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
《馬可·波羅行紀》(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一般被翻譯為《馬可·波羅游紀》。我以為,用“行”翻譯原文“travels”更加準確,因為馬可·波羅前往各地主要不是旅游——游山玩水,而是旅行——或做生意或出公差;可惜,除了著名史學家馮承鈞先生1935年的譯本用“行紀”之外,諸多中文譯本都用的是“游記”;可能是因為游記書更受大眾讀者青睞更有市場吧。
書中有一段話引起我的特別注意和興趣。19世紀威廉·馬司頓(W. Marsden,1754-1836)的英文譯本《威尼斯人馬可·波羅行記》(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 : the Venetian)被公認為是最優(yōu)秀的譯本之一,剪裁簡約而得當,措辭準確而豐瞻,風格典雅而端嚴。200年來,經過不同的人修訂或編輯,由多家出版商出版過不同的版本。由于作者和譯者都早就過了版權期,這些修訂者、編輯者和出版商都特別注重強調自己的版權,弄得好像此書是由他們寫的或他們譯的,其實他們做的最多的是改變全書的編次,如此而已。
大名鼎鼎的英國人人叢書中所收的是Thomas Wright修訂的馬司頓譯本。其第63章的標題是:“Of the Cities of Sin-gui and Va-giu”。馬可·波羅對“Va-giu”的介紹極為簡短,主要內容是:“Leaving Sin-gui,we shall now speak of another city,distant from it only a days journey,named Vagiu,where,likewise,there is a vast abundance of raw silk,and where there are many merchants as well as artificers. Silks of the finest quality are woven here,and are afterwards carried to every part of the province.”
福建科學技術出版社1981年推出解放后第一個《馬可·波羅游記》譯本,由陳開俊、戴樹英、劉貞瓊和鍵等合譯。全書前前后后沒有英文版的譯者署名,倒是署了編者的名字Manuel Komroff。從此書扉頁上所提供的更多英文版出版的信息(比如出版方的名字是美國紐約的Boni &Liveright)來看,尤其是從中文與威廉·馬司頓(W. Marsden)的英文對比來看,我認為這個中文譯本是威廉·馬司頓的英文譯本的轉譯。后來我查到,果然Boni & Liveright出版公司在上世紀20年代中后期曾經多次印制威廉·馬司頓(W. Marsden)的英文譯本,正是由美國人科姆諾夫編輯并撰寫引言的。只不過Liveright版和人人叢書版在編次上有點小差別,比如人人叢書版的第63章被改為第75章,但標題和正文是一樣的。
陳開俊等人的譯文的標題是“關于蘇州和吳州城”。上面所引這段話則被翻譯為:“離開蘇州后,我們要介紹離這里只有一天路程的另一座城市吳州(Va-giu即吳江州),這里也同樣出產大量的生絲,并有許多商人與手工藝人。這地方出產的綢緞質量最優(yōu)良,行銷全省各地。”緊接著這段話,就是該書中文譯本第76章,題為“雄偉壯麗的京師(杭州市)”,開頭說的是“離開了吳州城……到了第三天的晚上,便到達雄偉壯麗的杭州市( Kin—sai)?!?/p>
