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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語言人物三記

        2021-06-01 14:25:44張杰
        延河 2021年5期
        關鍵詞:葦岸食指大地

        張杰

        那年,陪燁園師看食指

        從上地到昌平沙河鎮(zhèn)坐車大約需要半個鐘頭。

        五月的北京天空依然變幻莫測。從北京市里出發(fā)到昌平沙河鎮(zhèn)的時間里,天空仿佛變幻了無數(shù)次,心情也隨之變得陰沉而沉重了。北京市第三福利院(其實是一座精神病院)便坐落在這里。被稱為中國當代詩壇凡·高的詩人食指(郭路生)寄宿在這里,已經(jīng)十年多了。當年剛到北京第三福利院時,他親手種植的樹木現(xiàn)已參天入云,一排排平房也已變成一幢幢高樓,幾乎占滿了思維的所有空間,而富于激情的他此時行動也已變得有些遲緩猶疑了。

        第三福利院里的時空恍若隔世。

        此次到北京,我是陪同散文家劉燁園先生參加早逝的散文家葦岸先生的周年祭的——也就是在去年這個季節(jié)中國散文界失去了一位敬畏生命的可貴寫作者。其時,長期的寫作、思考和耗費,也已經(jīng)使劉燁園先生只剩一副單薄堅硬的骨頭和呼嘯的思想了。葦岸先生去世時,朋友們怕他的身體無法支撐,便決意沒讓他參加葦岸先生的葬禮。又是一次生離死別的追憶和緬懷,整整一周年了,他無論如何要去看一看他的兄弟,而且還有此時仍在精神病院的路生。為了去看食指,我們把行程提前了一天。對于我來說,有幸得以陪同,此行意義極不平常。因此去精神病院的路上和在精神病院里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我感到劉燁園先生心情一定異常沉重復雜,一路上他默默地注視著道路兩側(cè),極少說話,仿佛要尋找到往日逝去的一切,連這物是人非冷酷異常的世界也似乎忘卻了。大約是又一次憶起了葦岸每一次陪他去看食指的情景吧。他一再說,以前總是葦岸陪他一起去看食指的——可明日便已是葦岸先生的周年祭日了,而我們正為這紀念日而來。臨近福利院時,劉燁園先生告訴我,和食指見面后不要提明天葦岸的事情。在眾多的朋友中間,唯有葦岸離第三福利院最近,加上他性情溫和善良周到,朋友們便托付他時常照料食指。葦岸先生在世時經(jīng)常去照看食指,十多年來他們已經(jīng)情同手足,彼此已經(jīng)離不開,葦岸先生也恰似他的監(jiān)護人了。葦岸先生病逝時,怕食指承受不了打擊,朋友們便沒敢將噩耗告訴他??纯磩顖@先生的臉色,知道他是怕葦岸周年祭的消息刺激了食指,我使勁從胸中透一口氣來,默默點點頭。

        原來每次都是葦岸先生陪劉燁園先生看食指的,加上福利院又有一些變化,我們見到食指,頗費了一番周折。

        最后,我們被告知,食指被安排在第二病區(qū)。穿過第一病區(qū),但見穿著統(tǒng)一病服的患者散漫地在院子里集體放風,有的站著,有的坐著,三五成群,竊竊私語,神色各異,布滿了樓前的一塊空地,只是目光中透露出一些異樣。聽到我們要找郭路生(食指),有的變得興奮起來,有的甚至幫我們朝里面喊叫:郭路生,郭路生……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進入到另一個世界。食指是這里建院以來的第一批病人之一,遵守病院紀律,熱情、正直、善良、樂于助人,時常幫助醫(yī)務管理人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直被譽為模范病人,曾有一段時間被安排為書報圖書管理員,加上他的特殊經(jīng)歷和身份,在這里待的時間長的病人已經(jīng)熟悉他。不過在這里可能已經(jīng)沒有人把他當作詩人來景仰,在病人們眼里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病人而已,只是身上比別人多了一些美德,從他們的聲音里可以聽出他是受人喜歡的。我想,這個世界里的人大概應該沒有等級之分罷——盡管也許他(她)們盡是一些幾乎被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所拋棄的人。登上二樓便是第二病區(qū),我們看到二病區(qū)的樓門是鎖著的,這意味著這里的病人連到外面放風的機會也是沒有的,只能在樓道和自己的房間里來回走動。敲開門,醫(yī)務管理人員問清我們要探看的人后,讓我們在一個廚房、飯廳兼接待室的簡單房間里等待,接著朝樓道里面大聲喊了幾聲:郭路生有人找,老郭!隨著喊聲,便有一個身穿條紋病服中等身材走路微跛的人從里面迅速走過來,站到我們面前,仿佛忽然從什么地方冒出來一樣,急促地喘著氣說:“我是郭路生!”仿佛是一種業(yè)已形成習慣的應答,長期的福利院生活已經(jīng)使他有些機械了。我忽然像從魘夢中清醒過來一樣——這,這便是詩人食指了。這便是詩人食指嗎?樓道里此時有人在瞪著陌生的眼神散步,有的低吟著,有的轉(zhuǎn)動脖頸瞪大眼睛注視著來人,仿佛充滿了吃力和憤怒,還有的被放在小推車中,除了眼珠的轉(zhuǎn)動證明這是一個生命或活物外,其余一切便如植物一般沒有生氣。劉燁園先生告訴我食指的病情可能減輕了被調(diào)到現(xiàn)在的第二病區(qū),以前到第三病區(qū)看望他,總是能聽到凄厲的叫喊聲。眼前的一切使我駭然,望著近在咫尺的食指,似乎不敢相信這一瞬間發(fā)生的一切是真實的。食指果然十分正常,但劉燁園先生依然有些擔心他認不出自己來,便說:“我是山東劉燁園!”忽然像從另一個世界醒悟過來一樣,像見到久別的親人,食指立刻興奮得像個孩子一般,煥發(fā)出作為詩人陽光般的模樣。他立刻讓我們坐下,熱情洋溢地問長問短,仿佛一下我們倒成了被探視者,這無論如何都使我感到驚異,然而更讓我感到出乎意料的是正當我以為這種熱情還要持續(xù)一會兒時,他卻突然把話鋒轉(zhuǎn)向了詩歌,仿佛又一下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他對劉燁園先生說他最近剛寫了幾首詩,想念給我們聽,稍微介紹了一下詩歌的背景,說著說著,突然聲音一沉,聲調(diào)一轉(zhuǎn),開始朗誦起來:

        哦,下雪了,正當我在

        紛紛揚揚的大雪中獨自徘徊

        親愛的,你像一陣風裹著的雪團

        砰的一聲撲進了我的胸懷

        哦,親愛的,你不再是個女孩

        連鬢角也被無情的歲月染白

        可茫茫風雪中,我猛然發(fā)現(xiàn)

        你重現(xiàn)了年輕時身披婚紗的風采

        人生就是場感情的暴風雪

        我從詩情畫意中走來

        凜冽的暴風雪中凍僵的手指扳動著

        車輪的輻條,移動著歷史的輪胎

        大汗淋漓,耗盡青春的年華

        前進的距離卻是寸寸相挨

        抬頭風雪漫漫,腳下白雪皚皚

        小風吹過,哆嗦得叫你說不出話來

        可要生存就得在苦寒中繼續(xù)抗爭

        這就是孕育著精神的冰和雪的年代

        人生就是場冷酷的暴風雪

        我從冰天雪地中走來

        (《暴風雪》)

