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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一條江使人有了力量

        2021-06-07 17:26:18黃其龍
        三月三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力量

        坐在桂江的左岸,遐想一些緊要或不緊要的事,它寂靜地往它的方向奔流,那是一片廣袤的綠、鋪展的綠、潔凈的綠,綠得讓生命有了底氣,使靈魂有了力量。

        脈搏,突突地在我的軀體之中跳躍。

        哦,呼吸也如是。

        我忽然疼愛起席下的花草,用手把被坐彎的野花和草攙扶起來,左右平衡它們的腦袋,讓它們在這條江的肌膚上,在陽光下重新煥發(fā)光彩。

        桂江滋養(yǎng)了昭平人,她說。它從桂林漓江流下,經(jīng)昭平縣內(nèi)幾個鄉(xiāng)鎮(zhèn),往梧州方向奔流。

        我抬眼看見桂江水隱隱從遙遠的蔥蔥郁郁的山丘那里流出,不遇坎坷,不臨深淵,夾在兩岸的一些村莊靜靜地流淌,又隱隱地消失于遠方的天際線。哦,它不屬于涓涓細流,它屬于浩渺大水的那一類,和她此前的描述無二致。

        江面翡翠綠的肌膚細細膩膩的,色澤接近一片高山茶葉的表面,那是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顏色。

        “靜水流深,靜若處子?!蔽夷畹?。

        是啊,我始終相信靜水會深流。

        安靜是它的性情。我于橋上看它的風景,它內(nèi)里的靜和我熱愛的淡泊的寧靜存在暗含的呼應。它不吭一聲,我也很少說話,但安靜之中它有它堅定不移的方向,有它的仁慈與善良,有它的情懷與熱忱,有它的力量與傳奇。我迎面遇上這樣的一條江,內(nèi)心的喀斯特山叢突然有了落影的水面,這種感覺是滿足而幸福的,以至于我?guī)缀跻獨g呼地跳騰起來。

        有船“噠噠噠”地從一座小島上駛出來,在江面劃出巨大的兩條水紋,在水與天相接的空間里,真像地上兩道岔開的虹。船夫(或者他根本就是漁夫)握住一根長長的竹竿立在船頭,他微微仰頭,我不知怎么的,極其牽掛他今天的收獲,牽掛他背后的人物命運關(guān)系,或許在水和天的那層隱秘關(guān)系里,胸懷之中總要自覺生發(fā)了某些關(guān)聯(lián)的人文。

        附近有許多挖沙的大船??吭诎哆叄覐乃鼈兇w的烙印上看,它們承擔著昭平馬江鎮(zhèn)上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高潮,容易使人想起像張擇端的那些船。

        船之外便是橋。鎮(zhèn)上最長的橋就是連接左岸和右岸的浮橋了,左岸的人要經(jīng)過它去往右岸候車前往縣城,右岸的人要經(jīng)過它來到鎮(zhèn)集市上經(jīng)商或購置貨物。

        她九叔家擺了一桌子的酒,菜有本地土養(yǎng)的白切雞以及黃牛尾巴肉、山野菜等。那是一桌關(guān)于一條江的文化譜系,許多人蘸著自釀的土酒把生發(fā)在江上那些了不起的故事和傳說端上桌子。我也生平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完美的酒宴,當夜自然是喝高了。江水釀出來的土酒果然是好酒啊,可以壯膽,可以掃蕩一切陌生的隔閡,可以使一個遠方的人無條件融入一條江的懷抱。

