,一副困乏疲倦的模樣,走走停停,足足搖晃五六個小時后,才冒著一股黑煙,咣當咣當?shù)貜倪@里經過。如果土塬真的是一頭身懷六甲的母牛,那巨大的聲響,足以把母牛震得流產。

        一座巨型大壩,把一條河流攔腰截斷,聚合成綿延十余里的水面。于是原本沿著河床奔流的水,便像躍躍欲試的私奔者那樣,被一條人工修筑的渠道勾引而去??h域的母親河,因為一座水庫和一條人工渠,就與本縣離異,投向外縣溫柔的懷抱,去喂養(yǎng)那里的阡陌桑田。而那條河道,則干涸得冒煙,那些昔日隱身水下的鵝卵石,而今裸露著光溜溜的身體,仰面朝天地曬著太陽。

        為鐵路的貫通,坡地被削去了很大的一部分。修筑鐵路的主體是鐵路工人,但因村莊相距鐵路太近,也難免要被卷入。很快,村里就領受到派發(fā)下來的任務:按人頭計算,以家庭為單位,每個人,無論是吃奶的嬰兒,還是癱瘓在炕的垂垂老者,都要貢獻出一立方的碎石。碎石的大小,以核桃為參照物。所有能干活的男女,都被齊刷刷地動員了起來,一家一戶地拉著架子車,披星戴月地到深山里拉運石頭;接著購買回幾把釘錘,一家人圍在一起,坐在大門外的空地上,叮叮咚咚地敲打起來。把一塊牛頭似的石頭,搗爛砸碎,遠非想象得那么容易。天剛微亮,叮咚聲就在村里的這頭那端,遍地開花地響了起來,直至星星綴滿天空,敲擊聲才漸次消停。黑夜顯然是不宜砸石子的,沒有燈光的照明,不長眼的石錘,在狠勁落下時,很容易出現(xiàn)偏差,將人的腳趾砸傷。

        整整一個冬天,村里的老少,都是在加班加點地砸石子中度過的。很多人的手背,凍出一道道的裂口,經反復震動,甚至向外滲血,連吃飯,都握不住一雙筷子;也有人為護手戴著手套,但那雙手套,決然經不住反復磨蹭,三五天便糟爛不堪。

        石子砸好,經丈量驗收,被開進村里的卡車運走,一場砸石子的會戰(zhàn),總算告一個段落。

        比起修鐵路的淺嘗輒止,村民對修水利的涉入,要深入許多。村里大部分青壯勞力,都背著鋪蓋,扛著镢锨,踏上奔往修水庫的征程,一去就是大半年。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還把稚嫩的生命丟在了工地。小伙子的離世,帶給他父母不可承受之悲。母親扯著忽長忽短的嗓音,呼叫著他的乳名,天天在號哭,半年后兩只眼睛就哭瞎了,其中一只眼睛,腫得像石榴一樣,很是駭人;父親綽號騾子,是個悶罐子,半啞一樣一年到頭很少發(fā)聲,但兒子走后,他卻突然變得像話癆一般地喋喋不休,逢人就夸兒子的種種優(yōu)點,且像剛撿到一筆巨款那般地笑容可掬。但三年后一個晌午,誰也不曾料到,他竟悄無聲息地跳溝而亡。

