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樺
一
手機熟悉的音樂聲再次響起來的時候,陳翰枯坐在電腦前,猶如一尊雕塑。陳翰實在拿不定主意,該怎樣發(fā)布自己生病的消息。
不用說,是陳小陽一大早就在催他下樓。
陳翰拿起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陳翰打著哈哈:“好好好,馬上馬上,我給網(wǎng)友留個言就好……”
按照昨天約定,陳小陽一大早就要送陳翰去住院。掛號,檢查,診斷,再把人住進去,需要大把的時間,還得有足夠的耐心。整個過程,機械、瑣碎、漫長。要想節(jié)省時間,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必須早一點趕到醫(yī)院。
陳翰的身體非常棒,幾年難得看一次醫(yī)生。平時有點小毛病,吃吃藥就扛過去了?;畹竭@把年紀,陳翰別說住院,就連液體也沒有輸過。這讓和他同齡的以及比他小得多的人,在他面前都會感到無比羞愧。
吃五谷,生百病,鐵打的陳翰也逃不脫自然規(guī)律。說下來,陳翰的病也不嚴重,就一個字:咳。白天還好一些,夜里只要一躺在床上,那咳嗽聲就像醉漢狂舞著刀子,嚯嚯嚯嚯把整幢樓的神經(jīng)切割得發(fā)麻,不連著掀起幾場高潮,那聲音是停歇不下來的。
這樣的事情,老伴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不過,老伴知道陳翰的脾氣,不管是學校的事還是家里的事,只要是他認準了的就不會妥協(xié)。問題是糖漿片劑單方用了若干,那咳還是止不住,并且還有一步步蔓延的趨勢。每每咳嗽高潮一過,額頭、前胸、后背的汗就出來了,用手一摸,涼涼的、黏黏的。鼻腔也變得不太順暢,說話聲音沙啞,比過去多了幾分磁性。更可怕的是,還伴有時斷時續(xù)的低燒。
老伴往藥店一天比一天跑得勤,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
只有陳翰不當回事。成天樂呵呵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和網(wǎng)友在網(wǎng)上互動的熱情絲毫也沒有受影響。一旦老伴向陳翰提起上醫(yī)院,他就會搖著腦袋,扳著那幾根修長的手指,列舉出無數(shù)條拒絕去醫(yī)院的理由,用聽上去有些沙啞的笑聲固執(zhí)著自己的決定。
這樣的行為,即便是知冷知熱的夫妻,容忍也是有底線的。老伴拿出了做女人的那套把戲,在抽泣和眼淚的催化下,要女兒把陳翰送到醫(yī)院去。
陳翰不把老伴當回事,陳小陽的話他卻不能不聽。母女已經(jīng)結(jié)成了牢固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再固執(zhí)下去就愚蠢了。當然,作為家庭重要成員,在妥協(xié)的背后,更多的還是一種相互尊重。
陳小陽已經(jīng)成了家,和丈夫辦起了公司,成天忙得腳不沾地,十天半個月難得回來一次。手里的事再忙,也沒有老爺子的身體重要。再說了,不到這一步,媽媽是不會哭著要她送爸爸上醫(yī)院的。
二
真正要去住醫(yī)院,對陳翰來說,卻不是一件省心的事。
這一切,都是名人惹的禍。
實話實說,直到退休,陳翰也沒有想過怎樣去出人頭地,更沒有想過要當什么狗屁名人。從他參加工作起,就天天泡在學校里,從普通教師一直干到校長,從普通學校再到重點中學,在校長崗位上一干就是30年。天天和學生打交道,他最大的感受就是:累。卸下肩上的千斤重擔,陳翰想得更多的是好好安享晚年,帶著老伴到處走一走、看一看。
可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讓陳翰出了名。
陳翰當校長有一個非常好的習慣,每做一個后進生的工作,都會寫成一篇工作札記,遇上特殊的學生就要寫成一個詳細的案例。這幾十年來,陳翰用他的敬業(yè),把一個個后進生送進了大學校門,造就了一批又一批人才。當然,也正是這些遍布全球的學生,以及他們非凡的成就,讓陳翰的人生更加璀璨。一個搞出版策劃的學生,在陳翰退休時要走了他厚厚的工作札記。很快,作者署名為陳翰,一本名叫《好學生是這樣鍛造出來的》的書,就出現(xiàn)在各大書店的熱銷榜上。
讓陳翰和他的學生都沒想到的是,這本書幾年之內(nèi)就再版數(shù)十次,還有若干出版社變著花招推出了續(xù)集。
想想也是這樣,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讀不讀不重要,但是對于學生家長來說,陳翰的書卻不能不讀。家長都知道一個非常樸素的道理,孩子的未來就決定著家庭的未來,那是天下頭等重要的大事。在高考把孩子變成了考試的機器,把家長急成了瘋子或神經(jīng)質(zhì)的今天,有了這樣一本奇書,想不火都不行啊!