        我被驚呆了,想不到他的思維切向詩歌的速度如此令人猝不及防,想不到他有如此充滿生命激情的朗誦方式,張口就來,沒有任何障礙,表情豐富感情充沛抑揚頓挫,這種把詩歌朗誦到盡頭程度的能力和技藝,讓人感到巧妙絕倫嘆為觀止。我暗自思忖:這大概是這個詩歌奇跡又一種天才的表達方式和特質(zhì)罷。心靈的河床漲潮了,我的內(nèi)心充滿著激動和沉重,那間簡陋的廚房兼飯廳和探視室的房間里的空氣也頓時變得有些異樣和肅穆了。未及我多想,他接著又異常熟練而有激情地朗誦了一首:

        這首小詩完成的一刻

        結(jié)束了一場精神的折磨

        別錯認為我不修邊幅

        其實我早已失魂落魄

        沒人能理解你此時的心境

        沒有人傾聽你真誠的述說

        也沒有朋友趕來相聚

        喝一杯,以得到一時的解脫

        清茶一杯,自斟自酌

        生活清苦算不得什么

        最怕感情的大起大落后

        獨自一個人承受寂寞

        年年如此,日月如梭

        遠離名利也遠離污濁

        就這樣在荒涼僻靜的一角

        我寫我心中想唱的歌

        痛苦對人們無一例外

        對詩人尤其沉重尖苛

        孤獨向我的筆力挑戰(zhàn)——

        心兒顫抖著,我寫歌

        (《我這樣寫歌》)

        情感的火焰點燃了,詩人身上詩歌的靈光涌動起來,看得出詩歌已是他一種自覺的本能和使命。他是一個典型的理想主義和實踐主義者,一次次以生命的熱血去踐理想之約,一次次放聲歌唱本應屬于他那一代人的美好生活,卻一次次遭到現(xiàn)實急風暴雨般的無情打擊,一代人的夢被敲碎和焚滅了。他以詩人的姿態(tài)面對這一切,不管遭遇多大磨難,他一直癡迷于詩和詞語的芳香之中始終不渝。詩人以人生驚異的美與坎坷使詩和詞語獲救,他因擁有詩的純粹、密度和質(zhì)量而遭受苦難,在面對苦難的斗爭和掙扎中,卻又因詩和詞語而獲得生命的救贖和涅槃,詩使他成為拯救者和被拯救者,這是殘酷中的殘酷,不幸中的萬幸。詩人與詞語、詩在這里取得如此驚人的一致,魚水一般相濡以沫,如生命體的正反面一樣,這不能不令人嘆為觀止,亦是生命的一種奇跡。這因詩(詞語)的詩人和因詩人的詩(詞語),正可用以檢驗和驗證詩(詞語)和詩人的純度和密度。在現(xiàn)實中,歲月也是如此檢驗測試著詩人的生命。詩人正因此而一次次拼命抓住詩(詞語),像一次次抓住生命本身,詩(詞語)對于詩人來說如同生命之于氧一樣,詩(詞語)“是一種必需”。詩人和詩具有一種血緣的本質(zhì)親近,應該說詩(詞語)已是詩人的一種本能。但這種詩人與詩(詞語)的生死與共在他身上體現(xiàn)得如此完美統(tǒng)一,真讓人嘆惋上蒼的鬼斧神工,贊嘆不止。不管是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生活,還是在因殘酷的現(xiàn)實而精神失常的歲月,還是如今的精神病院里孤獨的時光,他卻從沒有丟下過手中的筆,一刻也沒有停止歌唱,一直在生命的艱難中跋涉,而且生命和詩歌的技藝在生命的烈火中日益爐火純青了。

        劉燁園先生這樣告訴我:路生是一個天然的詩歌的生命,百分之九十以上都給了詩歌,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部分留給了生活和生存。我又一次被震撼了,為我第一次看到一個真正為詩而活著的人。然而竟是那樣真切、平易,我?guī)缀醪桓蚁嘈诺倪@一切,竟然出乎意料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過了一會兒,也許是怕食指情緒過于激動,劉燁園先生趕緊趁勢把話題轉(zhuǎn)開,故意問一些日常生活中的事,但故意輕松的語氣和神色卻無法掩飾深深的嘆息、疼痛和悲哀,還有一些無法抑止的東西。他們依然在談論一些似乎十分輕松的話題,食指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感情十分充沛,依然神采飛揚地談論著對詩歌和歲月的感受,簡直可以用談笑風生來形容——這也是他面對困難和災難的一貫品格,可就是這樣一個在生活面前一直保持樂觀的歌者也最終無法逃脫歲月的魔爪,可見歲月窮兇極惡的質(zhì)地。然而,面對這兇殘他依然用微笑和溫暖處之,用胸膛去溫暖歲月冰冷的槍口,用些微的熱量去融化冰天雪地的現(xiàn)實,這也是他詩歌與生命的精髓之處罷,這大概也是他送給每一個來看望他的朋友的最珍貴的禮物了??稍谖铱磥砟切θ輩s是如此地令人感到艱澀,我再也無法沉浸在他們的交談中。食指朗誦詩歌的聲音一直在我的大腦里轟鳴,像一場瘋狂的暴風雪彌漫著,我的思維和神經(jīng)不得不一次次經(jīng)受打擊,靈魂已經(jīng)幾乎被戰(zhàn)勝和打垮,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飛到那似乎遙不可及的詩的生命和空間里去了。我感到異常地別扭、沉重和興奮,已經(jīng)不知所以,無論如何也無法表達和描述此時內(nèi)心的復雜和激動了。時光顯得短暫而又漫長,大約過了將近一個小時。那個簡陋的房間留下了我一段永遠難忘的時光——我們在那里靜靜地說著,坐著,盡力傾聽著,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時間到來和離開得同樣讓人無法相信,在我們起身的那一刻我似乎洞悉了時空的全部神秘和魅力,也許正是這種特質(zhì)和力量讓我擁有了這幾乎不可能的相見,和這似乎不真實的逝去的時空。時空也似乎變得深闊和高大起來,頓時顯得有些異樣了。

        按照多年朋友們看望食指形成的規(guī)矩,我們照例一定要把他請到福利院外面與他一起吃一頓飯。劉燁園先生說,前些年在精神病院是吃不飽的,朋友們每次去看望他,便把他從里面請出來,為了讓他能夠吃上一頓飽飯。那時每次朋友到來,除了精神的慰藉外,一頓飽飯對于他無疑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甚至一種奢求。時間長了,朋友之間便形成了這樣一種共同墨守的規(guī)矩。我們?nèi)タ赐麜r,他說現(xiàn)在福利院已經(jīng)能夠吃飽了,倍感壓抑的心靈才多少有了一些釋然。但我們依然一定要請他出去,一是因為墨守朋友之約,二是為了離開狹小而逼仄的接待室?guī)缀趿钊酥舷⒌目臻g,讓他能夠到外面自由呼吸一下自由新鮮的空氣,談話的語境和空間也可以拓展得開闊些。當劉燁園先生提出要請他出去吃飯時,食指爽快地說他的稿費存在醫(yī)生那里可以要來請我們吃飯,劉燁園先生笑著說:怎么能壞了規(guī)矩呢。其實,看得出食指對福利院的生活早已適應了,多年來他把自己的基本生活需求降到最低,不給病院增加額外負擔的同時,盡量幫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且還盡可能地像幫助家庭成員一樣幫助其他病人。他已把生活簡樸并且?guī)椭鷦e人當作自己的第二信仰。他以一個詩人固有的素養(yǎng)、品質(zhì)、信念、理想和胸懷養(yǎng)成了一種及時克服困難、以苦為樂的精神品格,在別人看來無論如何艱難殘酷的環(huán)境他似乎都能把它當作一種樂趣。不過,這只是對詩人本身而言,而對于除詩人之外的我們來說,詩人只要還在福利院里面多待一天,就是我們的最大罪惡,我們也就多一天不可饒恕!我們的良知也就一天不能不倍受譴責!無論如何,他畢竟是中國當代詩壇開一代詩風的真正意義上的詩人!他是中國詩歌恥辱的活證,只要他還在福利院待一天,我們就多一天在精神和靈魂的雙重十字架下不得喘息!他以現(xiàn)在進行時的方式拯救著每一個人的靈魂!想到這些,我似乎能夠理解一些劉燁園先生面對這一切時的冷峻和沉默了,想必有一個更加巨大的十字架壓得他不能喘息吧。我甚至想,像我這樣一個幾乎沒來由的探視者,怕是連恥辱和罪惡的資格也沒有。不過,如果一個人在他面前連一絲起碼的恥辱感和罪惡感都沒有的話,我就真正懷疑和絕望于人性的本質(zhì)而無法想象了。然而,此時作為人生的“看客”,我也只好沉默無言于他們的沉默與無言,使自己激動而膚淺的罪惡感盡情肆意衍生,多一些日后欺騙自己和別人的人生資料。按照福利院的規(guī)定,接病人出去必須由探視者簽字擔保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安全送回方可。劉燁園先生隨食指去里面辦理簽字手續(xù)去了,我站在二病區(qū)的門口等著他們。樓道里,一位流著口水的精神病人癡癡地望著我,口水已經(jīng)把病服上衣前面流濕了一大片,被放在小推車中,全身無法動彈,大概他就要這樣懷著人生的疑問在這里度過余下的時光。還有一位在樓道里一邊漫步一邊“得得”地念念有詞,似乎念著人生的咒語。一陣肅殺的寒意似乎從那里頓時倏然升起,我感到不寒而栗。這時他們已經(jīng)辦完手續(xù)出來了,我趕緊跟在他們身后,逃跑似的離開了詩人寓居的第二病區(qū)。