        未趕往水庫的少部分弱勞力,被安排在坡下,用架子車拉運石頭。運石頭,是以公社(鄉(xiāng)鎮(zhèn))為單位,貌似各運各的,互不相擾,但時常就有械斗的傳聞,被現(xiàn)場的目擊者捎回村里,既化為村民口頭的談資,又化為他們心頭的愁云——他們唯恐自己的家人被動地卷入而受到傷害,于是在家人臨出門時,總是千叮嚀萬忠告,讓其遠離是非,若看到有拳頭揮來或石頭撇來,趕快像兔子一樣地撒腿逃離。打架的起因,或是為爭奪地盤,或是強勢的一方耍橫耍賴:去山后拉石頭太累太慢,于是憑借著人多勢眾和人高馬大,將弱勢一方辛苦運來的石頭,直接往自己的石堆里搬挪。弱勢的一方免不了要反抗,一旦語言擦出火花,極有可能引發(fā)拳腳相向。后來,這樣的武斗戲,隨著一位武夫的挺身而出,戛然而止。這位武夫,正是我們村一位時值壯年的村民,綽號老虎。老虎的身板,仿佛一輛裝甲車,結實得似乎炸藥都不能將其炸開一條裂縫,加之他早年混跡于武館,又在街道廝混許久,以一種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神話傳說,在一塊區(qū)域內,儼然成為誰也不敢造次的厲害角色。公社的領導,對老虎既畏懼又輕蔑,不親近他,也不招惹他,但看到自家人總受欺負,連石頭堆都守不住,還在打架中老是吃虧,無奈之下,才俯下身子,以雙倍的工分為誘餌,懇請老虎出山,寄望于用他的威儀來震懾蛇鼠。老虎裸著厚彪彪的上身來到現(xiàn)場,往石堆頂上高高地一站,面對那些朝這里張望的面孔,掄起一根剛從架子車上掰斷的車轅,一番空中比畫后,把胸腔拍得叭叭叭地響,高聲吼道:認清楚,我是麻子村的老虎!從今往后,本公社的石頭就歸我看管,誰再敢來搶石頭,小心我砸爛那驢日的狗頭!然后他扔掉車轅,轉身返回家中睡覺,再也不曾在工地現(xiàn)過身。但奇怪的是,自此以后,本公社的石堆,從未發(fā)生過被搶奪事件。村里人為此不無感慨:狼怕老虎鼠怕貓,一窩降一窩呢!

        村里住滿了從外縣趕來修筑水利的農民工,連飼養(yǎng)室里都人滿為患。一個六七百人的小村落,像洪水漫灌一樣,一下子涌進來兩千多個陌生的面孔,對村民生活造成的困擾,不難想象。村民對這些異鄉(xiāng)人的到來,甚覺新鮮,又甚為慌張?;艔埖氖?,盡管家家的日子都過得缺鹽少醋,卻還總是猜疑他人對自家的財物圖謀不軌。他們盯防著每一個入住自家的異鄉(xiāng)客,以提防他們的順手牽羊。多年前一個彈棉花的操持著四川口音的中年男人,用一條紗巾和兩顆水果糖,拐跑了村里的一個姑娘。這一事件,像懸掛于他們心頭的警鐘,時不時就重重地敲響。他們唯恐自己的閨女,喝了某個農民工遞來的迷魂湯,舊劇重演,于是免不了要暗中盯梢——既要盯梢獵手,又要盯梢獵物。

        我家里八口人,僅一個主窯洞和一個副窯洞,兩個一大一小的土炕,自家人住起來本就十分擁擠,卻不得不悉數(shù)接納攤派而來的六個年輕女農民工。把那個既是磨坊又是飼養(yǎng)室的副窯洞的墻壁刷白,進行一番清理打掃,女農民工們就住了進去。女農民工早上披著星辰奔赴工地,黃昏時分才拖著疲憊的身軀返回。歸來時,她們每個人的衣服、頭發(fā)和臉龐,都土蒙蒙的,仿佛剛在土堆里打過滾似的。我母親經常念叨說,出門的娃娃沒人疼,于是每天趕在她們踏進家門之前,就已給她們燒熱了土炕,燒足了開水。日復一日,她們便與我家人漸漸地熟悉起來。遇到雨天,她們原地休息,不出工。無所事事的她們,以串門來消磨時光,不是你來我的住處,就是我去你的住所,且男男女女地喧嚷不休嬉笑不止。有時他們也給主家?guī)兔?,或幫著拉風箱,或幫著推石磨。在他們?yōu)猷従油颇r,立在一旁觀看的我,知道了住在我家的小芹已經訂婚,其未婚夫,就是此時替她推磨的大牛。大?;钌桓迸5哪樱眢w蠻實,說話像牛的哞叫那樣甕聲甕氣,并拖著長長的尾音。在一群說話像打機關槍的姑娘中間,無法招架語言的子彈活蹦亂跳的大牛,更是顯得嘴笨舌短。那些揶揄他的言詞,像亂飛的牛虻一樣,叮咬得他奇癢無比,他卻無計可施。憋了好半天,他才慢騰騰地拋出一句反擊之語:看把你娃的舌頭閃了!

