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敬奕步 南方周末實習生 崔穎 高越

2016年6月17日，浙江嘉興南湖紅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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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12月8日，民豐2＃卷煙紙機恢復生產。

受訪者供圖

民豐特種紙股份有限公司生產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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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公司如活化石般穿越百年，見證了嘉興這座夾在滬杭之間的小城，隨著中國經濟的激蕩浪潮，如何從農業(yè)社會進化到遍布“隱形冠軍”的工業(yè)社會。

“上海土地很緊張，房價一漲，工業(yè)沒法在市內辦，所以上海資本往嘉興流，給嘉興增添了很多現代化的制造業(yè)、服務業(yè)，提升了產業(yè)結構?！?/p>

嘉興離上海、杭州近，隱形冠軍企業(yè)給大城市企業(yè)做配套起步，同時也獲得了與國際市場接軌的機會。

1921年8月初，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浙江嘉興南湖的一條游船上勝利閉幕，宣告了中國共產黨的誕生。這條游船因此成為中國革命源頭的象征，被稱為“紅船”。

這次偶然的選擇，為嘉興刻上了紅色印記。其實嘉興在歷史上就有著特殊的地理區(qū)位，其位于杭嘉湖平原、京杭大運河邊，曾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糧倉之一。在水路文明發(fā)達的時代，嘉興一度商業(yè)鼎盛。

距離南湖不足一公里，就坐落著嘉興歷史最悠久的公司——民豐造紙公司。這家公司如活化石般穿越百年，見證了嘉興這座夾在滬杭之間的小城，隨著中國經濟的激蕩浪潮，如何從農業(yè)社會進化到遍布“隱形冠軍”的工業(yè)社會。

“嘉興、湖州像個農村”

嘉興的工業(yè)化起步較晚。因為近代以前，嘉興沒有公路，只有水路，去外地靠運河。民國初年，杭州與上海之間的鐵路、公路開通，才帶動嘉興現代產業(yè)起步。

1923年，嘉興籍社會活動家、愛國民主人士褚輔成（九三學社創(chuàng)始人之一）發(fā)起創(chuàng)辦禾豐造紙公司，廠址選在嘉興東門外甪里街，堪稱地方大事。1925年8月正式投產，主要生產黃板紙。

當時，日產黃板紙卷筒在中國沿海地區(qū)壓價傾銷，加上國內同行之間削價競爭，致使禾豐造紙公司的黃板紙市價暴跌，經營嚴重虧損，1927年底即宣告停業(yè)。

為了避免工廠落入日商手中，褚輔成與寧波籍愛國實業(yè)家竺梅先達成合作——竺梅先籌設民豐造紙股份有限公司，1929年1月16日接辦了禾豐。

1934年，民豐向德國、英國訂購汽輪機、發(fā)電機組等設備，派工程師東渡日本收集技術資料，又高薪聘請外國工程師來廠指導生產。1936年6月，終于建成國內第一臺卷煙紙機，后生產出第一張國產卷煙紙。

1937年7月，民豐遭受日本飛機轟炸，只能停產。直到1949年5月7日嘉興解放，民豐才回到人民手中。1953年，民豐廠實行公私合營。次年，中共黨組織在民豐成立。

上世紀50至60年代初，民豐生產規(guī)模迅速擴大，造紙機增加至10臺。

“當時民豐由國家輕工業(yè)部主管，那一批老領導全是名校畢業(yè)、全國各地分配過來的。”民豐特種紙股份有限公司黨委書記、董事長曹繼華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在‘文革之前，我們技術力量儲備是很強的，總工程師陳志蔚是全國勞模?！?/p>

那一時期，民豐的新產品試制工作有了重大突破?！爱敃r是計劃經濟，1955年至1956年間，民豐先后試制成功電容器紙、描圖紙等近十種產品，自己做一部分，也支援技術給別人。很多企業(yè)的拳頭產品就是民豐開發(fā)出來的，他們現在還在賺錢?！?/p>

但在當時，民豐這樣的工廠在嘉興并不多。直到1970年代，嘉興經濟依然以農業(yè)為主。據嘉興日報報道，1978年，嘉興國民生產總值中三個產業(yè)的結構為50∶33∶17，農業(yè)占了一半。

浙江工商大學區(qū)域經濟研究所所長倪樹高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以前嘉興市區(qū)、平湖（嘉興市下轄縣級市）、嘉善（嘉興市下轄縣）的人要采購大宗商品或消費品，都往上海跑。海寧（嘉興市代管縣級市）、桐鄉(xiāng)（嘉興市下轄縣級市）的人則往杭州跑?！凹闻d、湖州像個農村”。