        的確,它使我不得不時刻思索,生存在野蠻境地,人們應該是清醒的。但人們絕不去思索的,人們愿意在自己涸徹之水的思維里終其一生,也不會去想一下大海那邊的事情,因為這樣的思索畢竟需要痛苦和苦惱,人們已經(jīng)失去了無端地煩惱的品質(zhì)和能力,以致終于不知煩惱和痛苦為何物了。更可怕的,是人們連思索這一切的能力也早已喪失了,即使無法透過氣來也不會主動尋找窒息的真正原因,而寧愿永遠在窒息中掙扎,好像與思想是天生的宿敵,即使到了棺材里也不肯思考一下,沉浸在自以為的極樂與天堂之中,看上去具有羔羊一般的美德和品質(zhì),這是奴役者最為喜歡和贊賞的品質(zhì)。其實,思索也有其素質(zhì)和條件,是一種生命種類區(qū)別的標志,也是生命高度的憑據(jù),正是那些因被注入精神麻醉劑而衰微甚至死亡的生命所缺少的基本素質(zhì)。從某種意義上說,人們爭相進入墳墓一般的現(xiàn)實,也不愿思索一下墳墓四周的冰冷,其實并不是不愿意思索,正是失去了思索的能力的緣故。從這一點上,食指能在這被扭曲的非常態(tài)的生命畸形空間里,依然能夠孤獨地發(fā)出呼嘯而尖利的聲音,掙扎著與生命抗爭,除了詩人天才的成分外,亦不能不贊嘆為另一種生命的奇跡和自覺。

        這不能不使我又一次不寒而栗,生命以如此近乎沉默而完美的方式表述著生命,生命以如此振聾發(fā)聵的聲音和力量震撼著歷史,震撼著五千年的人類文明史,而在壓倒一切文明的現(xiàn)代文明哺育下的我們卻可怕的沉默和麻木了,這世界重又變得司空見慣,波瀾不驚,像一切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即使鮮活的生命的存在也是可以被漠視,甚至被敵視,即使再生命的聲音也可以像水一樣被現(xiàn)實的沙漠吞沒得無影無蹤,大概這是現(xiàn)代文明的又一驚世駭俗和不朽之處罷?,F(xiàn)代文明何以如此冷漠和兇殘?其實,人們不過無時無刻不處在被冠以現(xiàn)代文明的現(xiàn)代手段的精神虐殺之中,不過改換了增加殺傷力的包裝和名目無孔不入罷了。看來這現(xiàn)代文明的迷障是萬難辨別躲避的,即使在這森森深深的福利院也在所難免,這封鎖有的來自外部,但更可怕的是來自內(nèi)部,只有在自我精神的虐殺中過完一生。這應該是生命的浪費和殘酷,如同精神病院每日雷同不斷復制的精神時光。我們應該斥責這種不道德的雷同機械生活,生命的概念和意義就是如此被抽空了。從一般意義上說,要一個被扭曲、被限制和被抽空了概念的人(靈魂)道出生存和生活的意義幾乎是不可能的,但食指在這樣的環(huán)境卻幾乎道出了生命意義的全部,這不能不被認為是一個奇異卓絕的生命,無論如何他都不愧于天才詩人的角色。他在精神病院里的生命抗爭,卻無意構成了與整個當代中國詩壇的對峙,當代詩壇繞過他獨行,不是一件十分輕易的事情。

        作為生存的最基本的條件,包括新鮮空氣、陽光、水、自由、平等,是我們必須獲得的。詩人在這如此特殊的環(huán)境,卻放射出生命的異彩——而且他的一生都要在復雜多變的路途中度過,而且他會不停地發(fā)出呼嘯的聲音。我不得不又一次感嘆造物與上蒼。但人們依然沉默與茫然于冷且靜的夜空。我不知道何時才能結(jié)束這一片片人生的茫然。我詛咒一切茫然和茫然的制造者,也更詛咒茍活而盲從的自己。

        吃飯是在福利院大門對過的陽河居餐廳,一家極樸素平常的路邊飯店。食指和劉燁園先生對飯食要求都同樣極其簡單,三個人,三個菜,三杯扎啤,盡管據(jù)詩人講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出來吃飯了。歷經(jīng)世事艱難滄桑,他們都太知道民間疾苦和糧食意味著什么。他們平時都是崇尚節(jié)儉的人,對鋪張浪費都有著刻骨銘心的深惡痛絕,在這一點上他們的性格是如此相似一致。我們從福利院里出來,在這家叫作陽河居的飯店的一個靠近窗子和角落的座位上坐下來??吹贸鰜恚藭r,劉燁園先生沒有絲毫放松,心情依然“沉重得復雜如土”,并且壓抑著不讓這種沉重釋放出來,掩飾似的抽著老牌子的哈德門香煙,飯菜端上來幾乎很少動,整整一頓飯也只是吃了很少的一點兒。不知是因為很久才得以出來一次,還是見到故交的緣故,抑或總是要使別人歡樂的性格使然,食指顯得十分高興,竟然興奮率真得像一個孩子,眼前的他真正很難和經(jīng)歷那么復雜寫出那么多生命的歡樂和痛苦的詩人角色相匹配,沒有任何幾乎為他所愛的世界所拋棄的煩惱,他依然愛著這世界、生命、自由、陽光、空氣和水,他依然愛著一切,不管這一切是否還在愛他。食指此時已經(jīng)五十二歲,看著他快樂的模樣,或許根本想象不到他經(jīng)歷過如此多的痛苦和磨難,好像歲月的風刀霜劍從來未刻在詩人身上過,竟然奇跡一般不留一點歲月的痕跡,這使我?guī)缀鯚o法想象。但我似乎立刻恍然大悟,詩人的生命大概都應該具有這樣極平凡極珍貴的品質(zhì)吧——和我臆想中的詩人角色如此不同,心目中的英雄竟是平易得這樣令人難以置信——可見我曾受過很深的蠱惑抑或自己如此淺薄,內(nèi)心也跟著后怕起來。食指很高興,興高采烈眉飛色舞,飛快而香甜地(請原諒我使用這些讓我產(chǎn)生罪惡感的詞語,我為此而懺悔)吃著飯,不停地談話,抽煙,笑容可掬。在詩人面前,我又一次被驚異得目瞪口呆。劉燁園先生抽著煙,鎮(zhèn)靜關切地看著詩人吃飯、談話、抽煙、微笑,平靜含蓄中包含太多的痛心、痛苦、郁悶和心潮起伏與曾經(jīng)滄海,不易覺察地控制著談話的氣氛和情緒:一是不要使食指過于激動,二是恐怕我做出唐突的事來,這只是一些表面的因素,我知道除此之外一定有著其他更重要的原因。然而,歷史和時光依然像蝸牛一樣爬行,漫過多少代人的青春、生命和期盼,我的心也似乎沉重起來。然而就像音樂間的休止符一樣,談話空氣似乎停止(冷)了一下,但轉(zhuǎn)眼就又熱烈起來,詩人重新進入了想象與自我的自由空間,話語珍貴而不絕于耳。我為詩人的聲音而沉醉。