        小芹是女農民工中長相最為亮眼的一個,除卻膚色白皙、五官精巧外,最為畫龍點睛的,是她那雙無比豁亮而生動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像放電一樣,足以灼傷對視者的瞳仁。

        如此漂亮的小芹,和憨里憨氣的大牛,怎么看都不相匹配,又是如何訂立終身的?對此好奇者甚眾,卻終究不明就里。但不善言辭的玲玲,突然冒出的一句話,一下子將謎底予以揭開:那是換親換的。也就是說,大牛娶小芹為妻,那是有前提條件的,即大牛的妹妹,要嫁給小芹的哥哥。玲玲還說,大牛是她家的遠房親戚,小芹家答應這門婚事,也與大牛家不斷借給她家糧食有關。小芹與大牛一經訂婚,債便一筆勾銷。

        在六個女農民工中,玲玲顯得較為特別。她性格孤僻,不大合群,當其他人擠在一起熱熱鬧鬧地說笑時,她總是獨自一人躲在一邊,臉像未蒸熟的包子一樣,既顏色青黃,又簇成一團,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母親告訴我,玲玲是個孤兒,年幼時就喪失雙親,在嬸嬸家長大,沒少遭受虐待。耳聞到玲玲的身世,母親的眼角濕潤,之后便對玲玲予以特殊對待,動輒就給玲玲的懷里塞一個紅豆包子或一個煮熟的玉米棒子。甚至有一次,我看到母親在為玲玲洗頭梳頭。不久母親就告訴我們,玲玲執(zhí)意要拜她為干媽,說自己從未感受過母愛,而我母親之于她的點點滴滴,讓她心里暖洋洋的同時,也總想哭……

        水利修成了,修水利的走了;鐵路通車了,修鐵路的走了;就連那家航空研究所,也像改嫁的新娘,去往了更殷實的人家,不再在土塬的縫隙里與原配共度時艱了。于是昔日熱氣騰騰的這口土鍋,而今冰鍋冷灶,日漸生銹。更為核心的是,村里人在日子相對好轉后,也開始挑三揀四起來,再也不會醉心于一籠炭灰、癡迷于一捆柴火、執(zhí)著于一把嫩草。放羊娃、砍柴娃,要么像籠鳥一樣地在教室里讀書,要么像風一樣地浪跡遠方打工。日月在重塑著大地的容貌和氣質,也在改變著人的生活景致和精神氣象,當某條路不再被需要時,路的結局必然是遭人遺棄,從而變得荒廢。草成為贏家,此時的草顯得無比的幸?!荼M管對我充滿敵意,但看到如我一樣卑怯的它們,終于挺直了腰桿,得以安生,我也和它們一樣地高興。

        【安黎,1962年生,原籍陜西耀州,現(xiàn)居西安,任職于《美文》雜志社。在國內外百余家報刊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累計六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痙攣》《小人物》《時間的面孔》,長篇散文《石頭發(fā)光的地方——回望耀州》《那些家長》,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丑陋的牙齒》《耳旁的風》《別樣的發(fā)現(xiàn)》等十余部。數(shù)十篇作品被《作家文摘》《青年文摘》《讀者》《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雜文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有數(shù)十篇(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蒙古文、哈薩克文、藏文、維吾爾文等多種文字。獲柳青文學獎、黃河文學獎、西部文學獎、西安文學獎、全國城市出版社優(yōu)秀圖書獎等。】

        責任編輯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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