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麗妃〔馬來西亞〕
一
車子慢慢地開往遠(yuǎn)方,載走童年一籮筐的往事。然而記憶中的那棟大洋房,和洋房里的那幅畫,卻遺落在原處。
那是將近四十年前的事了。他的父母第一次去國外旅行,把他和姐姐兩人“寄放”在K城近郊外公外婆的家。在那之前,他是很喜歡去那里的。那是一棟三層樓的洋房,有點(diǎn)陳舊,外墻的油漆斑斑駁駁,青苔和樹藤縱橫交錯在上面攀爬,像精神錯亂的藝術(shù)家信手涂鴉的藝術(shù)品;而屋里木制的家具,也蒙上了歲月的迷霧,大部分都已經(jīng)黯然失色,整間屋子盡是古意盎然昏昏暗暗的感覺。房子外面還有一大片草地,那時外公還沒買割草機(jī),只要他一聲令下,表哥表姐都會乖乖地蹲在太陽底下幫忙割草。割草是很辛苦的工作,他和姐姐參與過一次,也就是父母親去旅行的那一次。那一回,他們在外公外婆家住了三個星期,就睡在三樓大表哥畫室旁邊空置的那間客房。
房子的周圍都是小叢林,昆蟲蚊子特別多,他們的睡床因此都安了蚊帳。他不喜歡睡在蚊帳里,不只悶熱,還有一股很難聞的霉味,更糟的是蚊帳摸起來還有一點(diǎn)黏黏的感覺,不曉得多久沒有換洗。他告訴外婆的女傭美麗姐。美麗姐不但不肯幫他換,還語帶輕蔑地諷刺他:“大城市的小孩就是這副德性!什么又臭又黏,一個男生怎么像個大姑娘一樣怕臟怕臭!”
過去逢年過節(jié),父母親偶爾帶他們過來小住幾天,他和舅舅嬸嬸姨姨、表哥表姐們還有話題可聊。這回住上整整二十天,他和姐姐卻很深刻地感覺到跟這些表親們相處并不是那么自在。這棟洋房中,住了三個家庭。兩個舅舅一家,還有守寡的姨姨和三個表姐,加上外公外婆和兩個女傭,算是一個大家庭。姨姨、舅舅們在閑話家常的時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總要批評大城市的人狡詐虛偽、心機(jī)重。他起初不以為意,但父母在S城工作,他們?nèi)舾赡昵耙呀?jīng)搬到S城,S城也算大城市吧?他也算是城市人了。他心里一直猶豫著是否要幫城市人辯護(hù)。
表哥表姐們雖然只是中學(xué)生,但是胸懷大志,將來都是要當(dāng)醫(yī)生律師的。他們閑聊的話題,多半是學(xué)??荚?、國家政治、社會經(jīng)濟(jì)。他們的“水平”,對他和姐姐而言,都是望塵莫及的。為此,他偶爾也會感到自卑,特別是連女傭美麗姐都說他是“草包”的時候,他更覺得無地自容。
平日假期,他和姐姐都會窩在家看港劇。可是他跟外婆要求看港劇,舅舅和阿姨都瞪大了眼睛看他,好像他犯了什么大錯似的。接著姨姨皺著眉對外婆說:“媽,你也該勸勸阿茵,孩子這么大了,還成天讓他們看連續(xù)劇,根本無心向?qū)W,將來能有什么前途!”
看不成電視劇,他每個下午都百無聊賴地躺在蚊帳里那張古意盎然的床上,一任自己的意識逐漸模糊又逐漸清晰。這種體驗(yàn)就好像跨欄選手正在奮力往前奔跑,只要跨過夢的欄架,就能進(jìn)入另一個未知的境域。現(xiàn)實(shí)是無聊和灰暗的,但夢境有時候卻是繽紛燦爛的。那個下午,就在他抬起腿要跨欄之際,美麗姐氣急敗壞地來到客房,撩開他的蚊帳:“俊海少爺!快快到David的畫室去,你外公要見你!”
