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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2021-06-09 17:30:56姚鉛墟
        讀者 2021年13期
        關(guān)鍵詞:學(xué)校學(xué)生

        姚鉛墟

        臘肉燒白這道菜,每年會在我家出現(xiàn)兩次,小叔自己做,自己吃。

        從2008年到現(xiàn)在,小叔一共做了18次臘肉燒白:每年5月12日那天做一次,除夕那天做一次。每次做完,小叔在飯桌上就守著那一盤菜吃。

        家里人從不勸阻,因為我們都知道,小叔這樣做,是為了紀念一個孩子。

        1

        2004年,小叔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北川羌族自治縣關(guān)內(nèi)漩坪鄉(xiāng)教書。那個地方不大,一個年級只有三四十個學(xué)生,小叔在學(xué)校里是數(shù)學(xué)老師,也當班主任。像小叔這樣的年輕老師去家訪時,很受學(xué)生的歡迎。鄉(xiāng)下人熱情,老師來了家里,家長說什么都會讓老師留在家里吃飯,口頭上留不住,人就會堵在門口。幾次下來,家長們再留小叔吃飯時,他也就不推辭了。

        每次學(xué)生們知道小叔要去家訪,都會提前找到小叔,問他喜歡吃什么菜,說回家好讓媽媽給他做。小叔實在拗不過,就會說:“那我喜歡吃燒白,你媽媽會不會做呀?”

        于是,在漩坪鄉(xiāng)的那3年多,小叔吃過不少家長做的燒白。

        那時,小叔班里有一個女生叫欣欣,跟我同歲,性格靦腆。知道小叔會去家訪,卻一直沒敢當面問小叔喜歡吃什么。拖到家訪的那天上午,小姑娘鼓起勇氣,跑到班里其他同學(xué)的家里問了一下,再一路跑回家,告訴媽媽:“今天中午做燒白給李老師吃!”

        可欣欣家里當時沒有適合做燒白的五花肉,再去市場上買已經(jīng)來不及了,媽媽就跟欣欣商量說:“家里沒肉了,給老師吃其他的菜好不好?”

        欣欣聽了,自然死活不愿意,哭著鬧著非要媽媽做燒白。她媽媽沒辦法,看到墻上掛著的臘肉,干脆就用它做了一份燒白。等到中午小叔來到家里后,欣欣媽媽笑著解釋說:“孩子非要讓做燒白,家里又沒肉了,只好用臘肉做。李老師,你不要嫌棄,我們這個臘肉很好吃,你嘗一下。”

        小叔后來沒跟我形容過那道菜的味道,他只是說,那天中午,他吃完了一整盆臘肉燒白。那個味道讓小叔久久回味,有次他還特意去欣欣家里,請教她媽媽怎么做那道菜。當欣欣媽媽知道小叔是為學(xué)這道菜專程登門拜訪后,爽快地說:“哎喲,李老師,你客氣啥,想吃就讓欣欣告訴我一聲,我做好了用保溫桶裝上,讓她回學(xué)校的時候帶給你。一頓飯而已,沒啥不好意思的?!?/p>

        小叔說:“那不行,哪能麻煩娃娃跑一趟,我多跑幾趟,學(xué)會了,我自己在屋里也能做。”

        2

        如果不出意外,小叔會在漩坪鄉(xiāng)待滿6年,教完一屆學(xué)生,再回到縣城里教書。

        可地震來了。

        2008年5月12日那天下午,孩子們從家里返回學(xué)校。學(xué)校2點30分上課,2點20分的時候,差不多所有的學(xué)生都到了教室,唯獨欣欣的座位還空著。

        眼看著要上課了,小叔正準備給欣欣的父母打一個電話,問問欣欣怎么還沒來。這時,教室突然開始劇烈地晃動,隨后就聽見孩子們的尖叫聲和桌椅板凳倒地的聲音。小叔立刻反應(yīng)過來,是地震!他朝學(xué)生大吼一聲:“快跑!快出教室!”然后他跑到門邊,用后背抵住正在晃動的門,把擠在門口出不去的孩子推了出去。等教室里的學(xué)生都跑出去了,他也跟著跑到操場上。