        不料,這時我卻果然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我看到食指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煙,是在一支抽得不能再抽時才匆忙地用煙頭點燃接續(xù),而且每次都不是用火柴或打火機,極不方便,便飛快地向柜臺上要了幾支打火機交給他。食指連忙笑著擺擺手說醫(yī)生不允許,劉燁園先生也難得地笑了起來,他告訴我,福利院不光規(guī)定病人不能帶火,而且不能帶任何東西,香煙平時寄存在醫(yī)生那里,抽一支要由專人點一支。難怪食指一支一支接續(xù)著抽煙,這大概與他不愿意給別人多增添一點麻煩的性格有關吧。我?guī)е苌畹睦⒕魏鸵馔獍汛蚧饳C送了回去,但還是自己留下了一支當作這次看望和愧疚唐突的紀念,我的心異樣地壓抑和沉重,負罪感頓時加強了,大概生活在自由環(huán)境(盡管微乎其微)中的人是很難真正理解生活在被管理的不自由的生活的,也很難理解那顆倍受損害的心靈而于不知不覺間對其構成了傷害,這是可恥的,我為此而痛恨自己對心靈的麻木的傷害和沉默。這應該作為我永遠的恥辱和紀念,我感到?jīng)]有語言能夠表達那一刻我痛苦的心情和感受,我仿佛剎那間被整個世界所吞沒了,被傷害感和恥辱感迅速油然而生——為我自己也為一切被傷害的心靈。正在這時,食指撫弄著胸腹部的病服孩子般天真滿足地說:吃飽啦!吃飽啦!而且向老板要了方便袋把剩下來的飯菜裝進去說晚上用開水熱了吃——多年的節(jié)儉習慣已經(jīng)讓他不能丟下一粒糧食。我這才感到吃飯的時間過得異樣地快。我們便沒有要面食,喝過兩杯茶水后,便決定把他送回去。其實還有一些剩余時間的,劉燁園先生之所以這樣做一是因為擔心遲到食指回去會受懲罰,二是提早回去可以為朋友后來的探望爭取更多一些方便和自由。不過,我想也可能跟我的意外事故和他的心境有關罷。我稍稍感到有些遺憾和懊悔,不能和他再多待一會兒,不過這也已經(jīng)足夠了。

        我們走回到福利院二樓的第二病區(qū)的門口。

        食指敲開門走了進去,隔著樓門和我倆親熱地握手告別。當觸到那溫厚的手的一瞬,我感到情感的堤壩仿佛將要潰決一般,千言萬語一齊涌來,卻一下哽塞,一切只好融于那盈盈的緊握與暖流。他轉(zhuǎn)身朝里面走去,手里提著我們中午剩下的飯菜。隔著樓門玻璃,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見。樓門“咔嚓”一聲鎖上了,一轉(zhuǎn)眼他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仿佛一切都沒有留下——也許那里有另一個更勇敢地面對生活的食指。我感到那聲音是那樣漫長和刺耳,那一瞬仿佛長達一個世紀,它是那樣鮮明地刻在我的記憶之中。我們在那里游移滯留了一會兒,稍稍回味一下剛才的離別時刻,慢慢離開了那個讓人倍感沉重和壓抑的地方,走出很遠我依然頻頻回首,仿佛有什么遺失在那里。我們將要離去,卻不知他何時才能離開。望著滿院的參天大樹和幢幢高樓,心潮陣陣,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這是曾經(jīng)叱咤中國詩壇曾經(jīng)歷盡磨難而今依然筆耕不輟挑戰(zhàn)極限的詩人嗎?這難道是開拓中國當代一個詩歌時代的一顆不屈的詩歌靈魂的永久棲息地嗎?這位中國當代詩壇的梵·高在這里已經(jīng)寓居了十多年,而且還要在這里寄居下去,不知還要居住多久。偌大的茫茫世界竟沒有一個詩人自由容身的居住地,他不是說還要回到自由中,還打算等攢足錢在外面買一套房子讀書、寫詩、朗誦……爽朗的笑依然在回蕩,那是曾經(jīng)溶進多少血淚和苦難的微笑,卻如孩子的笑容一般純真、率直和爛漫,這是真正的詩人的笑容。但唯有這世界的無聲和愴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這世界的墮落與悲哀,但這的確是人的墮落與悲哀。對于這世界也同樣讓人無話可說。我為這些感到恥辱和疼痛——我畢竟是這世界的一員,我不可能是清白的(難道有人可能是完全清白的嗎?),我為此而懺悔和祈禱。我也只好為此而無言,那如雨水和陽光充沛的鮮花一般閃爍和璀燦的笑容和澎湃而飽滿的深情卻溶進記憶和血液,我仿佛又聽到詩人低沉和沙啞而富有磁力和對生命充滿無限眷戀和愛的聲音在激蕩。

        當蜘蛛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zhí)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

        (《相信未來》)

        接著,還有那首激動過無數(shù)顆心靈的詩作——《熱愛生命》:

        ……

        我乞丐似地光著脊背走去,

        深知冬天風雪中的饑餓寒冷,

        和夏天毒日頭烈火一般的灼熱,

        這使我百倍地珍惜每一絲溫情。

        但我有著向生命挑戰(zhàn)的個性,

        雖是屢經(jīng)挫敗,我絕不輕從。

        我能頑強地活著,活到現(xiàn)在,

        就在于: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

        唯有這樣,才是全部的食指,才是一個完整的詩歌生命。

        從昌平沙河鎮(zhèn)到北京坐車大約需要半個鐘頭,時光如幢幢車影,呼嘯而過,回去的路卻顯得那樣漫長,我們只剩下無言和沉默。路旁被污染的土地和河流,一望無際,如一片倍受傷害和侮辱的心靈斑駁和丑陋,只有飽含現(xiàn)代文明毒氣的天空在無盡地一直延伸。劉燁園先生照例沉默,深居簡出的生活仿佛早已讓他對一切習以為常,無邊的滄桑也早已使他沉默復沉默了。我的心靈卻掙扎著想透過一口氣來,像一只受傷的鳥兒在罪惡的天空下尋找慰藉和溫暖,做著虛妄而徒勞的努力與掙扎。車影幢幢,呼嘯而過,變幻的天空此時似乎滴下水來,唯有遠處的天邊鑲著一道閃亮。在這呼嘯的風中,我們?nèi)孕枰┻^這重重層云,回到無邊的現(xiàn)實中去,在壓抑和擁擠中透一口生存的空氣。