當然,讓陳翰出名的事遠不只這些。
陳翰把稿費一分不少捐給了他擔任校長的學校,專門用來資助貧困學生。當了30年校長,陳翰知道有很多家長每年都在為孩子上學的費用發(fā)愁,在關鍵時候拉他們一把就是莫大的善舉。陳翰根本就沒有想那么多,他沒有想到會賺那么多的稿費,更沒有想過出了名的人捐贈的這筆錢,所產(chǎn)生的社會效應會有這么好。
偏偏陳小陽鬼點子多,她總是擔心陳翰平時忙于工作,沒交幾個朋友,退下來悶在家里,會得老年癡呆癥。陳小陽成天鼓噪陳翰上網(wǎng)啊QQ啊博客啊,手把手教會他那些新潮的東西,讓他成天在電腦前一坐就下不來,比過去當校長還要忙若干倍。
發(fā)生在陳翰身上的幾件大事,讓他當記者的幾個學生使勁兒一抬,給陳翰戴上了一個又一個比太陽還要燦爛的光環(huán),就成了人們熱捧和敬仰的名人。我們的老校長陳翰忽悠忽悠飄到了半空中,就再也落不下來了。
對于小城里的人來說,書記市長叫什么名字不一定知道,但人人都知道這個教育家慈善家的名字;不是小城里的人,只要有孩子參加高考,很多家長讀過陳翰的著作;世界上其他國家用不著參加高考的人,也有相當一部分人知道,大陸有一個了不得的教育家,他的名字就叫陳翰。
更為重要的是,在好事者的倡議下,陳翰建立了一間工作室,擁有數(shù)以百萬計的鐵桿粉絲,每天都在和他探討互動孩子的教育問題。
就這樣一個名人,能隨便生病嗎?
三
嘀嘀——!樓下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
不到萬不得已,陳小陽是不會鳴喇叭的,特別是在這靜悄悄的早晨。陳翰住在五樓,老式的樓房里沒有電梯。陳小陽身體開始發(fā)福,早上才洗了臉,化了淡妝,為了節(jié)約時間,她實在不想氣喘吁吁爬上去,再氣喘吁吁地走下來。
陳小陽哪里知道,昨天夜里陳翰就沒有睡踏實。
還是上前年,學校教數(shù)學的劉三角去世,前來吊唁的學生及學生家長來了一撥又一撥,單單是送過來的花圈就擺了半條街。據(jù)到劉家?guī)椭俎k后事的人說,劉三角的花圈把零頭掐掉,整整900個!說話的人不打緊,卻聽得陳翰倒抽了一口冷氣:乖乖,以自己目前的狀況,萬一到了那一天,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情景呢?
畢竟,他跟普通的人不一樣。
陳翰低調(diào)嚴謹,但人情世故他是知道的。在他這一生中,不知做了多少好事,幫了多少人。在這種時候,同事也罷,學生也罷,網(wǎng)友也罷,來醫(yī)院看看他,那也是人之常情。問題是這樣一點小毛病,到處鬧得咋咋呼呼,這是陳翰最不愿意看到的。
經(jīng)過一夜的煎熬,陳翰一大早起了床,就坐在了電腦面前。陳翰噼里啪啦打上幾個字,想一陣,呼呼呼刪掉;再打一陣,再刪。面對閃爍的屏幕,陳翰真的不知寫些什么內(nèi)容才好。
不管怎么說,面對這一大堆鐵桿粉絲,即便要去醫(yī)院,也不是屁股一拍就走的,至少得跟人家打聲招呼。
陳小陽的催促,讓陳翰的頭上有了一層汗。
老伴早已經(jīng)準備好了,此時煩躁地走進走出。陳翰已經(jīng)作出了讓步,她不可能再催促。人都是這樣,越急越?jīng)]辦法。幾個回合下來,陳翰腦子里暈乎乎的,一片茫然。
既然要回避生病住院這個最敏感的話題,那就得找其他的托詞。
這,恰恰是陳翰最不擅長的。畢竟,當了30年校長的陳翰,一生中最討厭說謊,他也從來就沒有說過謊。
旅游?