嘉興本地人務農居多，以種水稻、種桑、養(yǎng)蠶為主，平湖、嘉善養(yǎng)豬突出?！吧虾Ｒ郧暗娜馐彻?，基本靠嘉興?！?/p>

“許村模式”被復制推廣

1966年“文革”開始，民豐一度陷入混亂。直到1976年，生產和管理才開始好轉。

1975年，19歲的鄔見明進入民豐工作，趕上了國營經濟的黃金時代。當時嘉興有“五大廠”，除了民豐造紙廠，還有冶金機械廠、絹紡廠、毛紡廠、制絲針織聯合廠。

“民豐有幼兒園、小學、初中、大學（民豐職工大學）、醫(yī)院、殯儀館，整個一小社會?！编w見明說。

能在大廠工作，是一種社會身份的認定。曹繼華記得，穿著民豐的工服去剪發(fā)，可以賒賬?！熬蛻{這個廠徽。因為民豐的社會影響力好，民豐人都被認為很有錢，找對象也沒問題?！?/p>

夏天，廠里為了降溫防暑，給職工發(fā)汽水。下班后，把汽水瓶卡在自行車后座一路騎回家，是大廠職工的拉風時刻?！拔椿榍嗄甑臉伺涫直硎巧虾Ｅ?，人家一看就知道家里條件不錯，或者是大廠的人。自行車是鳳凰28型的，鈴摁一下連著響，很酷的?！编w見明說。

當時，民豐的經營狀況很好，主要產品之一是卷煙紙。“上海卷煙廠、杭州卷煙廠、廣東卷煙廠都開著大卡車到廠門口排隊等著要紙，產品從生產線上下來，直接裝車拉走?！?/p>

國營大廠的風光一直持續(xù)到改革開放。1990年代，同大部分嘉興國企一樣，民豐造紙廠出現了設備陳舊、工藝落后、生產效率低下等通病。

曹繼華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我們原來不愁吃不愁喝。市場經濟就不一樣，產品不好就賣不出去?！?/p>

改革開放后，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和民營企業(yè)先后崛起。

據嘉興日報報道，1983年，海寧市許村鎮(zhèn)蕩灣村農民沈咬榮聯合15家農戶，創(chuàng)辦起第一家聯戶企業(yè)。自此，鎮(zhèn)辦、村辦、聯戶辦、個私辦被面布生產企業(yè)在許村迅速崛起。

1985年，許村鎮(zhèn)工業(yè)產值突破億元大關，成為嘉興第一個億元鎮(zhèn)。很快，“許村模式”全面復制推廣，絲織、皮革、毛紡針織等產業(yè)集群如雨后春筍涌現。

鄔見明回憶，1980年代中后期，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越來越多，對城里的技術人才非?？是蟆蟮募夹g骨干——基建、鉗工、電工、機修、設計等崗位的老師傅十分吃香?！班l(xiāng)鎮(zhèn)企業(yè)有技術難點，就會付費請你去幫個忙?！?/p>

1990年代，嘉興的民營經濟蓬勃發(fā)展，一到禮拜天，上海的工程師都來嘉興搞副業(yè)。

1983年，國務院決定撤銷嘉興地區(qū)行政公署，分設嘉興市、湖州市。撤地建市后，政府的管理地域范圍縮小了，加強了對產業(yè)的集中管理，加速了特色經濟和產業(yè)集群的形成。

1983年前，嘉興各地零星散落著企業(yè)，在家里、院里前店后廠式生產，不但難以擴大規(guī)模，而且污染重。

嘉興學院商學院教授陳軍表示，為此，嘉興政府下決心淘汰了一批沒有發(fā)展前途的企業(yè),一些污染性的企業(yè)被強制性退出?！氨热琊B(yǎng)豬，要高質量、集中化地養(yǎng)?！?/p>

同時，政府劃定區(qū)域、建立工業(yè)園區(qū)，吸引企業(yè)進駐。

陳軍曾做過統(tǒng)計，“嘉興市省級以上的科技園區(qū)、經濟開發(fā)區(qū)有四十多個，平均每個縣都有七八個。集約化的過程中，也會刻意招商引資一些上游的龍頭型企業(yè)，提高產業(yè)質量?！?/p>

1990年代中后期，嘉興逐漸形成了一些塊狀經濟，比如嘉興的絲綢、馬橋的經編、海寧的皮革、桐鄉(xiāng)的羊毛衫、海鹽的緊固件。

背靠上海的投資洼地

在市場競爭之下，嘉興的國有企業(yè)逐漸脫胎換骨。

公開資料顯示，“五大廠”中的制絲針織聯合廠、絹紡廠、冶金機械廠分別在2001年、2002年、2005年破產重組或被收購。

據嘉興日報報道，到2005年底，全市計劃內1056家傳統(tǒng)體制下的國有、城鎮(zhèn)集體企業(yè)，通過股份制、兼并、破產等形式實施改革，改制面達96%以上。

但民豐造紙廠卻找到了發(fā)展之路——1993年，民豐就引入港資，成立了合資公司。

曹繼華回憶，“我們拿出兩條生產線做卷煙紙，把技術提上來，從2000多噸干到近5000噸，利潤從1000多萬干到4000萬，當年就開始盈利，盤活了全廠。”