        我們?nèi)砸氐綗o邊的車如影人如潮的人群之中去,回到曾經(jīng)使詩人沉醉和吟哦的地方,開始又一次靈魂的旅程,又一次次陷入激動與思想……

        但我們終究要回到靈魂向往的彼岸,讓心靈永久如釋重負。

        黑陶:語言的花朵在黑夜里盛開

        讀懂黑陶,我用了將近一年時間,以至于在去南方的旅程里,我不得不將《夜晚灼燙》背上行囊。它們讓我在異鄉(xiāng)的旅程中不再孤單。那些盛滿南方綠藻氣息和雨季黛色房瓦下詩意的句子漫溯而來,讓我日趨單一的北方貧瘠在享受它們的同時,強烈地感到了一種不適應,如同從那座被污染嚴重的小城回到家鄉(xiāng)或田野時,忽然面對富含氧離子的清新空氣和明亮星空,因充分品嘗貯滿田野氣息的鮮嫩玉米或青色大豆而使腸胃不舒服一樣,我瓦解不掉它們的詩意和思想。它們讓我想到屈原、李白、杜甫、蘇軾、博爾赫斯、海子、梭羅、葦岸等一批大地詩人。這些想法在我閱讀黑陶文字的體驗中幾乎絕無僅有。后來才明白,如同其后黑陶的“江南三書”——《泥與焰:南方筆記》《漆藍書簡:被遮蔽的江南》《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憶阿炳》,我遇到的黑陶《夜晚灼燙》,是一個詩意的“復合”讀本——難怪我的精神腸胃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抗。

        那些詩意和思想密集型的句子,帶著傳統(tǒng)漢語的固有品德?lián)涿娑鴣?,讓人有一種應接不暇的感覺,我仿佛一個缺氧病人遇到的不是污濁空氣而是純正的氧,那種快樂幾乎無法用語言形容,或者說無論如何形容其快樂都不過分。它們從根部帶來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最美好部分,而最致命的是摻入了漢語未被“現(xiàn)代”污染的現(xiàn)代意識基因。在世界語言的重災區(qū)——漢語語境里,我一直把這種現(xiàn)實視為一種不可能存在的稀有現(xiàn)象。其實一點都不難想象,思想和靈魂賴以依存的母性空間——漢語,是怎樣被污染、戕害和強暴的,以致精神世界貧乏得只剩一汪骯臟的語言污水,無法掩蓋和支撐我們的貧乏和無力。在這樣語境思維習慣下,讀到清澈如斯的語言之流,靈魂被突然意外的驚喜撫慰了,除一下怔住之外,我想象不出更合適的詞語,之后才能是對它的精神享受和愉悅——對,只能是“然后”。

        “……石井欄——井口一圈石頭上三兩條深深的、被繩子磨出的印痕令我心驚(哦,一個家族的歷史和秘密原來頑強地隱匿于此,月夜或清晨,春夏或秋冬,這個家族中無數(shù)次拉繩提水的手全被靈性的石頭默默地刻寫了下來)?!保ā毒G袖子》)

        彼時,我恰正經(jīng)歷一場語言靈魂貧乏焦慮綜合癥。大腦里對語言的美好向往和所擁有的幾個少得可憐的、被污染篡改的語言的行尸走肉之間的巨大反差,使我一度幾乎發(fā)瘋和失語。它讓我十年幾乎沒有寫出一個屬于自己靈魂的文字,想起來真是一場災難。想來一定仍有一些語言掙扎者,盼望并感激那些創(chuàng)造現(xiàn)代漢語清新之流的人們。黑陶應該是一位值得人們敬重的現(xiàn)代漢語及其語境的創(chuàng)造者和開拓者之一——有多少靈魂可以在這樣的語言之流中得以蕩滌和清潔呵。這個群體創(chuàng)造了一個民族的詩意和想象力,他們是真正的語言猛士和精神貴族,我感到語言的花朵在貧乏黑夜里突然有力地盛開,美好如一則童話或哲學。

        閱讀時強烈的感受之一,是那種強有力的語言催眠術、驅(qū)趕術,和使語言詩意密集呈現(xiàn)的本領。也許在別處很難馴服的語言,到這里倒成了一只只溫順的羔羊;也許詩意在別人那里如久旱的甘霖一樣稀有,在這里卻沒有一點枯竭的跡象,充沛——充沛得令人難以想象。大把大把詩意奢侈滲透并充斥到文字和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即使最物質(zhì)性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在這里也充滿了詩意,這是最讓人感到不解之處——這種能力唯有那些有著旺盛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詩人才有。這或許可以從被黑陶認為親切和純粹的先輩詩人中——屈原、蘇軾、杜拉斯、克洛代爾、羅伯—格里耶等身上,找到一些其詩意思想的蛛絲馬跡,但他們只是提供一種借鑒和參照。這個從先秦、唐詩、宋詞和西方現(xiàn)代意識理念中頻頻汲取營養(yǎng)的靈魂自有自己的章法,像一條深潛的魚,隨著時間推移,漸漸具有了某種深水和時間的黑色影子和基本屬性,他仿佛具備了一種語言本身的素質(zhì)和習性。它們成了他的一種本能——我習慣上把具備這種品質(zhì)的人稱為本質(zhì)上的詩人或語言精靈。這類人的確是這個世界上少之又少的“珍稀動物”。不過,這也許更符合事物的本質(zhì)特征及其規(guī)律——詩人不可能在世界上大規(guī)模普遍存在。能夠創(chuàng)造如此豐富意象和詩意的靈魂,本身的豐富程度會是怎樣?又是何種原因或質(zhì)地使他們具備了這種素養(yǎng)、品質(zhì)和能量?這個問題讓我暗自感到自己的無知和可笑,其實道理像土地為什么會生長萬物、鳥兒為什么會在藍天上自由飛翔一樣簡單明了。他們作為一種生物本身即具備這種生長和飛翔的能力,這是一種詩人天生不可或缺的能力和本質(zhì),借此我明白了一些更多的詩人屬性:

        “……更多時候,釘有‘浙桐鄉(xiāng)掛‘蘇吳縣掛的鐵船,滿載或空駛,鳴著笛犁開運河暗綠的肌膚。河水隨之劇烈蕩漾起來,咬濕原先處于河面之上的斑駁岸石。潮濕了的石頭,只得又一次耐心地等待著,在暖融融的春陽照射下重新回到它的干燥之鄉(xiāng)。南下塘和大窯路,綿延數(shù)里的河街和民居,散發(fā)陳年氣味的、晝與夜的現(xiàn)實雕塑。”(《西園八章》)

        黑陶具有一種站在語言焦黑的災后廢墟上,恢復其往日輝煌宮殿的能力,像一個語言巫師,驅(qū)趕著文字在詩意和思想的人類崎嶇小道上搬運修建精神大廈的建筑材料。日夜兼程中的月亮、星星、黑夜、砂粒、塵土、小草、露珠和白晝以及彌漫其間的氣息竟被變成了材料的一部分。他很輕易地使語言變成了石頭或雕塑。這是一種語言的點石成金術——它們竟然非常情愿地變成石頭的一部分,而且像在做一件非常開心的事,如在魔術師的手中一般愉快變幻著各自的角色。魔力,語言瞬間恢復了魔力,讓哭泣的詞語們回家。在黑陶筆下,大地萬物莫不入詩,容易讓人想起那兩個或許使人感到不舒服的詞語——化腐朽為精彩與神奇。

        打開黑陶的書,總感覺一個人與大片大片的語言白云,行走在大地或草原的遼闊里——綠色是其語言的背景或屏障。他像一個語言的淘金者或發(fā)現(xiàn)者,讓人感到像森林一樣神秘莫測——平時握有秘密而不言不語的謙卑和樸素,容易讓人感到他可能是一個更大秘密的持有者。黑陶的敘述與詩意,像一種古老的結(jié)繩記事法或沙漏計時法,文字于此暴露出其耐人尋味的經(jīng)久魅力,而這對一個寫作者來說多少顯得有些不可思議。

