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惠娟
逐臣抵達的時候,暮色剛好穿過叢林,樹葉邊緣被照亮,透出細細的光邊來。葉子層層疊疊地摞著,顯出不同的顏色,與以往他從飛船舷窗上看到的深黑不同,這些光影關系像是古老東方掐絲琺瑯瓷器上的畫。
飛行器掉在巨石堆起來的山頭上一塊少有的平坦之地,四周被茂密的樹嚴嚴實實地圍住,或盤虬或粗碩的枝干將通往外邊的道路堵得死死的,讓他分不清這里應該算叢林還是山地。
他從飛行器里找出工具來,花了不下一個小時的時間清理出來一條狹促的小道。走過這甬道,可以看到廣袤無垠的平原,逐臣向原野那邊眺望,此時天際線上還剩一點余暉,不明不暗地落在大地上,天地間被染成橘紅的一片。
風吹著整齊的地面上整齊的草皮,浮起來一層又一層的波紋。除卻穿越原野而來的風聲,周遭萬籟俱寂。
逐臣嘆了口氣,呼出的氣體很快在玻璃面罩上結成白色的霧。
看著地平線上緩緩沉下去的半輪紅日,他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切理所當然應該這樣,又覺得一切本不該這樣。
01
他開始覺得此行是漫無目的的了。
或者說,這個旅行從一開始便是無意義的。
人類離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幾百年。
這個星球現(xiàn)在在人類眼里已經(jīng)變得可有可無了,就像養(yǎng)在母艦保溫室里,用營養(yǎng)液灌溉的綠植,從土壤里脫離出去依舊青翠茂盛。
他干脆坐下來,懸著兩條腿在石崖上,學著孩子們的模樣輕輕晃起來,像是初來乍到一個新奇地方的孩童那樣,只不過那兩條被厚重防護服撐起來的腿圓滾滾的,瞧著多少有些滑稽。
最先吸引他注意的是不遠處的建筑,那是一個坍塌多時的玻璃穹頂,穹頂縫隙間伸出粗大的枝干,邊緣是滾落下來陡鈍的石塊——它就那么倒扣著,遠遠地看過去,就像無意間從枝頭被拂落在草地上的鳥巢。
鳥巢對逐臣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誘惑,它身上有人類生活的遺跡,這對他有致命的吸引。
來到原野中央,他發(fā)現(xiàn)方才看著不過三寸長的草皮竟有過人的高度,這片看似和平的草原里充滿了自然的野性,隨時吹來的晚風險些將他帶飛起來,這些都是在人類離開之后才生發(fā)的生機。他小心翼翼地弓著腰,借助身邊柔軟的掩體,一步一步朝著他的穹頂走去。
走進穹頂,原野上的暴虐的風就小了,代替而來的是大片大片的繞膝的花枝,逐臣這時已經(jīng)很疲倦。他在大風里走了那么遠,現(xiàn)在筋疲力盡。
入夜后天光漸漸暗下去,他跌坐在一片空地上,抬起頭來,頭頂是骯臟破敗的玻璃,倒塌的鋼筋水泥和生在頂穹的苔幾乎擋住了所有的視野,他看不見天空,只能靠聽力從自己的呼吸聲里抽出微乎其微的一點,來判斷外界的情況。
藏在頭盔里的探測器突然亮起來,一閃一閃的橙色燈光刺進他的瞳孔。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臟正在急促地糾絞著,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片廢墟還有和他相似的生命體的存在!