不行,說到旅游,粉絲們見多識廣,肯定七嘴八舌問他一路有啥好玩的好吃的、淘到了啥好寶貝,那不露了餡?
出差?
陳翰苦笑了一下。也不行,都退休幾年了,還到外地出差,哄鬼呀!
有事?
陳翰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這明顯就是在忽悠網(wǎng)友。在很多孩子面臨人生選擇的關鍵時刻,家長們眼巴巴盼著他支招哩,能這樣對待自己的鐵桿粉絲嗎?
陳翰只覺得心跳加快,額頭上的青筋也一條條清晰地鼓了起來。
陳翰感到無比沮喪,不爭氣的汗往外涌得更加厲害。就在這時候,陳小陽開門進來了。
“老爺子,在纏小腳呢?”陳小陽聲音不高。但聽得出來,陳小陽這種平和的語氣中,每一顆字都咄咄逼人。
“嘿嘿,就好,就好……”
陳翰訕笑中有幾分討好的味道。對于陳翰的謙虛,陳小陽并不領情,她連拖鞋都沒換,就徑直進了書房。陳小陽往電腦上瞥了一眼,說:
“喲,你老在給粉絲安排工作呀,還是我來幫你吧!”
“不用,不用……”
早起的太陽已經(jīng)探出了笑臉,稀疏的陽光從窗戶里射過來,讓陳翰憔悴的臉更加慌亂,那雙放在鍵盤上的手也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陳小陽也不多說,把陳翰拽起來,在鍵盤上敲出了這樣幾個字:
小別幾日,勿念。
“如何?”陳小陽看著陳翰,調(diào)皮地笑了笑。
與其說女兒是爸爸的貼身小棉襖,不如說陳小陽就是一條鉆進陳翰肚里的蛔蟲更恰當。很多時候,這個鬼精靈都把他的內(nèi)心世界窺視得一清二楚。陳翰反復咀嚼著那幾個字,臉上露出了笑容。
磨嘰了一大早上,錯過了上班堵車的高峰期。路上很順暢,陳小陽心里卻窩了一肚子的火。想想也是,老爺子沒住過院,他不知道老百姓住醫(yī)院的艱難。這個時候去,醫(yī)院里到處是排隊看病的人,天知道要耐著性子等多久。
到了醫(yī)院,陳小陽才覺得這些擔心完全是多余的。
陳小陽正準備排隊掛號,就聽見身后傳來了一個驚喜的男中音:
“陳老!”
一個穿白大褂戴著口罩的眼鏡,謙恭地站在他們面前。眼鏡擼下口罩,笑瞇瞇地說:“陳老,你還記得我不?江濤,你的學生?。 ?/p>
“啊,江濤嘛,記得記得!”陳翰眼睛一亮,指著眼鏡:“你是……92級的,和張小波、李倉龍一個班,趙安平、方渝、孫居然、孟飛飛比你們高兩個年級,對不對?”
陳翰挺直了腰桿,扳著手指,一個一個數(shù)著他的得意門生。
“對對對,陳老好記性!嘿嘿,陳老還是和過去一樣,不管在哪里,心里都裝著我們吶!”江濤樂呵呵地笑著,他把陳翰扶在椅子上坐下,掏出了手機。
很快,幾個穿白大褂的就親親熱熱把陳翰圍住了。他們都是陳翰的學生,就在這家醫(yī)院里工作。學生們英雄一樣簇擁著陳翰,查血、驗尿、B超、CT、照片……所有檢查一氣呵成,氣得那些到處排隊的病人干瞪眼。讓陳小陽感動的是,幾個學生給陳翰安排了一間安靜的單間病房。這一層樓的樓層明顯要高一些,裝修得很典雅,看上去簡直和賓館沒有多大的區(qū)別。難得的是,病房門的上半部裝了一塊玻璃,便于醫(yī)生護士從外面觀察。樓上裝有中央空調(diào),一進這層樓就感到非常舒適。
陳小陽知道,這樣的病房過去稱為高干房,不是誰想住就能住的。醫(yī)院里的病床一直非常緊張,很多時候連住院部的走廊也讓病床塞得滿滿的,哪里還敢奢望住這樣的病房呢?