        小叔站在操場上,朝教學(xué)樓的方向看了一眼,房子還在不停地抖動,不斷有磚頭、石塊砸下來。他把自己班的學(xué)生集中到遠離教學(xué)樓的地方,幾位男老師集結(jié)在一起,爬上廢墟去救被埋的人。

        小叔一直在廢墟上刨,刨到第二天早上,十個手指頭已被磨得血肉模糊。

        這樣下去根本不是辦法,村里決定,先派幾個年輕力壯并且熟悉路的男人走回北川縣城,去搬救兵。小叔也得回縣城看看家里人是否平安。

        滑下來的山體把原來通往縣城的路都掩埋了,小叔一行人只能翻山回縣城。那次他們整整走了兩天一夜。到了縣城,小叔的腳腫得幾乎走不了路,可他直奔我爸上班的縣醫(yī)院。得知奶奶和我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到綿陽后,他和我爸一起坐車去了綿陽。

        3

        在綿陽九洲體育館,小叔找到一個從漩坪鄉(xiāng)轉(zhuǎn)移來的人,打聽小學(xué)死了多少人。

        那人說:“現(xiàn)在還不清楚,但死的人肯定很多,好多人還沒找到娃娃,又沒有水喝,可憐得很?!?/p>

        小叔一聽,回想起除了欣欣不在教室,自己班的學(xué)生都跑出來了,就問那人:“那你知不知道街上賣臘肉、姓陳的那家的女兒跑出來沒有?”

        那人說:“姓陳的那家人就是沒找到女子,怪得很,那女子班上的娃娃都跑出來了,只有她一個人,哪里都找不到。她的班主任又不在,那兩口子急得很,天天坐在學(xué)校操場上哭,又沒得啥子辦法?!?/p>

        小叔聽了,心里一驚,當即就決定趕回漩坪鄉(xiāng)。

        我爸聽了整件事,就說:“那我跟你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yīng)?!?/p>

        他們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在九洲體育館門口坐上到北川縣城的車,然后又跟著解放軍一起翻山。

        一進小學(xué),小叔就看到欣欣的父母頹然地坐在廢墟邊,他連忙走過去,問欣欣有沒有什么消息。夫妻倆一看到小叔,立馬沖過來,欣欣的爸爸揪著小叔的衣領(lǐng)說:“我女子呢?為啥就她一個人不見了?”小叔連忙說:“那天中午你們女子沒來學(xué)校,我剛想跟你們打電話問她是不是出啥子事了,就地震了,我也不清楚她在哪兒。”

        小叔話音剛落,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欣欣爸爸一拳:“我女子那天中午都走到學(xué)校門口了,還專門跑回家來給你拿臘肉,你說你沒看到,你有沒有良心?”

        欣欣媽媽抹著眼淚,對小叔說:“我女子那天中午看到我從墻上取下來一塊臘肉,聽我說這是要拿給你的,就說她下午上學(xué)的時候把臘肉帶給你。我想了一下,就那么一塊臘肉,又不重,她也拎得起,我就說‘要得,讓她順便帶給你,你也難得跑過來拿……

        “然后我就把臘肉放到桌子上,讓她午覺起來后記得拿。結(jié)果她起來就直接走了,臘肉也沒拿,我覺得沒拿就算了嘛。哪曉得過了一陣,她又跑回來,說走到學(xué)校門口才想起沒拿臘肉……

        “我當時還罵她,‘沒拿就沒拿嘛,你還跑回來干啥,等下上學(xué)萬一遲到了怎么辦?她都沒聽我說完,抱上臘肉就又跑了?!?/p>

        說到這里,欣欣媽媽停頓了一下,接著,哽咽著說:“我哪曉得她根本還沒走到學(xué)校就遇到地震了,從屋子到學(xué)校這一路,我都找了幾圈了,就是沒找到我女子?!?/p>