“即吳江州”云云英文版中是沒有的,是譯者添加的。他們的譯文“吳州”和添加的內容“吳江州”不是源于他們自己的研究成果,而是因襲之前的譯法和說法。他們在譯后記中坦誠:“翻譯過程中,參考了張星烺、馮承鈞、李季的譯本及一些專家的研究成果?!?/p>
早在1935年,馮承鈞先生譯的《馬可·波羅行紀》就出版了。他所根據的原文是長期在中國工作的法國人沙海昂(Charignon A.J)的集注本。其中法文詞“Vouguy”被譯為“吳州”,此處有一條比較長的注解,最關鍵的是這兩句:
據T.W.Kingsmill之說,跟蘇州一日程之地,僅有今吳江縣治可以當之,此城宋以來即名吳江,元代為一州,則此吳州得為吳江州之省稱也。
陳開俊等人參考并吸收的就是馮譯本的成果,許多譯者和學者都沿襲了他們這個的說法。1998年,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翻印了威廉·馬司頓的英文譯本。權威元史專家楊志玖先生寫了長序,肯定地說,馬可·波羅“離開蘇州,經過吳州(Va-giu,他書作Vugiu,Wuju,今江蘇吳江市)”。即,他直接把Vagiu翻譯為吳州,且等同于吳江。
把Va-giu翻譯為吳州,且等同于吳江(吳江州);可以列舉的理由很多,有的似乎還很充分。比如,1.吳江位于蘇杭之間,自古鄉(xiāng)民們愛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中間是吳江”。2.吳江縣城所在的松陵鎮(zhèn)離蘇州老城為二三十公里,比較近,無論采取何種交通方式,一日都能到達;同時,松陵鎮(zhèn)離杭州則有一百余里,相對遠得多,所以要三日才能到達。3.吳江的絲綢文化悠久深厚璨爛,早在唐朝“吳綾”就成為貢品,時至今日,吳江所屬的盛澤鎮(zhèn)更是被譽為“中國綢都”,是全世界紡織品生產和交易中心之一。4.也許是最重要的是:據明代莫旦編著的《吳江志》記載,元朝成宗元貞二年(1296年)吳江縣由朝廷改為吳江州(后來吳江的縣志如清乾隆年間編撰的《吳江縣志》等都因襲此說)。這一稱謂一直持續(xù)到元朝的最后。朱元璋登基后當年,即明洪武元年(1369年),吳江洲才被復改為吳江縣。
正是因為吳江被升為了州,所以才能由原先蘇州的轄區(qū)變成與蘇州平起平坐的城市,從而符合馬可·波羅標題中的邏輯:蘇州和吳州這兩個城市是并列或平級關系,而不是上下級所屬關系。為了徹底消除讀者的誤解,請允許我在這里額外說明一下其間的復雜關系。吳江自古以來是蘇州(作為省和縣之間的地級市)的下屬行政區(qū)域,兩者不是并級關系。我以為,我們需要歷史地辯證地看待吳江州的級別問題和隸屬問題。元朝的地方政權管理體制大致是:行省、路、縣、社。元朝還有州或“散州”的設置。吳江州實際上就是“散州”。有不少學者認為,“散州”的行政級別比縣高但仍比路低,相當于現(xiàn)在“縣級市”。朱江琳《元代“散州”名實考》一文認為,“散州”是州的泛稱,“或直隸省部、行省,或隸屬于路、散府”。吳江由縣變成州之后,就跟蘇州城區(qū)(當時叫作“長洲”)平級,并列屬于平江路(相當于現(xiàn)在的作為地級市的蘇州)。重要的是要區(qū)分開作為城區(qū)的蘇州和作為地區(qū)的蘇州。其實,馬可·波羅的本意并沒有那么復雜,即在他的意識里,或許并沒有這些行政級別的概念。他只是在描述蘇州和吳州這兩個城市。要知道,吳江哪怕沒有升格為州,只是一個縣,其縣城也是城啊。他說的蘇州,也只是指這個城區(qū),而不是地區(qū)。余前帆譯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9年版)將此處標題譯為“蘇州城和吳江州城”,可謂細致周到,能避免誤解。
那么,“Va-giu”真的就是吳州,就是“吳江州之省稱”嗎?