        九叔他們大多是鎮(zhèn)上的教師,眉飛色舞地把許多桂江的文化元素關(guān)聯(lián)起來,穿插一些黃姚古鎮(zhèn)的風情,土酒的勁越來越大。

        早上酒醒的時候,我從蒙眬的睡意里起來,馬江鎮(zhèn)上的集市那里傳來“咣咣”剁牲畜骨頭的聲音,我知道關(guān)于這條江的集市上肯定少不了打上來的野魚。

        她還在熟睡。

        我要去集市上走走看看。

        街就在桂江碼頭往上一二百米的“關(guān)口”位置,我看見有幾家魚攤賣桂江野魚,也有零散的打魚人在街頭街尾挑副水桶擔子賣雜魚。多年釣魚和看魚的經(jīng)驗告訴我,那些骨魚、刀秋、蝦、爬地虎等,都是正宗的野魚,它們的色澤和江水的色澤極為相襯,并且體型細長,并不似飼料魚那樣短窄而臃肥。各色雜魚在狹窄逼仄的水盆里很怕生,它們拒絕我兩只手對它們軀體的抓摸,竄逃得厲害,并且濺了我一臉的水,而我也并不來氣,被一些水生動物潑水上身,反而收獲迥異于庸常的心靈感受。賣魚人見我抓摸的都是高級魚種,他或許知道我也是抓魚捕魚釣魚的行家,并沒有把價錢抬起來的意思,盡管我說普通話,而他操著本土方言。

        “這里的人嗜魚?!辟u魚的人說。

        我在餐桌上領(lǐng)會了這句話。這里的人的血液里奔流著魚肉的養(yǎng)分,我無法控制在我頭顱中生發(fā)出的妙想,而把這個鎮(zhèn)稱為“魚鎮(zhèn)”,把生活在這個鎮(zhèn)上的人稱為“魚鎮(zhèn)上的人”。

        我極愛釣魚。釣魚很可能是人與江流最佳的交匯方式。我遇見《莊子·秋水》中的那篇《莊子釣于濮水》,以及西方超驗主義文學大家梭羅的《瓦爾登湖》之后,我常常把這種可能性看作是一種絕美的境界,一種超脫的絕美的自由。

        白云在我的頭頂上翻卷,白鷺從遠處山上的一處密林里飛了出來,在江上翩翩展示輕柔之美。太陽光線落在了浩渺的水上,水面被敷上一層融融的暖色,我立于船上迎著絲絲縷縷的微風,一根釣竿架在岸上,這一切讓我感到滿足。

        我并不去冥想在桂江上釣魚,需要用幾號線和鉤,浮釣還是底釣,以及用搓餌還是顆粒餌。思緒的開合以及呼吸的急緩應當無限服從一條江,而不應承受那些讓人感到束縛和不悅的想法,能不能釣上一尾魚該是自然恩賜的結(jié)果,我一直秉承這樣的觀念:人是自然里的一個活動的個體,坐在岸上垂釣冥冥之中也是自然流轉(zhuǎn)的結(jié)果。

        我釣上了一尾鯽魚。

        鯽魚在水里掙扎著,身體一閃一閃地被魚線扯到水面。它渾身銀光,魚鉤勾中了它的上唇。我握住它取鉤時,一攤黏黏的白色液體從它的下體流出來——我知道那是它的秘密,或者說是桂江常年奔流不息沉淀下來的秘密,是日月騰挪在一條魚身上產(chǎn)生的秘密。

        這尾鯽魚在我這里顯得彌足珍貴,我的左手緊緊握住它的軀體,它掙扎著要脫身,一股力量便從我的手掌心傳到我的骨子里。它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球,天地似乎也隨之翻轉(zhuǎn),眼球上的那一抹紅色灼灼燃燒,射出一道極具穿透力的亮光。它又竭力撐開脊背上的翅,指著我頭頂上湛藍的天空,呈現(xiàn)強烈的生命張力。好水出好魚,我默念道。對水的生命哲學,從這條魚開始,我有了更高的認識。

        江在魚的體內(nèi)流淌,或者說魚的體內(nèi)流淌著江。對于發(fā)生在江里的每一個生命個體,江都毫不保留地把水的力量和哲學轉(zhuǎn)化至其體內(nèi)。這是江賦予生命最大的恩賜。

        而我可以美美地煲上一小鍋鯽魚湯了,感受那一份轉(zhuǎn)化的力量。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這樣一條江了。