在醫(yī)生的指揮下,小護士忙前忙后,很快就讓陳翰躺在了病床上。陳翰的幾個學生一直在那里陪著,直到給陳翰打上點滴才陸續(xù)散去。
所有這一切,陳小陽沒有幫上半點忙??粗鴮挸ǘ察o的病房,陳小陽不得不佩服陳翰的能量。
病房不大,卻很安靜。從病房大大的窗戶望出去,外面的屋頂上,有一些白亮亮的焰火在跳舞。天空的云朵氤氳在霧靄里,顯得特別慵懶。黏稠的陽光細細密密地鋪灑在院子里那幾棵高大的樹上,隱隱還能聽到蟬兒酣唱的聲音。好在病房里安了空調(diào),絲毫也感受不到外面的酷熱。
病床是可以升降的高低床,床上的褥子小護士重新?lián)Q過后,又墊上了一床被子,睡上去感到特別軟和。
這天晚上,江濤帶著妻子過來了。江濤的妻子提著牛奶和水果,一進來就說:“陳老,身體不舒服打聲招呼,好讓弟子盡盡地主之誼!”
陳翰笑了笑。為這點小事就麻煩別人,咱就不是陳翰了。陳翰再三叮囑,千萬別讓其他人知道他在這里住院。
又來了幾個學生,與其說是來看望陳翰,不如說大家在一起分享人生。七嘴八舌,直到護士來催促才悻悻作別。
陳翰感到很奇怪。這些日子,不管白天還是晚上,只要一上床,喉嚨就發(fā)癢、咳嗽,然后就是冒汗??墒?,這天往病床上一躺,點滴一打,服下藥,雖然也咳嗽了一通,但明顯感到癥狀減輕了許多。
這天晚上,陳翰美美地睡了一覺。
就是因為該死的咳嗽,得不停地起來吐痰、喝水、翻身,甚至服藥,不折騰個夠是不會入睡的。陳翰好些日子沒有睡過這么舒服的覺了。陳翰第一次嘗到了住院的好處,他覺得應該聽老伴的,早一點到醫(yī)院該多好。
陳翰是在夢中被一個家長給吵醒的。
那個瘦弱的女人在他的工作室截住了他。女人絮絮叨叨,一直重復著她兒子高考的事。女人越說情緒越激動,表情夸張,眼睛突兀,聲嘶力竭,把陳翰給吵醒了。
陳翰愣了半天,腦海里老是這個女人的影子。陳翰想起來了,前幾天這個女人來咨詢過。女人說她兒子去年就該走一所好的學校,就因為高考發(fā)揮失常,錯過了上大學的機會。女人神情沮喪,還沒說上三句話,眼淚就嘩嘩往下流,焦慮的神情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照這樣發(fā)展下去,孩子還沒有上考場,這個家長就已經(jīng)崩潰了。陳翰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事,從如何減壓入手,對她進行心理疏導。
要是這個時候找不到陳翰,這個女人會不會變成熱鍋上的螞蟻?
問題是,昨天陳小陽催得急,忙亂之下,手機落在家里了。
“看看吧,沒有你陳翰,地球照樣不慌不忙穩(wěn)穩(wěn)地轉(zhuǎn)了大半天!”昨天晚上,陳小陽還在為這事幸災樂禍,并且告誡她的老爸:“沒有了手機,你可以安安心心地靜下來,省去各種煩惱,這是多么好的事??!”
陳翰聽得出女兒沒有說出來的潛臺詞。
臭丫頭,你以為這是吃飽了撐的,偏偏要去管那些閑事嗎?外孫現(xiàn)在才上初一,你站著說這話,腰還不疼。不信,等孩子上高三以后試試?