答案是否。因為馬可·波羅訪問江南的時候,還沒有吳江州這個稱謂。吳江由縣改州是在元朝成宗元貞二年,即1296年。而那時馬可·波羅已經在威尼斯了。他于一年前即1295年就回到了威尼斯,離開中國的時間則更早(1292年由泉州港出境)。也就是說,馬可·波羅在中國期間,吳江還是縣,還不是吳江州,沒有被簡稱為“吳州”的可能。況且,在正式文獻記載中,我尚未發(fā)現(xiàn)有把吳江州簡化為吳州的,即吳江從未曾被稱為吳州。
Va-giu不是吳江州之省稱,那么可能是指某個吳州嗎?要知道,在中國歷史上,有不少城市被稱為吳州呢。
在我們列舉辨別這些吳州之前,先通過馬可·波羅的有關描述,總結一下“Va-giu”的幾個特點。從上述引文中,我們可以知道“Va-giu”有以下幾個特點:
1.與蘇州更可能是并列關系,而非所屬關系;
2.位于蘇州和杭州(元朝之前南宋的京師)之間,即在蘇州之南、杭州之北;
3.離蘇州比離杭州更近,前者是旅行一日的距離,后者是三日;
4.盛產絲綢產品,且品質最好;
5.元朝時叫吳州,或者是當時的官方名稱,也有可能以前叫過吳州,雖然官方已經不用,但人們在筆頭或口頭還沿用。類似于我們今天有時還把北京稱為北平,把蘇州稱為姑蘇,把西安稱為長安等。
在古代中國,曾經有過6個地方叫吳州:江蘇蘇州、江西鄱陽縣、江蘇揚州、浙江紹興、江蘇泰州和陜西吳堡縣。
首先可以排除的是蘇州,雖然在中國的大多數(shù)歷史時期,蘇州都是吳文化的中心,而且曾經多達三次被稱為吳州(南朝梁、南朝陳和隋朝時期);但是,《馬可·波羅行紀》這章的標題很明確告訴我們:吳州是跟蘇州并列的另一個城,假如吳州指蘇州,等于說蘇州和蘇州,或蘇州是蘇州,在邏輯上是荒唐的。其次可以排除的是鄱陽縣(南朝梁、南朝陳時期曾被稱為“吳州”),因為此地離蘇杭比較遠,不在蘇杭之間。再次可以排除的是揚州、泰州和紹興,這三個雖然都在江浙,離蘇杭不遠,但揚州、泰州在蘇州以北,紹興則在杭州以南,也都不在蘇杭之間。
以上五個地方在元朝時的稱呼都早已不是“吳州”。元朝叫吳州的只有一個地方,那就是吳堡縣,而且吳堡縣被稱為吳州的時間恰好是馬可·波羅在中國的時期(即元朝至元年間,1291-1295年);但是,它離蘇杭有千里之遙,也很容易排除。
據上所述,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認定,以上六個吳州都不是馬可·波羅所說的Va-giu。
Va-giu尤其是Vugiu被音譯為“吳州”是可以的,但不一定符合中國歷史地理的事實;因為還有別的州名的發(fā)音也是Vugiu,比如梧州。當然實際上不可能指這個遠在廣西的城市。
馬可·波羅所寫的這個城市的拉丁語系名字,應該是由蒙古語音譯而來(他精通蒙古語),而蒙古語的發(fā)音則由吳方言音譯而來。經過至少兩度音變之后,馬可·波羅書中的發(fā)音和原先吳方言中的發(fā)音可能走了不小的樣。比如“Vu”被念做了“Va”。在我們吳方言中,“吳”與“湖”同音,都念作Vu。因此,我推斷,這里的Vugiu指的不是吳州,而是湖州。
人人叢書(Everymans library)中的《威尼斯人馬可·波羅行記》(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 : the Venetian)有大量注解??上В庋猩缭诜r把學術版弄成了普及版,去掉了所有的注釋。從而導致為之做序的楊志玖先生失去了深究的機會。其中關于“Va-giu”的注釋是:“The city of Va-giu,of which no mention is made in the other versions,must be either Ho-cheu,situated on the side of Lake Tai,opposite to that on which Su-cheu stands, or else (and more probably) the city called Kia-hing in modern times,and formerly Siu-cheu,which is in the direct line of the canal,and midway between Sucheu and Hang-cheu. Both of them are celebrated for the richness of their commerce.”大概意思是:在其他版本中,沒有提到這個城市。它可能指與蘇州隔太湖而望的湖州;更可能指嘉興,因為嘉興原名秀州,位于大運河的直線上,而且在蘇杭之間的正中間。兩者都以發(fā)達的商業(yè)而聞名。”
的確,湖州和嘉興作為兩個江南地區(qū)與蘇州并列的地級市,都在運河邊上,都有發(fā)達的絲綢業(yè),符合前面我們所說的“吳州”的那些特點。那么,哪個更能勝任Va-giu的準確譯文呢?
