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用話題】幸與不幸 跨越時空的交流 慰藉
張愛玲你好:
那天又想到你,是和人談起胡蘭成。
話頭并不是從胡蘭成而起,而是從一本叫作《在德黑蘭讀<洛麗塔>》的書開始。這本書的主題是在講,個人自由受到強烈桎梏的大環(huán)境下,如何通過啟蒙自身,來改變所處的世界。
忽然就想起了胡蘭成,像所有的張愛玲迷一樣,我也很討厭胡蘭成,不解你對他的深情。阿城把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借給陳丹青,他在胡的文章中看出了殺氣,殺氣是藏在一團圓融溫柔的香氣中吧。
最喜歡的你的書,是一本沒寫完的《異鄉(xiāng)記》。這本書只有三萬多字,記錄了1946年你從上海到溫州尋訪胡蘭成的見聞,看得人心驚肉跳。尤其是你平淡地敘述出自己不那么體面的經(jīng)歷:“請女傭帶我到解手的地方,原來就在樓梯底下一個陰暗的角落里,放著一只高腳馬桶。我伸手鉗起那黑膩膩的木蓋,勉強使自己坐下去,正好面對著廚房,全然沒有一點掩護。風(fēng)颼颼的,此地就是過道,人來人往,我也不確定是不是應(yīng)當對他們點頭微笑?!?/p>
《圍城》里也寫到過知識分子逃難的狼狽,但是下筆要克制保留很多,錢鐘書嘴角總有一抹嘲弄的笑,要與這鄉(xiāng)間的生活拉開距離。不像你誠實得近乎殘忍。
你對自己狠,也不饒過別人。你總是把人想得比真實更壞一些,或者說,你眼光毒辣,發(fā)現(xiàn)了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的猥瑣心思,并且不忌憚寫出來。我想到有人曾經(jīng)問徐梵澄先生,說魯迅為什么這么刻薄,這么好罵,徐梵澄先生說:“因為他厚道。厚道是正,一遇到邪,未免不能容,當然罵起來了?!?/p>
角度不同,冷暖自知吧。平常事物,你比別人更早看到更深一層的苦難,急急別過臉去,人說你無情,其實是同情至深。
你遇到胡蘭成時23歲,我遇到你時7歲,如今也快23歲了。先是看你的文章,然后研究你的人生,時而背離,時而叛逃,時而萬有引力一般地靠近你的人生。你說生活像你從前的老女傭,叫她找一樣?xùn)|西,她總要慢條斯理地從大抽屜里取出一個花格子小手巾包,去掉了別針,打開來輕輕掀著看了一遍,照舊包好,放還原處,又拿出個白竹布包,用一條元色舊鞋口滾條捆上的,打開來看過沒有,又收起來。把所有的包裹都檢查過一遍,她對這些東西是這樣的親切──全是她收的,她找不到就誰都不要想找得到。
你被時代推著走,只能從后往前推測人生的結(jié)局怎樣才能美滿些:若沒有爆發(fā)戰(zhàn)爭,若留在了大陸,若晚年回到香港……全是一堆無從選擇的選擇題。
如今,我的生活也成了這樣一個慢吞吞的老女傭,求之不得的無奈多過躊躇滿志,事與愿違的情況多于種瓜得瓜??床磺迩奥吩谀膬海膊恢雷吣牟綍M盤皆輸。這時候總想起你的話來:“我們這一代人是幸運的,到底還能讀懂《紅樓夢》。”這是文學(xué)僅剩的安慰,以及最后的退守。還能讀懂你,我想我也是幸運的。
蔣方舟
(楓林晚摘自《見字如面:動人的中國書信》)
【素材分析】張愛玲的故事永遠都不缺人說。寫信時只有23歲的蔣方舟知道,她無法用一封信完整地寫下這個有著萬千姿態(tài)的女人。于是,她從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感情寫起,通過張愛玲作品中對這段感情的點滴記錄,老朋友般地與張愛玲在這封跨越時空的信中談了談自己的看法。
(特約教師 王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