家家望子成龍,每個家長都有焦慮綜合征,他們迫切需要有陳翰這樣的人為他們問診把脈。事實明擺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五月底,高考恐怖的腳步聲,一聲比一聲讓人震顫。在這個要命的時候,對于那些精神即將崩潰的家長來說,陳翰的每一句話,都是懸壺濟世的救命良方。按理說,天一時半會兒塌不下來,陳翰躺在病床上,用不著替古人擔憂,成天東想西想??墒牵@不是陳翰的性格。幾十年來,陳翰一直是這樣。只要是能幫忙的事,特別是孩子學習成長方面的事,不管是什么人,他都會毫無保留,竭盡全力給予幫助。
看著天花板,陳翰有些無助,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焦躁。
“手機給我看看,幾點了!”
陳翰翻身坐起來,對他老伴說。
這是一個翻蓋的老人機。陳翰一天沉醉在電腦和手機上,他的健康是老伴最為關心也是最為頭疼的事。老伴嘮嘮叨叨,勸說過多次,收不到任何實質(zhì)性成效。斗爭的結(jié)果,老伴發(fā)誓不上網(wǎng)不用智能手機,買了一部普通的老人機,過自己平淡的生活。
事實上,老伴這種無聲的抗議,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徹底挫敗了陳翰的企圖。
陳翰看了看老人機上的時間,默默把手機還給了老伴。
老人機也有電話存儲功能,老伴不可能把他網(wǎng)友的電話存儲在電話簿上。而那些網(wǎng)友的電話,陳翰一個也記不住。
陳翰有些失望。不過,在還手機的時候,還是叮囑了一句:“千萬別把我住院的消息透露出去!”
老伴剜了他一眼,別過頭去,不說話,也不想搭理他。相濡以沫過了幾十年,到頭來還是覺得信不過,這是很傷階級感情的事情。
吃午飯的時候,陳小陽來了。
雖然叫的是外賣,丫頭也刻意做了安排。在菜品的搭配上,以家常為主,大方實用,讓陳翰吃得很舒服。
陳翰說:“你去跟醫(yī)生說說,還是別給醫(yī)院添亂,咱早點回家!”
陳小陽不認識似的盯著陳翰,伸出手在父親的額頭上試了試,說:“老爹,你沒發(fā)燒吧?”
陳翰把女兒的手拿下來,半是討好半是惱怒:“說正經(jīng)的!”
陳小陽鼻子一哼,聲音提高了好幾倍:“開啥玩笑?!你以為這醫(yī)院是自家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有那么容易?很多人求爺爺告奶奶,連張病床都沒有。好不容易住上這么好的病房,怎么就想著要出院呢?”
陳翰不得不一邊搖著頭,一邊拿出足夠的耐心,和陳小陽磨起嘴皮子來:“嘿,你這丫頭!這里條件再好,畢竟是醫(yī)院,哪里有家里舒服?你看,從昨天折騰到現(xiàn)在,幾通汗一出,再加上藥物的作用,咳嗽緩解了,鼻子也不阻了,燒也退了,還賴在這里住著干嗎?再說,那些同事啦學生啦,要是他們知道我在住院,會給人家添麻煩哩……”
陳小陽再次伸出手,果斷地用手勢打斷了老爺子的話,不高興地說:“不行,你必須安安心心在這里住著!什么時候出院,我會征求醫(yī)生的意見?!?/p>
世界的事就是這樣,一物降一物,見陳小陽嘟著嘴,陳翰知道這事沒有希望,也就不再堅持。
“我要到公司去一下,明天才能過來看你們!”
陳小陽走后,陳翰慢慢閉上了眼睛,愜意地養(yǎng)起神來。和其他人一樣,上了點年紀,陳翰也會在孩子面前使使小性子。誰都知道,親人之間拌拌嘴斗斗氣,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
四
事情到了下午,有了新的變化。
樓道上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透過門上的大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醫(yī)生護士在對門的病房里忙進忙出。在兩個醫(yī)生的指揮下,幾個護士抱著床單被褥匆匆忙忙地進去,然后又抱著一大堆東西出來。不用說,在病人住進來以前,她們已經(jīng)把病房重新整理了一遍。
陳翰是一個不愿意多管閑事的人??墒牵葑诖采?,輕輕側(cè)過頭,透過門上的玻璃,就能把外面的情況看了個大概。對門那間病房明顯要比這間大得多,病床應該緊靠另一面墻,從這邊的玻璃門看過去,只能看到對方大開著的門。從醫(yī)生護士忙碌的神態(tài)上,可以肯定有病人要住進來。當然,來這里住的,至少也得像他一樣,有著特殊的身份和地位。
那會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呢?