他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拭擦著惺忪的睡眼從床上起來,心里十分納悶,外公怎么會突然召見他?為什么要去大表哥David的畫室?大表哥從小學(xué)畫,精通油畫、水彩、素描和蠟筆畫,是學(xué)校美術(shù)社的社長。他也喜歡畫畫,在外公外婆家的這段時間,大表哥每個星期會有三天在家教小學(xué)生畫畫,他閑著沒事做,順便跟表哥學(xué)畫。到家里來學(xué)畫的學(xué)生,還有一個清秀白皙,笑起來有兩個小梨渦的女孩兒,她叫蔣如畫。如果說,這段日子還有什么可以期待的,那么,他唯一的期待就是可以見到這個美麗溫柔的女孩兒。聽David表哥說,這女孩兒很有繪畫天分,但是家里窮,買不起畫筆,更不可能花錢讓她學(xué)畫。David表哥覺得這女孩兒的天賦不應(yīng)該就這樣被埋沒,因此免費(fèi)教她畫畫,還送了一大盒畫筆給她。而這女孩兒也格外珍惜這個得來不易的機(jī)會,很努力地學(xué),也肯花額外的時間練習(xí)。聽說她學(xué)畫不過兩年,就已經(jīng)多次在校際比賽中獲獎了。
他隨著美麗姐來到畫室,看到David?表哥焦急地站在畫架旁邊,外公則一臉嚴(yán)肅地坐在David身邊的藤椅上。畫室中央擺放了一張比飯桌還大的木桌,桌上放著一幅色彩斑斕的風(fēng)景畫,這幅畫是David表哥要拿去參加畫展的油畫,他見過的——?天空堆疊著厚厚的云層,黑色、深藍(lán)色、紫色、桃紅色、橙色、黃色、牛奶色,層層疊疊;天空下是朦朧的遠(yuǎn)山,山前山后圍繞著同樣色彩絢麗濃艷的矮樹叢林,旁邊是枝葉繁茂的大樹,樹葉是紫色系的,顏色深深淺淺,層次分明。而濃蔭之下叢林之前是一大片深潭,潭水在霞光樹影的映照下蕩漾著絢爛的光彩。只是,這畫……這樹下,怎么多了一間小茅屋?
“俊海,這間屋子,是不是你畫的?”
“不是?。∥覜]有……”他也十分訝異,誰會如此惡作劇,在樹下加上一間小茅屋?
“還說沒有!”外公站起來,怒不可遏:“這間畫室除了David和你,還有誰會進(jìn)來?”
“真的不是我……哎呀,怎么說呢……”他急了,真的是百口莫辯!
“你父母沒有教你嗎?男子漢做了就做了,敢做怎么就不敢認(rèn)!”外公氣得臉都漲紅了:“我不是氣你毀壞David的畫,畫毀了可以重新畫過,人如果不誠實(shí),就無藥可救了!我是你外公,你媽沒有教你,就讓我來教你!”說著,外公隨手在桌子上拿起一把木尺。
美麗姐離開畫室前還在旁邊幸災(zāi)樂禍地加油添醬:“城市的小孩就是不誠實(shí)?!?/p>
他還想解釋,可是沒有人愿意給他辯解的機(jī)會。外公手上的木尺已經(jīng)落在他身上,發(fā)出“劈啪”的斥責(zé)。David表哥連忙阻止:“唉!算了,我另外再畫一幅,應(yīng)該還來得及參展?!北砀缯f完,拿起桌上的那幅畫,憤怒地往他身上丟:“這幅畫就送給你,以后,我不準(zhǔn)你再踏進(jìn)我的畫室!”
他捧著那幅畫,滿腹委屈,眼淚忍不住簌簌而下。外公和David表哥都離開之后,姐姐過來安慰他,勸他說寄人籬下什么事情都要忍耐,反正只是暫住,很快就要回家了。
他哭著跟姐姐說,那畫中的小房子,真的不是他畫的。
姐姐說她相信。他委屈地說,以后都不會再來外公外婆的家了。
二
他忘了姐姐最后對他說了什么,也不記得姐姐是什么時候離開畫室的。他手中仍舊捧著那幅加上小茅屋的風(fēng)景畫。這風(fēng)景在他眼前不斷地放大、放大,他竟不知不覺地進(jìn)入那畫中的境界。色彩斑斕的天空還飄著絨毛般的細(xì)雨,他感覺到微微的寒意,臉上、身上微微地濕潤。抬起眼,??!這雨竟是淡紫色細(xì)細(xì)的絨毛,柔軟細(xì)致,落在臉上有一種被洗滌的清爽。他往前走,腳步竟是如此輕盈。走向那棵紫色的大樹,那樹上的葉子原來不是紫色的,它們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樣清澈。是隱在云上的陽光把璀璨的云彩投射在樹葉上,使它們沾染上了天空的靈氣。再往前走,向那叢林走去。一直走一直走,腳下綠草如茵,他干脆把鞋子脫下,讓自己的雙腳感覺草地的溫暖和柔軟。這地方原來遼闊無邊,怎么走都走不到前方的叢林。那樹下的小房子傳來炒菜的聲音,伴隨著溫暖的飯香。他正好餓了,不如就過去看看小房子的主人家是誰,跟他打個招呼?他轉(zhuǎn)身向那小房子走去。茅屋的門虛掩著,窗是打開的,可以看見小房子里明亮整齊的擺設(shè)。他往里頭張望,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姑娘炒菜的背影。那姑娘還是個小學(xué)生,瘦削而嬌小,長發(fā)垂在肩上。那背影很熟悉。是蔣如畫?他興奮極了,正要叫她,但霎時間,他感覺自己被一陣很強(qiáng)的風(fēng)吹著跑。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奔跑,意識逐漸迷糊又逐漸清晰,然后他就跨過欄架。跑道的前端是姐姐含笑的臉。
