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zhí)浩
我的朋友馬太最痛心疾首的事情是,這輩子他還從來沒有與父親有過一次真正的擁抱。在他將近四十年的記憶里,父親的懷抱是人世間最神秘的場所:他迎納過母親、姐妹,也不拒絕其他異性的短暫逗留,卻永遠不曾對自己的兒子敞開過。“有一扇無形的門,好像?!本坪蟮鸟R太說道,“而我從來沒有試圖推過它,也沒有想到過把它拉開?!瘪R太與父親最近距離的身體接觸是:父親的膝蓋,和馬太的腦袋。然后是,父親離開了人間,留下他在我們這些朋友中痛哭流涕。
而誰又不是呢?
如果我也像馬太那樣檢索內(nèi)心深處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自然也會與他一樣悵惘迷茫。人世間最糾結(jié)最復雜的情感也許并非男女之情,而是來自父子之間,他們是同類,而且是有著驚人相似之處的同類,卻彼此漠視著,忽略著,甚至于互為敵人。每個人身邊都有很多例子可以佐證這一結(jié)論。至于我,與我的父親,我們的關(guān)系由疏至密,竟緣于十多年前的那個春天——母親之死的那個春天。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天午后,父親孤寂無助的神情,茫然,木訥,滿眼儲蓄著對未來生活的恐懼。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會有這樣一個父親,當巨大的悲傷席卷過眼前這個男人的內(nèi)心世界,當房前屋后草寮瓦舍在悲傷過后只剩下了冷寂和薄涼。我看見,父親默默拿著一個小板凳,獨自坐在涂滿夕光的墻壁下。春風并沒有因為一場葬禮而停息,母親墳前的新插的紙花一直在喧嘩,呼應著竹林里和堤埂上燦爛的桃花、杏花、梨花和海棠花。麻雀在茂盛的望子草叢中穿梭。幾只白鵝伸長頸項像碩大的問號,游弋于水面上。雞飛。狗跳。豬哼。牛哞……我看見,父親從沉沉下墜的夕光中慢慢扭過頭來,垂下眼瞼,盯著自己陳舊的腳尖。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會有這樣一個父親,一個這樣需要我去重新打量和認知的父親。那天晚上我陪他給母親守靈。到了后半夜,我提議我們?nèi)ゴ采咸梢粫骸?/p>
父親還是睡在他平時睡覺的位置,我則在母親生前睡覺的地方躺下。幾乎就在我倒在床上的瞬間,我感覺到母親從背后無聲地環(huán)抱住了我,我能感覺到母親在這張床上烙下的印跡,那么清晰,只是不再有溫度。黑暗在房間里彌漫,夜色像一塊塊墨團在四面墻壁上涂抹著,每一陣風路過都會帶動蒙有塑料薄膜的窗欞。我一動不動地躺在母親留下的那具身型里面,一邊感受著她的存在,一邊側(cè)耳傾聽著戶外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估計天都快亮了的時候,我慢慢把一只手伸向了父親的膝蓋,然后在他的小腿上來回摩挲,一直到他的腳掌、腳踝。我很奇怪,父親在我撫摸他的時候他并沒有動靜,而當我把手抽回來時,他忽然披衣坐起來,清了清喉嚨,和我談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聽人家說你爺爺沒有死呢。”父親點了一支煙,在吸之前先咳嗽一聲,說道:“前不久,有個和你爺爺同代的人來我們家,悄悄對我說,當年你爺爺跟隨一幫人越獄跑到臺灣去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父親會在這樣一個晚上突然向我談起他的父親,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父親才主動地向我講起他呢?而且還囑咐我,若是有機會,可以找人打聽一下,爺爺究竟是不是還活著,跑去了臺灣。
我在黑暗中眨巴著疲倦酸澀的眼睛,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已經(jīng)把母親留下的床位重新捂熱了。
選自《私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