想到這里,他再也捺不住自己的從踏進這片廢墟起就冰冷發(fā)虛的四肢,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照著探測器的指示向廢墟更深處跑過去。
“你回來啦?”一個聲音透過厚重的頭盔傳入逐臣的耳朵里。
這讓他很震驚,瞳孔不自覺地縮緊了一瞬。接著,他看到和自己隔著一堵玻璃墻的對面,在一片殘垣斷壁的背景下,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嫗,她端坐在輪椅上,看著蹣跚而來的逐臣,抱歉地笑笑。
“上年紀啦,腿腳不方便,不好招待,你隨便坐?!?/p>
玻璃墻的那面,好像有另外一個世界,逐臣透過這層模糊的阻隔,勉強能看清對面的擺設,在倒塌的水泥墻下邊,桌椅床具一應俱全,床頭柜上的燈發(fā)出橘黃色的光,照在老嫗的身上,溫暖又靜謐。倒塌的墻壁往上,好像只是一副巨大的寫實風景畫,靜悄悄地被掛在墻上。
逐臣驚呆了,這是多么不合時宜又引人狎昵的景象。
他又驚又愕,不聲不響地站在原地,手腳好像被冰凍住,怎么也動不了,一股寒意從腳底襲來,徑直鉆入大腦內(nèi),他的情緒在翻涌,掀起的驚濤駭浪險些要將他淹沒。
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你是幸存的觀察者?還有別的人在嗎?這個世界現(xiàn)在怎么樣了?這些問題一股腦的涌進來,他卻像患了失語癥的病人,一個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來。
“這次回來還走嗎?什么時候走???”
“過,過幾天?!敝鸪碱濐澪∥〉鼗卮?,他現(xiàn)在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維,這只是他下意識里脫口而出的答案。
“年輕人多去外邊走走挺好的,見見大世面,我年輕的時候也喜歡到處跑......”老嫗這么說道。
她淺淺地笑起來,像是尋常家里長輩給自己孫兒們講故事那樣。
“那你呢,你也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旅行中有沒有什么有趣的見聞,人年紀大了老悶在屋子里,總愛聽些外邊的瑣事兒。”她又說。
02
逐臣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天的情景,人們蜂擁著擠上飛船,伴隨著飛船噴尾的火焰成為天邊白色的一點,人類在寂靜寒冷的深空里,開啟了自以為是的新生。
這是一個病毒肆虐的時代。人們整日活在恐懼之下,在“一號病毒”被發(fā)現(xiàn)到完全變異不到十年的時間內(nèi),人類已經(jīng)有近一半的人口死亡,科學界對“一號病毒”束手無策,地球的環(huán)境不再適合人類居住,為求自保,人類將視線投向了太空。
旅居計劃就是這個時候被提出來的。
所謂“旅居計劃”就是讓一部分人先乘坐飛船離開,這其中以科學界精英為主,目的是保留與一號病毒抗爭的技術力量,同時,那些因為技術限制不得不繼續(xù)留在地球上的人,需要“竭盡所能”地生存,并與為人類在太空的分支保持通訊,提供旅居計劃科研中必須要在地面才能收集到的數(shù)據(jù)和資料。這些人被稱為“觀察者”。
人類傾盡所有造出了三艘千萬級太空航母,預計可以將七千萬人口載到太空中生活五個世紀,就算五個世紀之后人類仍然沒有消滅一號病毒的方法,按照大自然的自我修復能力,人類也能回到地球繼續(xù)生活。
用時間交換文明,這算不上是一個虧本的買賣。
逐臣最終還是踏上了通往深空的道路,他的房間靠近一扇圓形的舷窗,和他一樣,室友是個文質彬彬的東方人。
逐臣原本不叫逐臣,叫何殷,是堡壘工程的負責人,帶領指導一號病毒的預防工作,左右能算得上國際有名氣的科學家。
何殷進去的時候,他的室友正在專心致志的翻著書,見他進來,抬起頭推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鏡,然后朝何殷伸出手。
“幸會,何教授,與我同流合污的同志?!?/p>
何殷看著他,這個人說話的方式讓他喜歡不起來,但修養(yǎng)還是讓他扯出一張笑臉來,當作接人待物的基本禮儀。
“幸會,”他說,“你是?”
