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崔慧瑩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佳鈺發(fā)自北京

相比玻尿酸，干細胞的科技感更強，溢價也更高，在講故事、割韭菜等營銷策略上更有發(fā)揮空間。

視覺中國　?圖

★“目前沒有任何一款用于美容注射的干細胞產品獲得國家批準，食品、化妝品中更不可能存在活的干細胞。如果在市場上看到100種干細胞相關的產品，那這100種都不是真正的干細胞產品，肯定也是沒有經過審批的。”

“干細胞”抗衰產品由可望而不可即的富豪天價續(xù)命“秘法”，延伸出以“干細胞”為賣點的美容針、化妝品甚至保健食品，同時在二線城市一些不具備醫(yī)療資質的生活美容院或私人工作室走俏。

對于健康人群，并不建議通過回輸干細胞來提升抵抗力或抗衰老——既無明確受益，還額外增加風險?！爸煌ㄟ^一次兩次的干細胞治療，到底能起到多少作用，缺乏具體的生物標記物，因此很難量化評估。”

染著淺黃色微卷短發(fā)、戴著紅色方框眼鏡的李婷，是位年近四十的“時尚阿姨”。她有一對深邃的雙眼皮和纖細的柳葉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眉心膨出的兩道長約2厘米的腫塊，像趴在皮膚下的兩條細長“肉蟲”。

因為眉間有明顯的川字紋，會顯得蒼老而嚴厲，李婷聽信了美容院自稱可以注射干細胞除皺抗衰的忽悠，花費近萬元打了所謂的“干細胞填充”，起初效果不錯，但一年后出現(xiàn)了“瘋長”癥狀——局部皮膚組織細胞增生，這多由皮下注射生長因子導致。

為其提供治療，取出填充物的，是北京愛多邦醫(yī)療美容診所的黎星醫(yī)生，因在小紅書、抖音等平臺發(fā)布科普視頻，黎星獲得患者關注。在這家規(guī)模極小的診所，黎星幾乎每個月都要接待10-15位與李婷有類似經歷的求美者，她們大多在“黑醫(yī)美”注射了“干細胞”“納米活細胞”“再生因子”“干細胞外泌體”等不明注射物，導致面部肌膚僵硬、結節(jié)鼓包甚至毀容。

干細胞是一類具有自我復制能力多潛能細胞的統(tǒng)稱，也被譽為“可以發(fā)育成參天大樹的種子”。理論上，干細胞可以加入到受損器官中，讓干細胞慢慢變成成體細胞，補充受傷或者死亡的細胞，完成修復。

近三十年來，干細胞在全球范圍內都是研究焦點，被認為可開發(fā)出改善人類健康與疾病的新藥或療法。就目前已有臨床試驗結果來看，顯示出明確療效并獲國家批準使用的醫(yī)學成果極少。

但在醫(yī)美、保健領域，干細胞概念產品卻一直被吹捧為“凍齡”“逆齡”“提高免疫力”甚至治療各類疾病的神秘武器，在高凈值人群市場中走俏。南方周末記者發(fā)現(xiàn)，網絡上大肆宣稱可提供“干細胞美容”服務的美容院或整形醫(yī)院不勝枚舉，除注射干細胞美容針外，還有靜脈回輸干細胞、干細胞化妝品、口服干細胞保健品等等，價格從60萬至幾百萬元不等。

“目前沒有任何一款用于美容注射的干細胞產品獲得國家批準，食品、化妝品中更不可能存在活的干細胞。如果在市場上看到100種干細胞相關產品，那這100種都不是真正的干細胞產品，肯定也是沒有經過審批的。”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整形美容外科主任、廣東省醫(yī)師協(xié)會美容與整形外科分會主任委員劉宏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沒感到效果只圖心理安慰