        語言建筑的時空感是其又一特色。讀他的文字仿佛有一種穿越靈魂與時空隧道的感覺,歷史時光仿佛倏然活了過來,閱讀者仿佛站在不知身在何處的多維語言時空內(nèi),得以與不可想象的事物親密對話。這種力量是靠了語言本身釋放的某種神秘元素而致,它透露出某種生命的隱秘本質(zhì),也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詩人能夠駕馭。

        “成萬上億的醬釉碎陶片堆積在街后蜀山的南坡。這是往昔龍窯廢棄后的遺跡。火漬。泥土的追憶。時間。死去陶工的勞動與手印。釉滴。隨處可見眼淚一樣粗圓的釉滴。南坡的蜀山成了陶山……無數(shù)的陶片雜亂壘疊,漫長的歲月歷程中,哪一塊稍微動了一下,至少,局部的山體便滑動起來,迅捷,如金屬的瀑,山下窄街的每一所幽暗木樓里,都會充滿清脆似瀉的閃亮聲響。這是本地居民聽慣了的古老音樂?!保ā赌辖峙c時間》)

        盡管這樣,我還是不能忘記黑陶在寫早逝詩人海子時的深刻用力,這是一位詩人對一位詩人真正的理解、景仰和疼痛,是對同類不由自主地懷念、悲哀、歌泣和惺惺相惜。這時,有著語言奢華能力的黑陶用筆卻極為簡樸:“在墓碑前,我們還看到一束枯干的野菊,海子父親說,這是一個多月前,幾個外地來的女孩送的。鄭重地點燃一支香煙,祭上,代表我們自己,也代表未能來到墓前的熱愛海子詩歌的朋友,深深鞠躬:長眠于故鄉(xiāng)的海子,現(xiàn)在你可以安息?!保ā逗W蛹亦l(xiāng):黃昏和夜晚》)讀到這里,我的眼前已一片模糊。我知道,悲傷已滲浸到他骨子里,以致在寫這篇文字時,濃重的傷痛和絕望依然無法化開,一如海子墓前的時光和返回路上沒有星星的黑夜。傷痛烙疼懷念,追憶呈現(xiàn)出作家作為詩人的特有高貴,他這樣寫道——“千古黑夜。痛苦死亡連接著艱難生育的底層南方,又一次沉入大海般濃重但是寂寞的黑夜之中。‘百姓一萬倍痛感黑夜來臨——是如此錐入骨髓的中國鄉(xiāng)村感受!”(黑陶《海子家鄉(xiāng):黃昏和夜晚》)這讓我感到悲壯如詩的力量,沖擊著全身每一個穴位,讓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忘卻這鄉(xiāng)村一般熾烈如血的詩質(zhì)文字。

        我知道,這樣談論一位散文作家無疑是危險的,但這的確是我真正要說的話。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里,詩歌與散文的概念是永遠不容混淆、戒律分明的。人們習慣按既定的方式寫作,像某種簡單機械的教學法或填方格游戲,吊詭和陰冷里不容真正的血肉和靈魂存在,如語言暴力一樣讓人不寒而栗,多少有生命的文字因不符合其操作規(guī)則被“血腥屠殺”掉了。這是一種文學的反動——最終使以自由為天性的文學基因像稀有珍貴物種一樣滅絕。散文,這個日益被傾倒污物的存在,尤其缺少人性的溫暖。但人們似乎已經(jīng)麻木了,司空見慣的語言機械與虐殺已讓人感覺不到靈魂的寒冷和孤單,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被如此粗暴對待。在日復一日的可怕精神貧乏、枯燥和蒼白里做著文字的填鴨游戲,本該熱血奔涌的血管,變成自來水管甚至專供排污物的管道,精神之胃也漸漸形同一個個現(xiàn)代垃圾場了??此瓢_萬物的權威樣子其實一片空洞和蒼白——什么都有就是沒有生命感的語言逞強術和話語霸權術。文學——詩歌、散文、小說等已變成了一具具沒有靈魂、腐朽的語言僵尸。劉燁園先生曾說:散文這個概念在當下已經(jīng)被污染、扭曲、壓制成文學的重災區(qū)。散文(文學)創(chuàng)作亟待自由,一切藝術創(chuàng)造都應該這樣,但都不及散文受災之深重。

        我借此讀懂了黑陶——文學就是文學,他沒有在意別人所說的“文學”的組織形式和約定俗成,他按照自己的文字組合方式和操作規(guī)則寫作,不受任何一種文學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定性所約束。他甚至想都沒想便寫下來,這是對那種使靈魂窒息的簡單分類法和寫作方式的藐視,是一個寫作者所獨有的一種生命能量和可貴品質(zhì)。讀懂黑陶《夜晚灼燙》這部叫作散文的書,我用了很長時間,它提供了一種極其自由的寫作方式、姿態(tài)和理念——一切藝術創(chuàng)造唯以其自身的規(guī)律——自由為其生命的必須準則。

        我不禁揣測,黑陶在這部書里,其實是在散文形制里做一種詩意的探索和拓展——不以詩的形式寫詩。他似乎要考驗一下散文這種文體的限度及其最大承載力和詩意的延展力,使文字形式與靈魂最終得以和解和自由。從本質(zhì)上,這部書三分之二以上的文字都應該叫作詩。在這點上,我一點都不懷疑黑陶是在以另一種方式寫詩。詩在這里詩意像流動的水和透明的黑夜一樣,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流動性和隨意性,似乎讓人的靈魂可以在此得到充分的休憩和流連,文字是以詩的高度和溫暖慰藉眷顧著這個世界。這時——也唯有這時,時光才真正屬于時光,所有的人和事物也才真正屬于自己,詩才真正屬于詩。自由的意識與詩占據(jù)了語言的純粹空間,這使他的書寫和詩意演化為大地上最美好的事情之一。這樣,詩人可以在他的文字中放心地度過自己的語言歲月。

        “民諺曰:‘吃過端午粽,再把寒衣送。食物與民俗的時間之感。粽子吃過了,經(jīng)冬的寒衣便可正式進箱納柜,粽子的余香里,你和我,便又老了一歲?!保ā段鲌@八章》)

        明白這之后,我甚至露出詭黯而驚心的一笑:差點上了詩人一個大當!看來黑陶是一個把詩歌當成宗教和法則的人,在寫下這些文字時,或許他并不在意自己是在以另一種形式寫詩——形式對他來說已經(jīng)成為一種多余。這種不自覺行為,證明詩意成了他的一種本能或條件反射。詩讓他幾乎感覺不到除詩之外的世界——寫作可以使人忘卻一切——他被詩控制了或他捕獲了詩意,詩意表達成了他寫作的哲學。他借此使語言復活和永生,在這個讓人感到危險或恐懼的世界,多少給人們一些心理安慰或安全感的美好感覺——如果大地上多一些這類寫作者該是一件多么美好和幸運的事情。它起碼可以維護當下精神的基本治安秩序,至少可以使那些“文學”“藝術”行騙行動在陽光下暴露無遺。

        不過,這種寫作容易讓人產(chǎn)生誤解,認為是一種危險的行為——有意無意對文學既定秩序和邊界的破壞,甚至會讓一些人產(chǎn)生不安全感。詩人的“語言陰謀”一旦得逞,像一顆具有顛覆意義上的重磅炸彈,會讓那些熱衷于談論詩歌、散文形式的無聊的形式主義者們驚恐萬分甚至失業(yè),也讓那些經(jīng)常故作高深的文體家和教授們失語。

