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80歲那一年,兒女們開始為他置辦墓地,這也是一種沖喜。
二老親自看過一次。陵園位置甚好,依山傍水,景色清幽,但就是遠(yuǎn),開車過去要一個(gè)多小時(shí),即便坐在前排,也被顛簸得不好受。
付清款項(xiàng),父親便召開家庭會議:“如果你們的母親走在我前頭,就入土為安;如果我走在她前頭,就先不葬,骨灰盒放在家里,等到最后一起合葬。”
兒女們都呆住了。
父親徐徐解釋:“冬至、清明都要掃墓,去一趟那么遠(yuǎn),你們的媽媽暈車。盒子放在自己家方便,也能給她做個(gè)伴兒。”
兒女們懂了。
四五年后,老父病逝,骨灰盒就擺在父親原本每天看書寫字的書桌上。這一場病來得急,還散了一桌子字畫、碑帖、宣紙,來不及整理,只是墨盒早就干了。
兒女們想收拾一下,母親制止了,拿起丈夫用慣的中號狼毫,接著紙上最后一個(gè)字寫下去,一筆一畫,努力向原樣靠齊。
練字之外,母親又漸漸開始畫國畫。幾幅青綠山水不知幾時(shí)起被掛在了墻上。
時(shí)間久了,父親的骨灰盒好像也成為家庭擺設(shè)的一部分,眾人都熟視無睹。只有一樣,哪怕是霧霾天氣,到處落滿灰,母親也容不得父親的骨灰盒有一點(diǎn)臟,一天擦十多次,漸漸擦出檀木的油色來。
又過了幾年,母親也去世了。
這一回,兒女們把二老的骨灰盒雙雙抱在懷里,送他們上山。大家也都好些年沒來過了,陵園又立起許多新墳,墓園的布局與以前大不一樣,卻不知為什么,兒女們總覺得似曾相識,像冥冥中有幅路線圖指引著他們。
他們終于找到墓地,讓二老入土為安。極目遠(yuǎn)眺,突然,二女兒發(fā)現(xiàn)了:“呀,媽畫的山水畫,就是這個(gè)地方?!庇谑?,他們一個(gè)一個(gè)都想起來了。墻上的山水畫里,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小路延到白云深處,也就是墓地所在。
兒女們面面相覷,還有什么可說的。有一個(gè)孩子說:“她只來過一次?!?/p>
到最后,只剩一句話:“爸爸一輩子,心里是媽媽;媽媽一輩子,心里是我們?!?/p>
有風(fēng)吹過,墓前的松柏枝葉橫斜,一起唰唰地響,像在說:“是的,是的?!?/p>
二老在世上做了65年伴,60年是他生前,5年是他逝后。
(游 心摘自微信公眾號“作家葉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