        小叔愣在原地,過了半晌,幾乎吼著說出來:“我不是說了我自己去拿臘肉的嗎!”說完,沒等欣欣爸媽反應(yīng)過來,就跑了出去。我爸見狀也趕緊跟著跑了出去。

        他們倆沿著欣欣家到學(xué)校的那條路一直找,要不是我爸幾次攔著,小叔差點兒跳下山崖去找。

        我爸見這樣子也不是辦法,就去找當時援助漩坪鄉(xiāng)的解放軍,讓他們幫忙找找孩子。

        后面的幾天,我爸、小叔還有兩個戰(zhàn)士,輪流用繩子拴著到懸崖下去找欣欣。在第三天的下午,滿臉是血的欣欣終于被一個戰(zhàn)士抱了上來。

        欣欣爸媽看見自己女兒成了那個樣子,木然地坐在旁邊,連哭的力氣都沒了。小叔站在一旁,哭得根本站不穩(wěn)。

        幾天后,欣欣就下葬了。下葬那天,欣欣爸媽不準小叔去。小叔只能離得很遠,站在一座小山頭上,遠遠地看著欣欣的葬禮。

        4

        后來一段時間,小叔每天都去欣欣家門前站著。

        開始,欣欣爸爸一看見小叔就要揪著他打,時間長了,也就任由小叔那么站著,不再管他。

        有一天,我爸陪著小叔進了欣欣家的門。一進門,小叔就沖著他們兩口子跪下:“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家,對不起你們的女兒。我不奢求你們能原諒我,我希望你們能接受我的道歉。我以后每個月都會來看你們,我給你們養(yǎng)老。”

        說完,小叔朝他們磕了個頭。

        欣欣爸媽聽完小叔的話,沒立即表態(tài)。

        在新的北川縣城修好之前,小叔一直陪著欣欣爸媽。也就是從2008年開始,小叔再也不吃外面的燒白,只吃欣欣媽媽做的燒白和自己一年當中做的那兩次燒白。

        后來聽我爸說,欣欣爸媽對小叔的態(tài)度緩和了些,準許他進家門,有時候還會讓他上桌一起吃飯。

        3年后,欣欣爸媽又生了一個兒子,小叔跟我們說起這件事時,笑得比誰都開心。夫妻倆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陳祝安:“祝安,就是祝福他這一生能夠平平安安?!?/p>

        北川重建之后,小叔回到新縣城上班,每個月按時給欣欣爸媽打錢,也會抽出時間回去看望他們。

        夫妻倆對小叔的態(tài)度慢慢好轉(zhuǎn)。后來小叔結(jié)婚,他們還托人送來幾塊臘肉和幾斤芽菜。

        去年,我考上大學(xué),在家里辦完酒宴的第二天,小叔叫我陪他去一趟欣欣家。去的路上,小叔在車里一直重復(fù)播放著張國榮唱的《春夏秋冬》,一路上我都在玩手機,沒太在意。

        到了欣欣家,欣欣爸媽看見小叔來了,便迎了出來。那天中午,欣欣媽媽又做了臘肉燒白。

        臘肉切得很薄,用筷子夾起,美如水晶肴肉。山里人自己熏的臘肉好過城里賣的,光用鼻子聞,就能聞到一股濃郁的腌熏香味兒。

        小叔指著我說:“這是我哥的女兒,和欣欣一樣大。她今年剛考上大學(xué),欣欣要是在,也會是她這個樣子。我越想越覺得對不起你們,真的對不起。”

        欣欣爸爸看了我一會兒,瘦得像刀刻的一張臉轉(zhuǎn)向小叔說:“都這么多年過去了,再傷心難過也是沒辦法的事,把現(xiàn)在的娃娃照顧好就對了?!?/p>

        說著,他把安安叫到跟前,指著我對他說:“你姐姐要是活著,也像這個姐姐這么大了,你知不知道你有個姐姐?爸爸跟你說過很多次,你要記住你的姐姐?!?/p>

        吃完飯,我陪著安安在院子里玩,他靠在我身上,奶聲奶氣地叫著:“姐姐,姐姐?!彼謰屢娏?,只顧沖著我們倆笑。

        回去的路上,車上還是單曲循環(huán)播放著《春夏秋冬》,我問小叔為什么老放這一首歌,他說:“我一聽這歌詞就能想起欣欣,我不能忘了她。”

        我去網(wǎng)上搜了歌詞,歌里唱道:“春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p>

        (邊 城摘自微信公眾號“人間theLivings”,本刊節(jié)選,劉程民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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