        后來才知道,黑陶作為詩人角色是更早的事情,后來轉(zhuǎn)入散文寫作的秘密通道。在一些人看來他取得了一些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而且被認為別具才華。但可以推測黑陶對此是不屑的,甚至無須言說。他更像個語言的“野心家”,在不停地向語言最高深隱秘部分掘進,在散文這種被規(guī)定的形式和領域內(nèi),進行著詩與思的肆意試驗,以自己的生命能量檢測散文的最大潛力。這讓散文業(yè)已變得僵硬和僵化的土壤結(jié)構和意識松動了,有時甚至不以散文固有的概念和意志所左右地撕開或爆破,然后種上詩歌的秧苗,直至它變成一片不再干瘦貧瘠的風景,或者干脆讓它變成詩歌本身——是否分行的形式已不重要。這是散文文體的幸運,是詩本質(zhì)的力量使然,也是詩和時代的相遇。文學正是在這種幸運中被豐富和發(fā)展的。好像土壤和植物的一場同謀,在一種不易覺察的過程中,詩以緩慢氧化的速度和方式進行裂變,最后成為一種必然,只不過升華的效果令沒有看到它緩慢生長過程的人有些無法適應,像黑夜里的眼睛無法適應陽光一樣,詩人此時的微笑是最不易覺察的。生命和文學生長的加速度,是一種不可回避的現(xiàn)實,事情的確發(fā)生了——散文雖然看上去形式上還是散文,但它的確變成了沒有分行的不折不扣的詩。像給一個極度失血的人迅速輸血一樣,散文這個奄奄一息的靈魂終于因一種詩的本質(zhì)行為而獲得呼吸和拯救,最終使一個蒼白的概念,成為一種文學理念或豐滿的生命,我覺得這是黑陶在文字中的最大勝利——突破某種限制或許是寫作者們夢寐以求的愿望——盡管或許他在寫作時并沒有這樣想,而真正的寫作也往往如此不容多想和不分黑白。

        讀這些篇章的時光,讓人感到如此愉快,靈魂被自由詩意的泉水洗滌、沐浴,露出本質(zhì)的微笑。我想象著《夜晚灼燙》在寫作過程中如暗夜中的花朵一樣倏然盛開,有著一種詩意和思想無聲爆破的響亮。而走得更遠的它們的寫作者——黑陶,這個以詩歌為宗教而忘掉一切的神秘寫作者、詩歌的秘密持有者和“暴力主義者”,此刻正在做什么呢,是在進行又一輪的語言爆破,還是在詩與思的遽然開放中,露出其信徒般的愜意微笑?而這或許是一個寫作者的宿命。

        回到大地的葦岸

        環(huán)抱著大地和田野,被太陽鑲了金邊,巍峨雄偉的,是茫茫燕山——

        二000年五月十九日,上午參加過“葦岸逝世一周年紀念會暨《太陽升起以后》首發(fā)式”,下午看過昌平水關新村葦岸的簡樸故居后,車隊在鄉(xiāng)村田野穿行幾十分鐘,來到生養(yǎng)葦岸的村莊——北京昌平北小營村和村頭那片撒放他骨灰的土地。去年撒放骨灰的麥田今已變成春耕后光禿禿的玉米田。人們排著長隊,依依在那片土地上撒滿花瓣。他的好友、詩人樹才在那片土地前,開始朗誦葦岸喜愛的法國詩人雅姆的十四篇祈禱詩之八——《為同驢子一起上天堂而祈禱》:“該走向你的時候,呵我的天主,讓這一天是節(jié)慶的鄉(xiāng)村揚塵的日子吧。我希望,像我在這塵世所做的,選擇一條路,如我所愿,上天堂,那里大白天也布滿星星……”五月的風吹過來,似乎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

        北望燕山,任鄉(xiāng)間的風和純粹的精神獨自生長與述說。葦岸,當代中國的知識分子的優(yōu)異者,即使在中國文學界也可稱得上鮮為人知,他孤獨于一隅,一生求索與堅守,自甘寂寞,英年早逝。我在他靈魂安息之地獻上一份遲到而不安的敬意。

        在我書架的深處,有兩本讓我備感疼痛的書。有時我忍不住拿起它們來摩挲著,痛感便會迅速彌漫全身——葦岸《大地上的事情》和《太陽升起以后》,它們像兩座風干的谷倉,在積雪覆蓋的大地上慰藉著冬天的寒冷。

        葦岸,這個自覺把生存所需設置到最低限度的人,一直遵循簡樸、謙卑和素食主義原則,最終成為大地之子。他并不認為自己有拯救這個世界的力量,他只是盡量減少能源消耗,拒絕世俗的喧囂,力所能及地做一點讓大地負擔盡量減少、精神盡量豐富的事。他想讓這個世界以另一種樣子呈現(xiàn):平和、樸素、文明、美好。然而,像山羊一樣的溫和緘默,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的鋒芒,致使不少人認為他只是一個善良、寬厚、感情豐富的人,而忽略了他作為思想者和創(chuàng)造者自覺、智性、獨立并且堅定不移的一面。

        葦岸是這個世界上走得深遠的人,他也像是生活在這個世界的盲區(qū)里,活在“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歷史和現(xiàn)實局限與悲哀里。“貧困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他可以為一陣急雨或?qū)σ活^幸福的驢子的眷戀深深感激。但是對葦岸來說,形而上的忍受和付出無疑是雙倍或多倍的——敏感、善良、純粹的天性,使他選擇了一條具有圣徒色彩的道路。無疑,這也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仿佛從人世深秋的寒風里走進隆冬,一直走到不見身影,誰也聽不到他在自己“時代異鄉(xiāng)”的消息,以至他在這個世界只剩下一個深沉而縹緲的影子。這條道路上曾經(jīng)走過馬丁·路德·金、圣雄甘地、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索爾仁尼琴、布羅茨基、博爾赫斯、梭羅、愛默生、希梅內(nèi)斯、米什萊等孤獨與寂寞、熟悉與陌生、遙遠而切近的靈魂……人們開始回憶葦岸的音容笑貌,以及他留給此世的溫暖,而這個世界與他的距離卻是那么遙遠和寒冷,人們只有在寒冷的戰(zhàn)栗中才能注意到他的聲音——葦岸似乎并不屬于這個世界和時代。或許葦岸也曾感到過孤獨和寂寞,只是他把這些“忽略不計”,以素食主義者的精神清潔和簡略,保證了筆下的文字像大地一樣有力。

        葦岸仿佛天生有一種與大地、自然、萬物、夜空的親和力,以及在自己生活的時代保持理智、清醒、堅守的定力。他的文字包涵大地,融和土地精神。一個冬晨,和四姑摟柴草、看太陽升起的細節(jié),還有與《瓦爾登湖》湖畔草屋的遭遇等,不可想象地決定了他的一生,生命因此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這一些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的經(jīng)歷影響了一個生命的整體性歷程。葦岸被這種方式而不是被那種方式點燃和引導,它們可以穿越時間和物質(zhì)甚至意志。即在這個世界某一時間段內(nèi)負有某種使命,這是一種宿命和必然,而在葦岸這里無疑顯得特別明顯,且被加上了后天修煉的成分。被時間過早地帶走這一殘酷現(xiàn)實,我甚至把它十分主觀地理解為類似世俗世界里的變遷——或許在一個不為人所知的世界更加需要葦岸這類精神圣徒。這同樣是一種悖論。

        葦岸在這個時代不被更多理解是正常的。然而,時代仍在艱難前行,而且正在為此付出代價。在朋友們看來,葦岸僅在大地上度過了半生——三十九歲,一個作家最具創(chuàng)造力的年齡。生命在這樣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年齡終止,如同一棵被攔腰截斷的正在生長的大樹,真是大地的一場災難。然而,正是這個在大地上只過了半生的人,卻足可令一些活得更久的人感到羞愧。