陳翰正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幾個人扶著一個老頭進門去了。老頭個頭不高,背有些駝。旁邊簇擁的人太多,陳翰無法看清老頭的模樣。
接著,一群醫(yī)生跟著一個胖胖的男子進了這間病房。病房里很快就擠滿了人,卻一時很安靜,只有一個男人甕聲甕氣的聲音在里面跌來撞去。陳翰知道,甕聲甕氣的聲音就是那個胖男人發(fā)出來的,這個人也是陳翰過去的學生,現(xiàn)在是市衛(wèi)生局的局長。局長親自帶著這么多醫(yī)生來會診,說明這個特殊病人的病情不一般。
對門病房里的氣氛很熱鬧,說說笑笑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讓人感覺對門就是一個嘈雜大會場。當然,這些嘈雜的聲音,讓陳翰得出這樣一條結(jié)論:病人的病情并不嚴重,說不定和他一樣,也是死不了人的老毛病。
可是,這用得著衛(wèi)生局局長帶這么多人過來嗎?
陳翰心里的疑團,直到吃了晚飯也沒有解開。
這個時候,門上多了一張熟悉的臉,讓陳翰的心猛地跳了起來。
門口,一個身材魁偉的男子正在接電話。雖然隔著一塊玻璃,但那只舉起來和陳翰頻頻招呼的手,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傳遞了這樣一條信息,他接完電話就進來。
“陳老!”男子進了門,就抓住了陳翰的手。
“哎呀,小波,你這么忙的,還到醫(yī)院干啥?你看你看……”
“沒事沒事,我也是才知道你在醫(yī)院!”
“小毛病,本來沒啥問題的,陳小陽她們一再動員,就住進來了?!?/p>
陳翰說著就要從床上坐起來,讓張小波那雙有力的大手摁住了。張小波說:“住進醫(yī)院,就得聽醫(yī)生的,等身體完全康復了再出院!”
“好好好!”
“這樣,等會兒我讓愛人給你捎點生活用品過來!”
“不不不,你千萬別這樣?!?/p>
“你看你看,我啥也沒準備,只能空著手來看看你了!”
“有這份心意就夠了,這才是最珍貴的。”
張小波握著陳翰的手說:“你老多保重,我到那邊看看老爺子去!”
“好好好!”
陳翰樂呵呵地笑著,他實在舍不得松開張小波的手。
對門又響起了喧鬧聲,跌跌撞撞的聲音一波接著一波在過道里彌散開來。
張小波側(cè)身聽著樓道里的響動,臉上掠過一絲焦躁,從陳翰的手里掙脫出來,說:“老師,既然住進來了,就安心養(yǎng)病。我下來再抽時間來看你!”
“不忙,你聽我說……”
陳翰欲言又止,他確實不知道,這個時候該對自己的得意門生說些什么。
小波停下來,那雙會笑的眼睛,在老師的臉上尋找著答案。
“你曉得,老師不喜歡給別人添亂!”陳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臉的難為情:“你知道就行了!別把我住院的消息,告訴你的師兄師妹!”
為了表示慎重,陳翰還豎起右手的食指,在嘴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小波瞪著眼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走出門,小波又折回來,低聲說:“老師,你沒有其他事兒吧?”
看著小波猶猶豫豫的樣子,陳翰心里只發(fā)笑?;熨~小子,你是不是又在說胡話了!有事沒事,你得問醫(yī)生,我哪知道呀?