注釋者說,Va-giu可能性更大的是秀州,而不是湖州;其理由是秀州在蘇杭之間的正中間。但是如果要遵循字面邏輯的話,秀州在蘇杭之間的正中間,這一點正好可以拿來否定秀州說。馬可·波羅明確地說,Vagiu離蘇州僅一日的路程,而離杭州是三日的路程。更重要的是:秀州的發(fā)音只是有點相似于Vugiu,相差很明顯,在普通話中如此,在吳方言中更是如此。況且,在元朝時嘉興的正式名稱已經改為嘉興(路),而不是秀州;哪怕馬可·波羅所記的不是湖州,而是嘉興,他也不太可能稱之為秀州。而湖州就叫湖州(路)。
馮承鈞譯本的那條長注里還有一句饒有意味的話:“又據Muller本,蘇州至杭州須程五日夜。此中間之城市既非松江嘉興,則只能為鄰近太湖之城矣?!笨梢姡澈0菏欠裾J嘉興說的,而蘇州以南的鄰近太湖之城只有吳江和湖州兩個。我們既然否定了吳江,湖州就成了真正唯一的選項。
湖州也符合上面所列舉的Va-giu的其他特點。比如,湖州位于蘇杭之間。再如,自古至今,湖州與蘇州基本上都是平級,在元朝,更是如此,湖州路與平江路同屬江浙行省。還如,湖州絲綢歷史悠久,距今已有4700多年歷史。1958年,在湖州南郊的錢山漾出土了一批絲線、絲帶和沒有碳化的絹片。經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測定,這些絲織品的制作年代為距今4700多年前,這是目前世界上發(fā)現(xiàn)并已確定的最早的絲綢織物成品。至唐朝,湖州絲綢業(yè)進入鼎盛時期,被列為朝廷貢品。宋元時期,桑樹嫁接在湖州已經十分流行,湖桑葉質肥美,成為最優(yōu)良的桑樹品種。這種先進的育桑技術使湖州的絲繭產量和質量大為提高。湖州絲綢在元朝已發(fā)展到極高的水平,因此,得到馬可·波羅的盛贊:“這地方出產的綢緞質量最優(yōu)良?!?/p>
那么,如何理解T.W.Kingsmill所說“跟蘇州一日程之地,僅有今吳江縣治可以當之”呢?即馬可·波羅一行離開蘇州后走一天能否抵達湖州?或許有人認為不可能。這涉及交通路線和方式問題。吳江縣城松陵鎮(zhèn)離蘇州城區(qū)只有二三十公里,因此任何交通方式——哪怕步行都能在一天之內到達。如果乘船,而且走大運河;那么,由于元朝時只有帆船和手搖船,時速只有3-5公里,也確實只能抵達吳江縣城??窟@兩種方式,一天之內確實無法從蘇州走到湖州(兩地相距的大運河航程大約為90公里)。但是,如果采取另外的路線或方式,是完全可以走到的。1,正是因為湖州與蘇州隔太湖而望,所以人們從蘇州到湖州,不是非得走大運河——沿途經過松陵鎮(zhèn)和平望鎮(zhèn)等,實際是繞遠了。人們可以直接借道太湖,即穿過南太湖的一角,從蘇州吳中區(qū)的胥口到湖州白雀鄉(xiāng)的小梅口,中間約45公里;這條輪渡客運航線自古就有,直到上世紀90年代末才停掉。走這條線,盡管乘船可能要費時約10小時,但終歸是能夠在一日之內從蘇州到達湖州的。如果騎馬,則一天走100公里,是稀松平常的。威廉·馬司頓譯本和馮承鈞譯本在此處都沒有說具體的交通方式,而馮承鈞譯本在接下來說“從強安城發(fā)足,騎行三日”,可見,馬可·波羅他們當年在江南水鄉(xiāng)旅行,也不是全都乘船,也有騎馬的時候——這可能是跟蒙古人學的,他們到哪都更喜歡騎馬。綜上所述,馬可·波羅筆下的Va-giu不是吳州(吳江),更不是秀州(嘉興),而是湖州。這個詞通行的中文譯名即“吳州”也應該改過來。
(作者系學者,已出版各類著譯約30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