在支付了高昂費用，犧牲了健康或容貌后，仍有大批消費者不了解輸入自己體內的“干細胞”到底是怎樣的產品，能否達成商家宣稱“年輕十歲”“延年益壽”等奇效。

一位在小紅書App上推薦干細胞治療的博主向南方周末記者發(fā)送的中國博鰲國際醫(yī)院再生醫(yī)學研究中心的介紹材料，包括制備工藝介紹和細胞制劑質量證明等。據她介紹，該院的干細胞抗衰美容項目分為自體干細胞和異體干細胞兩種，自體是指“從腹部抽取10毫升脂肪，培養(yǎng)21天后靜脈回輸”，188000元一次；而異體用的是臍帶血，148000元一次。

按照2020年6月公布的《海南自由貿易港博鰲樂城國際醫(yī)療旅游先行區(qū)條例》：先行區(qū)醫(yī)療機構可以在先行區(qū)進行干細胞、免疫細胞治療等新技術研究和轉化應用。

這一政策被解讀為目前只有海南博鰲醫(yī)療先行區(qū)內的醫(yī)療機構可合法進行干細胞治療，其他地區(qū)仍處于臨床研究階段。國內已有超過120家醫(yī)療機構通過干細胞臨床研究備案——有資格從事干細胞相關的臨床研究，不收費、不得商業(yè)化，是正規(guī)干細胞臨床研究機構的特質。

現(xiàn)實情況卻是，在北京、天津、上海、廣東、江蘇等地，均不難找到可以提供干細胞輸入項目的機構。

天津的董太太就曾在當地一家市屬二級醫(yī)療機構、一家私營醫(yī)療機構以及泰國某醫(yī)療機構分別進行過干細胞回輸，每次花費在30萬左右?！皣鴥炔辉试S拍照，神神秘秘的?！倍嬖V南方周末記者，這一要求令她感到不適。

這是一位每年斥資百萬元護理皮膚，幾乎嘗試過熱瑪吉、水光針等各類醫(yī)美產品的“貴婦”，她自認感到身體有勁兒、皮膚紅潤，可能圖個心理安慰——“錢沒白花”，但實際并沒有感受到干細胞的明顯效果。

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一位整形外科醫(yī)生，也坦承近幾年在北京（北京301醫(yī)院）、銀川（中航生物）做過七八次干細胞回輸。他外形酷似黃秋生，52歲的臉龐紅潤而緊繃，每個周末都會去爬山。盡管這位醫(yī)生稱“沒感受到干細胞有什么效果，抗衰養(yǎng)生秘訣主要靠運動”，但考慮到細胞更新可能性，他并未放棄這項“高端”抗衰輔助。

以為打了“干細胞”實為“生長因子”

近年來，“干細胞”抗衰產品開始瞄向“下沉市場”，由可望而不可即的富豪天價續(xù)命“秘法”，延伸出以“干細胞”為賣點的美容針、化妝品甚至保健食品。

同時，集縮陰、美白、祛斑、祛皺、抗衰等功效于一身的所謂“干細胞針、干細胞因子”注射開始在二線城市一些不具備醫(yī)療資質的生活美容院或私人工作室走俏?！氨本┑却蟪鞘械那笤\患者反而較少，來自東北、江浙滬地區(qū)的女性較多。”黎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原因在于，相比價格低廉、大多數人熟知的玻尿酸，干細胞的科技感更強、溢價也更高，在講故事、割韭菜等營銷策略上更有發(fā)揮空間。醫(yī)美機構工作人員透露，一些“干細胞美容針”使用的仍是玻尿酸、脂肪等填充物，但冠以“干細胞”名義后，價格能翻5到10倍。

一位定位顯示在甘肅蘭州的美妝博主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感到自己的太陽穴凹陷，所以在同事推薦下做了干細胞注射產品，“臉上的凹陷就像葡萄干，通過干細胞激活，可以慢慢變成葡萄。”