張小波出了門,陳翰才注意到,他身后還帶著人,手里提著牛奶水果一類的東西。張小波并不是專程來看他,是在過道里遇上出門送護士的老伴,才進來看他的。盡管如此,陳翰心里仍然甜滋滋的。張小波當上了副市長,并沒有忘記他當初的恩師。每年春節(jié),張小波都會給他送點土特產(chǎn)一類的東西過來。說下來,那些東西陳翰并不稀罕,但那一份誠摯的情感,卻讓陳翰心里很溫暖。
見張小波進去,有人就出來了。
好幾個陳翰都似乎在哪兒見過,只是叫不出名字來??粗鴱埿〔ǖ谋秤埃惡哺菆远俗约簩锩孢@位病人的判斷。
到底是什么樣的大人物,陳翰并不想去關心。吊瓶里的液體還沒輸完,他躺下來,閉上了眼睛。
陳翰覺得應該好好躺一躺,把精神養(yǎng)足。陳翰暗暗慶幸自己的保密工作做得好。要是把他住院的消息擴散出去,這間病房肯定比對門熱鬧,那些熱心的網(wǎng)友不把他窄窄的病房擠爆才怪。
可是,陳翰很快就睡不安穩(wěn)了。幾個人簇擁著一個腆著肚子的家伙,到對面病房去了。這些人說話嗓門很大,聲音一個比一個高,聽上去就像是在吵架。陳翰往外面看了一眼,心里暗暗生氣:這里是病房,是救死扶傷的重要場所,怎么能夠這樣高聲喧嘩呢?
陳翰輕輕嘆了一口氣,在對門吵吵嚷嚷的聲音中又閉上了眼睛。
嘁,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物呢?
五
悶熱的夏天,把日子拉得慵懶而漫長。
昨天晚上,對面病房里嚶嚶嗡嗡的聲音,一直持續(xù)到很晚。陳翰一夜沒睡好,直到快天亮的時候才迷糊過去。
醫(yī)生過來查了房,護士把液體吊上,病房又漸漸安靜下來。
陳翰看著天花板,心里老是想著陳小陽:這丫頭,不知道她會不會踅回去,把他的手機給帶過來。
中午時分,一個瘦高個先是敲敲門,接著就推開門進來了。
“老校長,好些了不?”
陳翰一骨碌坐起來:“沒啥沒啥,你怎么來了?”
瘦高個叫孫居然,也是陳翰過去的學生。陳翰卸任幾年后,孫居然擔任了那所重點中學的校長。
“我來看看學校的退休職工?!睂O居然笑瞇瞇地說。
“哦?!标惡矁H僅只是簡單地哦了一聲,但那里面的內(nèi)涵卻很豐富。因為,陳翰不僅是那所學校的退休教師,而且當了多年的校長,難道你孫居然就不該來看看我?
不過,陳翰不會計較這些。陳翰笑了笑說:“普通職工,當校長的更應該來看一看。這是給教職工傳遞一個信號,讓大家感受到學校的溫暖。”
“就是這意思?!睂O居然說,“現(xiàn)在林子大了,啥人都有,工作不好干吶!”
“那是,那是?!标惡伯斄诉@么多年校長,這種體會最為深刻。
孫居然拍拍老校長的肩,指指對門說:“你知道的,剛才我……過去看了一下!”
“誰?”
“啊,你不知道吳老頭在住院嗎?過去在學校后勤上管綠化那個……”
“老吳?”
這一瞬間,陳翰只覺得渾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怎么會是他?!陳翰的腦海里很快就浮現(xiàn)出一張睡眼惺忪的面孔。這就是一輩子瞌睡沒睡夠,成天哈欠連天,什么事都做不好,經(jīng)常讓別人給他擦屁股的老吳。
孫居然笑笑說:“你老懂的。有些事,還得仰仗他家公子,學校發(fā)展少不得人家支持哩!”
老吳一輩子沒出息,可是他兒子卻是個人物,如今在省上做了大領導。
孫居然的臉上似笑非笑,機械地重復著多保重一類的話。在陳翰看來,孫居然那張有些木訥的臉,此時看上去非常的滑稽。
孫居然是什么時候走的,陳翰一點印象也沒有。
陳翰心里有了幾分失落。連孫居然都知道他在住院,說明保密工作并沒有達到他預期的效果。孫居然特意來看老吳,才順便來看他的,從他敷衍的表情上看得出來,他根本就不愿意在這里多待一秒鐘。
陳翰輕輕嘆了一口氣,對老伴說:
“門簾……你把門后的簾子拉上!”
“這個簾子是不讓拉的,醫(yī)生得透過玻璃看里面的情況哩!”
“誰說的?拉上!”