“我姓李?!?/p>
“哦,李教授。”
能上得了飛船還能和自己分到同一個房間的人,應該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人,這些知識分子理所當然地習慣這么想,也理所當然地這么說。
“不不,我只是一家醫(yī)院里一個很普通的小醫(yī)生而已,連主任醫(yī)師都算不上?!?/p>
“啊,不好意思。”何殷說,他波瀾不驚的臉面下冒出一點不顯露的優(yōu)越感來。
室友點點頭沒再說話,又把頭埋到書里去了,他鼻梁上的眼鏡又掉下來,何殷不知道照著那奇怪的姿勢,他是否真的能看得進書去。
“很不容易,這年頭這樣紙質印刷的書本已經(jīng)很稀有了,你挺有情懷的?!焙我箅S意地打開話題,想讓氣氛緩和一些。
“謝謝,一些無用的古書罷了?!毖坨R悶頭回應道,“可是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需要情懷了?!?/p>
“是啊,什么感情都無足輕重?!彼唤?jīng)心地附和。
何殷在小小的房間里踱著步,繞著墻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在舷窗旁的矮桌前。在這里,他能夠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勢看清眼鏡書上的內(nèi)容。
狹促泛黃的紙頁上整整齊齊地排著一行又一行工整的漢字,密密麻麻的排版在何殷看來出奇地讓人頭大,他揉揉自己的太陽穴,就要走開。
“這是《哀郢》,幾千年前的詩歌了。”眼鏡說著將書翻了個頁。
“《哀郢》……”何殷輕輕地在嘴邊念著。
“一個被放逐的臣子遠離家鄉(xiāng)的故事,挺應景的?!?/p>
“人類現(xiàn)在就是被放逐的臣子?!?/p>
“你挺清楚的嘛?!?/p>
“謝謝你的肯定,干咱們這行沒辦法不清楚。”何殷苦笑著,他的眼睛瞟到舷窗外,在這個狹小的視野里,清晰可見那個藍色星球正在一點一點縮小。
“清醒著死亡,或者愚昧地活,是你你選擇哪個?”眼鏡問。
何殷思忖片刻,說:“我還是選擇前者,這個世界需要清醒著的人,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哦?”眼鏡笑了笑,“何教授還記得堡壘工程基地的投影嗎?那個滿嘴謊言的愚民工程?!?/p>
何殷窘迫地回應他一個笑,他如何不記得,投影工程就是他提出來的,疫情初期用來控制謠言和安撫群眾的洗腦程序,不過在人們發(fā)現(xiàn)一號病毒遠沒有人們當初想象的那么簡單之后,這個投影就失去了作用,憤怒的民眾闖進投影城,幾乎將設備全部砸毀。
一個失敗被人遺忘多年的工程,是何殷心上好不了的一道疤,現(xiàn)在這道疤又被撕開了,說不疼是假的。
誰知道眼鏡爽朗地放聲笑出來:“我失言了,何教授見諒。只不過現(xiàn)在愁云慘淡的,總得找點東西分分神,這樣我們才能接著假裝告訴自己還有希望?!?/p>
何殷不置可否,他看著舷窗外那顆星球,現(xiàn)在它的輪廓成了一彎細長銀白的弧。
他覺得自己像是創(chuàng)世主,冷眼看著這個星球自誕生至今所有生命的盛衰,誕生,成長,到達鼎盛,然后又開始衰落,如此輪轉幾十億年成了一個鐵的定律,如今這個定律輪到了人類頭上。
只看見眼鏡合上書,背著手走來何殷邊上,他嘴里在念念有詞地嚷著什么,仔細了能聽出來是個古老遙遠的調子。
“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
“凌陽侯之泛濫兮,忽翱翔之焉薄,”
……
“曼余目以流觀兮,冀一反之何時?!?/p>
“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
“我們能回去的。”何殷說,“我不甘于這樣的壽終正寢。”
“我不知道你這莫名其妙的自信到底從何而來,不過,我信你了?!毖坨R架在鼻梁上的眼鏡依舊耷拉著,他的眼神越過鏡框落入窗外看不見盡頭的黑暗中,眼底深得像一汪不見底的潭。
03
“可人們沒想到的是,第二號飛船上有一號病毒的感染者,起航前篩查的時候沒找出來,導致二號飛船上兩千萬人全部死亡,第二號飛船也在幾天之后撞上隕石,徹底覆滅。”