據南方周末記者了解，大多數消費者通過“朋友推薦”“博主推薦”了解到干細胞，每拉一位新客，“帶貨博主”可抽取約10%的利潤，甚至有博主月入幾十萬。

“問題在于，很多消費者以為打了‘干細胞，其實注射的是生長因子?！崩栊钦f。

劉宏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生長因子是一種可以刺激細胞生長活性的多肽類的細胞因子，可以在實驗室里進行人工合成，已經被美容行業(yè)濫用多年，與干細胞是完全不同的產品。

在整形外科領域，有三款生長因子類藥物已獲得國家批準，主要用于嚴重的燒傷病人、慢性的皮膚損傷病人，局部外用以促進皮膚和黏膜創(chuàng)傷的愈合。但不得用于面部注射。

據南方周末記者了解，一些打著“干細胞”噱頭的廠家，生產的其實是生長因子相關產品，號稱可以代替玻尿酸填充。有產品說明稱，傳統(tǒng)美容填充會有異物感，會造成面部僵硬、代謝后不能完全被人體吸收，而該款干細胞填充會長期持續(xù)皮膚彈性、保持柔軟性與立體感，代謝后因葡聚糖由葡萄糖分子組成，回落后可以被人體吸收。

南方周末記者檢索發(fā)現(xiàn)，此類產品多為7ml凍干粉或150ml溶液的西林瓶裝，品牌公司有四十多個，大多來自廣州，出廠價格僅為幾十元到數百元一瓶，但在美容院卻賣出了數千甚至上萬元高價。

“不是做成針劑放冰箱里想用就用”

更值得關注的科學問題是，很多所謂的干細胞產品里，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干細胞。

“干細胞很嬌氣，要在適當的環(huán)境，人體內適宜條件下才能存活，體外培養(yǎng)、儲存、維持活性都有一整套復雜的要求，不是做成針劑放在冰箱里隨時拿出來用就行?！眲⒑陚フf。

成年人體內組織器官特異的干細胞數量并不多，多數難以分離和純化，體外擴增也很有限?！氨热缛梭w血液中，能提取出的造血干細胞的量非常少，無論美容還是抗衰老，都不可能夠用?！鼻迦A大學藥學院院長、全球健康藥物研發(fā)中心（GHD-DI）主任丁勝說。

正因這些苛刻技術條件，干細胞仍是一項只供實驗研究的尖端技術，還沒有哪個機構有能力進行商業(yè)化大規(guī)模生產。目前臨床研究應用較為廣泛的，是骨髓、牙髓、胎盤、臍帶、異體或自體脂肪來源的間充質干細胞。而干細胞美容在整形外科之中的運用主要包括：創(chuàng)傷修復與組織工程、脂肪移植等。

當前市場上，究竟哪種干細胞被注射到消費者體內，成活數量有多少，只能靠醫(yī)療機構一張嘴，即使輸入的只是一袋生理鹽水，普通人也無法用肉眼分辨。

但可以明確的是，以干細胞為噱頭的口服液、精華液等產品中，幾乎不可能真正含有干細胞，不僅沒有適宜干細胞存活的環(huán)境，人體消化系統(tǒng)也會將細胞粉碎消化，與普通食物無異。

另有一些產品甚至玩“文字游戲”，號稱提取蘋果、人參、海藻、葡萄、天山雪蓮等植物干細胞用于保健、抗衰老，號稱細胞壽命比人類干細胞要長得多，有的能達到4000歲。

“培養(yǎng)條件不對，可能會培養(yǎng)出癌變的細胞；培養(yǎng)環(huán)境有污染，可能帶入各種病原體，因此干細胞體外培養(yǎng)的質控工作格外重要?！倍俑嬖V南方周末記者，對于健康人群，并不建議通過回輸干細胞來提升抵抗力或抗衰老——既無明確受益，還額外增加風險。

2020年8月，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曾公開審理并宣判了一起干細胞買賣合同糾紛案，未能履約提供干細胞回輸服務的榮麗生物科技有限公司被判敗訴。