陳翰一下提高了聲音。受到刺激,陳翰連著劇烈地咳嗽了一通,才慢慢緩過氣來。
陳翰閉上了眼睛,他只覺得心里有些憋悶,他只想靜靜地躺一會兒。
事實上,陳翰這種做法是徒勞的,門前又響起了嘈雜的喧鬧聲。夾雜在其中甕聲甕氣的聲音,讓市衛(wèi)生局長那胖胖的身影清晰地浮現(xiàn)在陳翰的眼前。
老伴兒附在病房門后,拉開門上簾子的一角,專注地看著外面的動靜。
陳翰涌起一陣酸楚。想必過去也是這樣,每到開學的時候,很多認識或不認識的家長,除了到他辦公室找他說情外,也會到家里來堵他。說不定,那時同樣有很多人在暗中默默地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干啥?這有啥好看的!”
陳翰有些惱怒,沒想到老伴也會有這么市儈的一面。陳翰感到腦子昏沉沉的,心悶得難受,額上莫名其妙出了層細汗。陳翰只覺得嗓子一陣癢,忍不住咳嗽起來。
陳翰這一口氣緩過來,對老伴說:“能不能給醫(yī)生說說,讓他們給我轉(zhuǎn)間病房?!?/p>
“這還不好嗎?”
“好啥呀!”陳翰突然覺得很委屈,惡聲惡氣的聲音也加大了嗓門。
老伴哪里吃這一套,不認識他似的打量著他,說:“丫頭馬上過來了,你跟她說去!”
“奶奶的!”陳翰憤憤地罵道,不知道他在罵誰。
六
陳小陽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
賭了半天氣,這個時候老兩口還沒緩過勁來。有了這樣一支生力軍,自然成了敵對雙方爭取的對象。
“丫頭,我的手機呢?”陳翰搶先一步,主動和女兒搭訕。
“嘁,你還想得起手機!這些人太無聊了!”
女兒顯然是受人欺負了,胸脯一鼓一鼓的,生起氣來和小時候一樣可愛。
“咋,遇上不高興的事啦?”陳翰話音未落,老伴已經(jīng)把花白的腦袋湊了過來。
“你自己看吧!有鼻子有眼睛的,呵呵?!?/p>
陳小陽嘟著嘴,鼻子輕輕一哼,把手機遞了過來。
陳翰往屏幕上一看,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響,眼前似乎有無數(shù)金色的蒼蠅在瞎撞。
“吃撐了沒事做,這完全是造謠、污蔑!”陳小陽氣沖沖地嚷道。
老伴不明就里,把一雙昏花的眼睛瞪得老大。陳翰用手捂著額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剛才從女兒的手機上,看到若干條關于他的消息。這些消息里面,都有一個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詞:
失聯(lián)!
陳翰知道“失聯(lián)”這兩個字所蘊含的巨大能量,額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剛才在眼前飛舞的那群蒼蠅,似乎全部鉆進了他的腦子,在里面嗡嗡嗡嗡地亂撞著,他無力地揮揮手,對陳小陽說:
“快,告訴醫(yī)生,咱們出院!”
這幾年,在他紅得發(fā)紫的時候,自然擋了很多人的財路,在競爭的過程中樹了不少敵,人家巴不得他有這一天。在這些對手的臆想中,難怪很多人立馬和他劃清界限,不愿意過來搭理他。陳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一聲沉重的嘆息,在病房空空的墻壁上彈來撞去,就像一個完美的花瓶嗞嗞裂開的聲響,最終跌落了一地碎片。
“出院?你剛才不是說要轉(zhuǎn)一間病房嗎?”老伴一臉疑惑,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個時候,陳翰只覺得胸悶氣緊,口里發(fā)干。陳翰的頭上又滲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他感到自己真的生病了。又一陣劇烈地咳嗽過后,陳翰翻身坐了起來,對愣著的老伴說:“出院,咱們馬上出院!”
“為啥!”老伴瞪著眼睛。
對門一陣陣嘈雜的聲音清晰地傳進來,讓陳翰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陳翰苦笑了一下,說:“你知道的,我膽小,最怕打針!”
老伴再也忍不住了,沖著陳翰就吼叫起來:“連打針都怕成這樣,你枉活了一輩子!”
江湖本身水很深,如果老潛在水底,那才真的要出事兒。陳翰不想和老伴多解釋,披上衣,低著頭,把門悄悄拉開一道縫,從對門喧鬧的聲音中突圍出去。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