        我的這幾年,日子過得并不平穩(wěn),胸中藏著掖著許多工作上和生活上的事情,脾氣也漸漸不受我掌控。

        我熱愛自然,上山采山藥、野菜、萵筍,或者跟蹤一只動物的足跡,看它在密林之中扒土覓食的一切動靜,用手機把一些畫面捕捉下來過后慢慢品鑒它的性靈。自然之中,我又最愛水了,甚至去到一個地方我首先要找到這個地方的江河、湖泊、水庫,以水系的布局去研判一個地方的顏值及精氣神,或許,這樣的研判是片面的,但既然把審美全部都放在一條江上,設(shè)想我再不聽從內(nèi)心,那便假仁假義了,自然并不接受一個人的假仁假義。

        聽從內(nèi)心是自由的方式之一。

        可生活常常是另一種模樣,我的那一份辦公室的工作曾使我焦頭爛額,各種各樣的匯報、方案、會議、講話稿、主持詞、整改,山呼海嘯地撲掛在了我身上。有很長一段時間,太陽何時落山以及何時在地平線那里重現(xiàn)光輝,我只有一個大概的模糊印象,而萬物輪廓皆隱沒或消失了一般。深夜從辦公室走出來,從三樓走下一樓,大院里的那些芒果樹和九層皮樹的模樣都能把我嚇一跳,它們的面貌我是記得很深的,但在朦朧的夜的視線里,它們很像一些幽靈或者妖怪,體態(tài)凹凸變形,黑乎乎的很嚇人。

        我呼喚高貴的自由,能與一條江發(fā)生對話的自由。我的不暢快的情緒和情感,城市之中各種風格的高樓和各種顏色的霓虹燈并不能幫助我消解,唯有到了一條江那里才能得到完滿的釋放和洗滌。一條江很像一味能醫(yī)治百病的藥,它總能恰到好處地切入人的心里,無聲無息完成對人的內(nèi)心的重塑,使之熱烈而向陽。

        一條江又給予人無窮無盡的“活著”的力量,賜予有別于日常經(jīng)驗的超驗思維。

        后來的幾天,我數(shù)次到桂江的左岸上靜坐垂釣,每每感覺太陽的騰挪和水的流動把一些宇宙的秘密呈現(xiàn)到內(nèi)心里,我的一些瞬息變化的隱性想法和心理波動,或許就是對那一份宇宙秘密的超驗把握,但我常常忽略掉了秘密,或者不急于剖析而事后變得無知無覺。

        在返回市區(qū)的路途上,她依偎著我的肩默不作聲,用手機播放一首叫《大魚》的歌,將耳機的一邊塞進我的耳朵。

        海浪無聲將夜幕深深淹沒

        漫過天空盡頭的角落

        大魚在夢境的縫隙里游過

        凝望你沉睡的輪廓

        看海天一色 聽風起雨落

        執(zhí)子手吹散蒼茫茫煙波

        大魚的翅膀 已經(jīng)太遼闊

        我松開時間的繩索

        ……

        我喜歡這首歌,正如我喜歡桂江那樣。我們在一起有五年了,我父親過世得早,母親又常常多病,我的日子總被逼到陰暗的角落,她并沒有嫌棄我的貧窮,江流并沒有嫌棄我渾身的孤獨,江流始終把左岸和右岸牽在了一起。

        她汪汪的一張臉,長發(fā)纏繞在我的脖頸,眼眸望向窗外一處又一處的密林,車以每小時205千米的速度奔向南寧,我們早就看不見江了。

        她眼淚灼灼,發(fā)誓一定要?;貋砜纯垂鸾?/p>

        我說,回,假期都要回來看看。

        我閉上眼睛,感受來自內(nèi)心的力量。在左岸上的這幾日,因為天地澄明,心靈自由,我體內(nèi)有一股自然賜予的純正力量灌滿了血脈,這股力量正在驅(qū)動埋藏在生命深處的意志力,我如同左岸上的一叢野花,熱烈而向陽。

        是的,離開一條桂江是令人痛苦的,但我和妻終究積蓄了力量。

        作者簡介:黃其龍,壯族,廣西天等縣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崇左市第三屆簽約文藝家(文學類),崇左市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崇左文藝》編輯,有散文發(fā)表在《民族文學》《三月三》《廣西文學》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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