何殷倚在玻璃墻上,風輕云淡地講述這些事實,仿佛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
“后來,余下的兩艘飛船上的人組織起義,他們撕毀旅居條約,挾持旅居委員會的高層領導,要求飛船返航,混亂持續(xù)了近十年,我們損失了近三分之一的尖端人才,眼鏡也在暴亂中死去。同時間,兩艘母艦皆和地面的觀察者失聯(lián),人類與地球聯(lián)系的最后一絲線斷了,徹底成了游蕩在深空里的一團飄蓬……那之后我選擇了冬眠。醒來的時候,飛船上的人已經(jīng)換了幾代,我和這個時代脫軌,從前給我?guī)砻u財富的那些東西什么都不是了?!?/p>
“旅居計劃是失敗的,人類用三百多年的時間來證明了一個事實,一號病毒的問題無解?!?/p>
“這種病毒有令人嘆止的生命力和活性,就人類現(xiàn)有的技術和藥物,根本不能抑制或者消滅它,不僅如此,人們研究發(fā)現(xiàn),地球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也拿它沒有辦法,一號病毒只會一直存在下去?!?/p>
“靠人類現(xiàn)在僅剩的資源,至多只能再支撐一百五十年?!?/p>
何殷抬手,那裹著防護服的手在半空中虛抓了一把:“你看,這里到處都潛伏著殺人的兇手?!?/p>
玻璃那邊的人仿佛沒聽見,她還在專心致志地編織著她的毛線球,一會兒,她從那堆毛線中脫出身來:
“隨遇而安,既然不能力挽狂瀾,那就接受它?!?/p>
“你是幸存的觀察者?”何殷問,剛閉上嘴又忍不住想嘲諷自己明知故問而且幼稚的希冀,另一邊又非常矛盾地渴望得到肯定的答案。
然而老人好像間接性雙耳失聰,這會兒又聽不見了。
何殷不想再去理會,他靠在玻璃墻上閉眼養(yǎng)神。
“旅居計劃從一開始就是厚顏無恥的逃跑計劃,他們卷上人類所有的資源跑路了,并用這些資源來養(yǎng)活社會金字塔最上面的那一小撮人,結果最后自己成了被驅逐出境的臣子?!?/p>
老人埋進毛線堆里的頭再次抬起來,她朝著門口的方向望去,嘆了口氣。
“晚上會降溫,多蓋床被子,還要趕路呢,早些休息?!彼f。
何殷終于崩潰,眼淚像決堤的水洶涌而出,滾燙的淚水給頭盔的透明面罩糊上了一層白霧。他蜷縮著身子,不住地顫抖。
他已經(jīng)忘了上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是在什么時候,時間已經(jīng)過去太久遠了。
早在疫情開始以前,何殷也有一個幸福圓滿的家,他有溫柔的妻子,一個可愛的女兒,笙磬同聲,椿萱并茂。
只不過他們都因為感染,死在旅居計劃開始的前兩年,這個在學術上游刃有余的男人,從那以后成了徹底的孤家寡人。
04
何殷醒來的時候,太陽剛好從原野背后升起來,陽光透過斑駁的玻璃穹頂,投在他身上一點似有若無的溫度。
他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連忙從地上爬起來,瘋了似的用防護服的衣袖去擦拭身后那面玻璃墻。
苔跡和灰塵慢慢被拭去,墻后的視野清晰起來。
何殷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心臟在他胸腔里瘋狂地跳動,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他一刻也不能等了!
然而當他滿懷期待的將最后一塊灰塵擦去,才看清墻后的東西。
那里什么也沒有。除了那堵倒塌的墻和瘋長的野草,什么也沒有。
何殷又一次愣住了,他找來一塊石頭,一次又一次地朝著玻璃墻砸過去,終于在第九次的時候把那塊玻璃砸開。
他沖進去,野草被踩倒一片,歪斜著鋪在他身后。
他感受到腳底有一塊堅硬的東西,透過鞋底硌得他的腳心生疼。
是一塊小型投影儀。
何殷突然想起來,投影城在被摧毀以前,也有這么一個巨大的玻璃穹頂……
良久,他走出廢墟,又來到原野上,今天的風比昨天小得多,他摘下頭盔和手套,貪婪地呼吸著原野中帶著青草清甜的空氣,他朝著高遠的天空伸開手,原野上的風撩過他發(fā)白的鬢角,從他指尖滑過去,他聽到鳥鳴了……
此時,在幾光年以外的宇宙中,兩艘飛船正閃著幽微的光,朝著更深的深空駛去……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