法庭認為，在未獲干細胞臨床研究備案或藥物試驗許可的情況下，榮麗公司銷售干細胞給他人的行為游離于國家有關部門的監(jiān)管之外，不但增加了國家對干細胞臨床研究和藥品試驗的管控風險，妨害公眾用藥安全，而且嚴重違背倫理規(guī)范，擾亂市場經濟秩序。

“干細胞”正規(guī)軍何日突起？

盡管備受質疑與爭議，在化妝品研發(fā)者看來，干細胞美容仍是有前途的一個技術。外用含干細胞提取物的護膚品、注射干細胞或干細胞抽取物，是目前備受業(yè)內矚目的領域。

“從法規(guī)層面看，國內暫時沒有得到批準；從技術層面看，干細胞提取物在護膚品里如何保持穩(wěn)定，也是難題?！蓖瑵髮W皮膚學在讀博士、《聽肌膚的話》系列作者冰寒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從目前監(jiān)管法規(guī)日益嚴厲的趨勢來看，干細胞在美容方面的應用，困難重重，道阻且長?！?/p>

在全球范圍內，干細胞技術一直以來被視為“再生醫(yī)學技術”，被譽為繼藥物治療和手術治療之后的第三次醫(yī)學革命。臨床研究覆蓋新冠病毒肺炎、阿爾茲海默癥、抑郁癥、黃斑病變、心肌梗塞、糖尿病、關節(jié)炎等多種疾病，然而“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

2018年6月至今，中國已有12款干細胞新藥通過藥物臨床試驗申請，獲得臨床默示許可，但尚未有任何干細胞新藥完成臨床試驗獲批上市。

很多人愿意付費進行一些未經審批注冊的干細胞治療性試驗，幾乎是世界級現(xiàn)象。2016年，美國《細胞》雜志子刊《Cell Stem Cell》發(fā)表文章指出，美國至少有351家企業(yè)參與未經獲批的“干細胞治療”項目，涉及570家診所。大多數診所推廣的是自體干細胞治療，這些療法均未經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FDA）批準。

全球最具影響力的臨床醫(yī)學類綜合期刊《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也有報道稱，有人在眼球直接注射脂肪干細胞（可能是SVF）治療黃斑變性之后出現(xiàn)急性失明。

2011年底，原衛(wèi)生部和原國家食藥監(jiān)局發(fā)布了一項禁令，叫停了干細胞的臨床試驗研究，直到2015年發(fā)布《干細胞臨床研究管理辦法（試行）》才陸續(xù)解禁，要求在促進干細胞研究發(fā)展的同時，規(guī)范干細胞臨床研究行為，保障受試者權益。

事實上，干細胞臨床應用的發(fā)展勢頭很快，目前在美國、韓國、日本、歐盟，已獲批上市的干細胞產品有十余種，適應癥包括移植物抗宿主病、膝骨關節(jié)炎、克羅恩病、嚴重下肢缺血等。

中國也在積極跟進這場“全球競賽”。2021年5月11日，國家科技部發(fā)布《“干細胞研究與器官修復”重點專項2021年度項目申報指南》，撥款5億元用于干細胞科研，部署5項重點任務，擬支持17個項目，包括干細胞的發(fā)育和衰老研究、復雜器官制造與功能重塑等。

“相信在未來5-10年內，干細胞治療很有可能在一些疾病的治療方面取得革命性的進展。我個人是非?？春闷淝熬暗??！倍俑嬖V南方周末記者，至于干細胞能不能有美容和抗衰老作用，仍將會是一個待解的難題。

“真正的抗衰老指的延長壽命，需要非常長期的跟蹤統(tǒng)計才能看到效果。只通過一次兩次的干細胞治療，到底能起到多少作用，缺乏具體的生物標記物，因此很難量化評估。”丁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