1998年，民豐關停制漿分廠、水泥廠、堿回收車間和部分舊紙機，治理排污；同時內退兩千余名員工，為企業(yè)降負。

與此同時，嘉興的產業(yè)結構也在不斷地調整升級。

1992年8月，嘉興經濟開發(fā)區(qū)（下稱“經開區(qū)”）建成。嘉興市商務局副局長邱錦月回憶，一開始，經開區(qū)建在城區(qū)北邊，“企業(yè)比較雜，做緊固件、紡織、食品、機械的都有，最早還有化工，后來全部清掉了”。

2000年后，嘉興的區(qū)位優(yōu)勢越發(fā)明顯，加上土地便宜，很快成了一個投資洼地，吸引了大量外來資本的進入。

倪樹高回憶，“上海土地很緊張，房價一漲，工業(yè)沒法在市內辦，所以上海資本往嘉興流，給嘉興增添了很多現代化的制造業(yè)、服務業(yè)，提升了產業(yè)結構。”

2010年起，嘉興進入快速發(fā)展期?！凹闻d以前的企業(yè)規(guī)模都不大，主要企業(yè)是2010年以后壯大的，新興企業(yè)是外來投資形成的。”倪樹高說。

2010年，經開區(qū)升格為國家級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之后不斷擴建，如今和嘉興國際商務區(qū)連成“C”形，環(huán)繞著主城區(qū)。嘉興統(tǒng)計局數據顯示，2020年末，全市有國家級高新技術企業(yè)2414家。

嘉興市商務局副局長邱錦月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嘉興的外資以制造業(yè)為主，所以單從制造業(yè)來講，2019年我們是全省第一的，2020年是全省第二。大城市可以招服務業(yè)的大項目，而我們是中小城市，按規(guī)律只能主攻制造業(yè)?！?/p>

很多外資是從上海挖來的?！耙驗楦鲊目鐕緛碇袊卣箻I(yè)務，一般都駐扎上海。我們離上海近，通常一大早就去上海，一天要拜訪4-5家企業(yè)，從早干到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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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記者 敬奕步 南方周末實習生 崔穎 高越

民豐造紙廠的磚結構廠房和紅色木質樓梯。南方周末記者?　敬奕步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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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冠軍”誕生

2000年6月，民豐特種紙股份有限公司（600235.SH）上市。此后6年間，投資近15億引進德國、法國的4條生產線、進行熱電改造，進一步擴充產能。

“通過上市公司募集來的資金，再加上銀行的貸款，民豐走出了困境?！辈芾^華感嘆，“如果當時沒有15個億砸下去，民豐就沒了?！?/p>

如今，民豐有1300多名員工，其中有300多名黨員。曹繼華介紹，民豐一年銷售收入14億，產品中有60%是工具配套用紙，40%是卷煙紙，占據了中國卷煙市場1/4的份額。

嘉興市發(fā)改委主任章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嘉興市已經有66家上市公司，主要集中在制造業(yè)。

章劍說，目前嘉興有10家浙江省“隱形冠軍”企業(yè)，100家浙江省“隱形冠軍”培育企業(yè)。10家“隱形冠軍”企業(yè)涵蓋了金屬制品、通用設備、新材料、化學制品、木業(yè)家具、紡織等領域。

成為浙江省“隱形冠軍”的門檻較高，以2020年度“隱形冠軍”企業(yè)申報條件為例：

企業(yè)2019年度營業(yè)收入在5000萬元至20億元之間，2017-2019年凈利潤平均增長率達10%以上；企業(yè)從事特定細分市場5年及以上，且細分市場占有率位于全國前五或全省前三；以出口為主的產品，市場占有率位于全球前十。

浙江金元亞麻有限公司是嘉興“隱形冠軍”企業(yè)之一，也是全球最大的亞麻紗制造商?！白罱?，我們出口的亞麻紗占中國亞麻紗出口量的50%還多?！苯鹪獊喡槎麻L任維明自豪地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2006年12月，金達控股（00528.HK）在香港掛牌上市。公司提供的數據顯示，如今，金達控股擁有一個有機麻種植基地、5個紡紗工廠，為超過25個國家的客戶提供服務。

至于嘉興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隱形冠軍”，章劍解釋，嘉興離上海、杭州近，隱形冠軍企業(yè)給大城市企業(yè)做配套起步，同時也獲得了與國際市場接軌的機會。

過去，嘉興的企業(yè)家不稀罕上市，“他覺得一年賺幾百萬，日子過得挺好”。后來，政府組織企業(yè)家去高校培訓學習，“大家意識到，還是要上市，要追求把市值做大，把產品做精”。

五年前，40歲的陳軍離開東北老家，到嘉興當大學老師。他很快發(fā)現，這座城市雖然緊鄰“魔都”，風格卻大相徑庭。

這里不崇尚酒文化。剛來嘉興時，陳軍和朋友吃飯，飯桌上只有他點了一瓶啤酒，其他男人都喝可樂?！凹闻d人不喜歡大飯店、歌舞廳，他們更喜歡喝茶。談生意時喝茶讓人思維活躍，比飲酒的邊際效用更大?！?/p>

陳軍用“溫和、內斂”形容嘉興人，用“安靜、和諧”形容嘉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