        葦岸是這個時代的大地行吟詩人。他讓自己的文字貼近土地,極為樸素和平易。這與他對大地的理解密不可分。他的文字呈現(xiàn)出一種土地的天然狀態(tài):白云怎樣像牲口在太陽落山后回家一樣,從大地上從容而安詳?shù)刈哌^;節(jié)氣怎樣神秘而準確地姍姍而來到達某一個地點;土地是以怎樣的寬容和飽滿容納萬物;最卑微的大地的子民們——麻雀、螞蟻、胡蜂等,在他筆下不顯得卑微和丑陋,大地反而因為擁有這些高貴的居民讓人為它感到驕傲和光榮等。最重要的是文字與靈魂相濡以沫,靈魂與大地合二為一,靈魂像大地一樣延伸。于是,大地每一個角落的每一個細微的響動,都可以讓這個靈魂充滿警覺、不安和牽掛。也就是說,從與大地重合的那一刻起,這個靈魂便永遠失去了寧靜的機會。它時刻要為大地的榮辱而心懷憂慮。然而,正是把大地的榮辱當作自己的榮辱甚至生命,才讓他的文字具有了大地的氣質(zhì),像瓦爾登湖一樣凝聚著大地萬物的精神,聚合了大地一樣的包容性和延展的力量。大地雖然深藏著咆哮的巖漿,但依然有著寧靜和萌生萬物的自秉性,這種文字背后是一顆地火一般滾燙而飽滿的心靈。大地每一陣疼痛和幸福的悸動都可能化作它的一陣陣疾驟、戰(zhàn)栗的雷雨或者風暴,大地可以包容一切受傷痛苦的哪怕是最卑微的心靈,慰藉那些貧弱的事物,在它的語匯中是沒有卑微和高尚這些具有世俗色彩的評價和概念的?!八鼈?yōu)槲伊粝碌某?,像一只籽粒脫盡的向日葵盤或一頂農(nóng)民的褪色草帽,端莊地高懸在那里。在此,我想借用一位來訪的詩人的話說:這是我的家徽,是神對我的獎勵?!保ㄈ敯丁段业泥従雍洌ǘ罚?/p>

        或許正是基于這種對大地的愛,他堅持素食主義生活信念,大地的純潔、博大和高尚使他不忍心因自己而再去對它有半點剝削。他不想讓自己成為大地的傷痕??梢哉f,大地是他的信仰,而支撐他這一信仰的“人類長久生存下去的曙光在于:實現(xiàn)每一個人內(nèi)心的革命性變革,即厲行節(jié)儉,抑制貪欲”。(葦岸《素食主義》)他把人們物質(zhì)的節(jié)儉和精神的豐富當作這個世界最后的希望。對于這個物質(zhì)追求幾乎達到極點的世界,他以自己的體驗和堅定信念,開出了一劑對這個時代具有強心意義的良方。然而,他仍然為自己不能做得更多而愧疚。

        這是一個總是以歉疚折磨自己的人,他在生命最后一刻還在懺悔:“我平生最大的愧悔是在我患病、重病期間沒有把素食主義這個信念堅持到底。在醫(yī)生、親友的勸說及我個人的妥協(xié)下,我沒能將素食主義貫徹到底,我覺得這是我個人在信念上的一種墮落。保命大于了信念本身?!保ㄈ敯丁蹲詈髱拙湓挕罚┪乙恢痹谙肴敯墩f這些話時的心態(tài)。生命力量的悲壯和圣潔,在他又是如此平靜、從容和理所當然。這樣的靈魂,怎能不讓人聯(lián)想到那些永恒的事物?如同有著一雙潔白有力翅膀的大鳥,他的遽然去世像正在飛翔中被忽然折斷翅膀一樣,形同大地與天空的一場災難。他曾在自己的第一本書、也是生前最后一本書《大地上的事情》中說:“古希臘詩人卡利馬科斯說:‘一部大書是一大災難!”

        他認為“真正的作家或藝術家,應是通過其作品,有助于世人走向‘堯舜或回到‘童年的人”。這個小心翼翼害怕驚動這個世界的人,這個最大限度地呵護了這個世界的人,這個長年忍受著省醒的折磨、盡量把事情做到近乎完美的人,留下了最大的遺憾,像一個欠債的人,他最后也沒有放過自己,臨終也沒有忘記追究自己。

        葦岸讓我不時想起那位一生忍受痛苦、孤獨和質(zhì)疑的奧地利籍猶太指揮家、作曲家——馬勒。這位和葦岸一樣熱愛大地、生命、藝術并具有神秘感的音樂家,一生在繁忙的指揮間歇中寫下十部交響曲(第十部未完成)、大量藝術歌曲和管弦樂作品,還有一部以中國古詩為題材、和葦岸《大地上的事情》和《一九九八 廿四節(jié)氣》風格和靈魂幾近的交響作品——《大地之歌》,最后因病辭世,一生遭遇坎坷。人們這樣描述這位音樂家:“他的音樂超越庸俗無聊的瑣碎生活,使人始終高高在上,升舉于空中或高山之巔,注視著人類,凝望著自我,保持著精神的純潔、力量和高貴,保持著一個獨立的人的失望和希望、痛苦和歡樂……”([英]愛德華·謝克森《馬勒》)這位去世五十年后才得到世界認可,承啟著十九、二十世紀音樂藝術的音樂家說過這樣一句話:“我的時代終將來臨。”

        我覺得馬勒的預言同樣適用于葦岸,一個極端強調(diào)物質(zhì)和權力主義的世界必將走向它的精神和物質(zhì)困境,而葦岸正站在世界的另一端喚醒人們。遺憾的是,葦岸沒有足夠的時間完成更偉大的作品,在他的作品中也只能讀到類似馬勒第四交響曲中的雪橇鈴聲和大地上的炊煙裊裊的美麗凄絕景象,類似《巨人》《千人》(馬勒第五、第八交響曲)等的生命樂章剛拉開序幕。但這并不會損害或影響他對于這個世界的價值,他的存在本身已經(jīng)預示著一個時代的開始——葦岸在這個時代的意義上不可替代,正如馬勒所預言——葦岸的時代也終將來臨。如果讓我選擇一首紀念他的樂曲,除了他指定的莫扎特的《安魂曲》,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馬勒的《大地之歌》。那些與馬勒、葦岸相似的靈魂,是大地、天堂和靈魂之間的紐帶。

        其實,葦岸更像一個處于深淵邊緣的世界的守夜者,向這個世界發(fā)出一種危言警示。痛心的是,由于他的謙卑及與大地一樣的性格,讓人們一次次忽視了來自地心深處的預警信號。這個生命的異數(shù),甘愿在這個混雜森林般的世界不被理解,也執(zhí)意要把生命信號傳遞給同類的人,即使喊啞了嗓子也沒有多少人醒來,這是一種怎樣的他傷或自傷?這多像一出生命啞劇,那個深知世界真相的人卻不能開口說話,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告知他的同伴危險正以怎樣的速度和方式降臨。

        “數(shù)年前我就預感到我不是一個適宜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人,甚至生活在二十世紀也是一個錯誤。我不是在說一些虛妄的話,大家可以從我的作品中看到這點?!薄敯度ナ懒恕H藗兟貢朗篱g失去了一位多么可敬的謙卑寫作者和為世界思想與吶喊的大地之子。

        他以自己的簡樸和純粹過完了一生。他的離去,類似一種神示的聲音,如此簡樸和真實,讓人不由想到那些用希伯來文寫成的、羊皮上的斑斑字跡,或古代中國刻在甲殼和獸骨上的神秘信息。正如林賢治先生在《太陽升起以后》的序言里所說:“我沉痛地感受到了一種喪失:中國失去了一位懂得勞動和愛情的善良的公民,中國散文界失去了一位富于獨創(chuàng)性的有為的作家?!?/p>

        責任編輯: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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