他告訴姐姐,他去了這畫中的世界。他很喜歡那里。
“那里寧靜而自由,沒有猜疑也沒有爭端。風(fēng)自由地吹,天空是繽紛燦爛的,連樹的葉子也是晶瑩透徹,坦坦蕩蕩,沒有一點(diǎn)瑕疵,也沒有一點(diǎn)污穢。還有那深不見底的潭水,水是清涼的,而且是干凈的。哦,對了,那茅屋,雖然只是小小的一間,可是給人一種幸福的感覺,明亮而溫暖?!彼藜?xì)靡遺地描述著畫里的一景一物。他確信他真的去過那里。
“姐姐,你相信我嗎?”“我相信?!苯憬愫c(diǎn)頭。
三
友薇剛剛教完水彩,正在清洗畫盤和畫筆之際,就聽見手機(jī)不停地響。她的雙手沾滿顏料,于是決定先把美術(shù)課室清理干凈,才去查看手機(jī)的信息。剛剛的電話是表妹如憶打來的,除了七個未接電話,還有一條信息。
“什么事情那么急啊?”她立刻開啟信息。如憶說她爸爸失蹤了。
她馬上聯(lián)系如憶。
“友薇,你知道我爸爸有多么荒謬嗎?他說他要到畫中的世界去旅行,然后就這樣不見了,電話、whats?app、臉書信息全都聯(lián)絡(luò)不上……這么多年來,你跟他學(xué)畫,他有沒有跟你說過“畫中的世界”是什么地方?他到底去了哪里?”電話那頭的如憶心急如焚。
“畫中的世界?”友薇隱隱約約有些印象,但記得不是很清楚:“如憶,你先別急。舅舅什么時候失蹤的?他會不會只是去找朋友?還是,去旅行?”
“找朋友?他哪兒有什么朋友?他只有敵人!”
“報(bào)警了嗎?”
“昨天他一整晚都沒有回來,去他工作的廣告公司找他,他的同事竟然說他一個月前就已經(jīng)辭職了。下午哥哥去報(bào)了警?!?/p>
“舅舅辭職這件事,你們不知道嗎?”這件事,友薇是知道的。她想起舅舅常常向她提起他的女上司,他管她叫“蔣巫婆”。他曾告訴她,在這“巫婆”手下做事,遲早會被整死。他設(shè)計(jì)的廣告,她從來沒有滿意過,永遠(yuǎn)只會在雞蛋里挑骨頭,要他一改再改,改到最后,她選用的竟然是他最初的那個版本。還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她背地里竟然拿了他的作品去參賽,作品獲獎之后她還厚顏無恥地告訴全世界那是她的創(chuàng)意。
“對!爸爸也向我提起過這個女人,他說這個女人為了爭取升職,竟然勾引上司,搞到人家家庭破裂。友薇,爸爸只有在畫畫的時候會講心事。你跟他學(xué)了那么多年畫,拜托你再想一想,他曾經(jīng)跟你說過什么沒有?這個女人跟他的失蹤有關(guān)系嗎?”
舅舅會不會被這個女人給綁架了?或者,更可怕的,舅舅對這女上司恨之入骨,忍無可忍之下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然后畏罪潛逃?想到這里,友薇不禁戰(zhàn)栗,她不敢把她的想法告訴如憶。
放下了電話,她仔細(xì)地回想舅舅對她說過的話,特別是辭職之后他說了什么。她依稀記得,那天舅舅向她示范鉛筆素描,他三兩筆很快就畫好了一幅少女的肖像。那少女長發(fā)披肩,眼睛和嘴角都帶著笑意,嘴邊還有兩個漂亮的小梨渦,真是太美了!她非常驚訝,還問舅舅怎么他不用模特兒或照片就可以畫出這樣活脫漂亮的素描。舅舅得意地告訴她,這模特兒就藏在他的心中。舅舅那天心情很好,跟她說了很多話,還告訴她,他辭職了,以后可以不為五斗米折腰。她調(diào)侃他說,五十幾歲退休,也未免早了些。他卻說,他并沒有退休,辭職之后才有機(jī)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隔天,如憶請了假,四處尋找她父親的下落。結(jié)果還是徒勞。她告訴友薇,警察已經(jīng)徹查了出入境的記錄,父親沒有離開S城。這兩天,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自殺或被殺。
在無計(jì)可施的情況下,友薇想到查看舅舅的臉書。舅舅平時沉默寡言,但是他在臉書上卻異?;钴S,常常在臉書上罵人。若他真的去了什么地方旅行,那么,他一定會更新臉書的。
她上網(wǎng),找到了舅舅的臉書。臉書上最后一則信息是兩個多月前更新的,推算日期,應(yīng)該是他辭職之前。信息中表現(xiàn)出他對人對事強(qiáng)烈的不滿。他說:“生活是魔鬼,當(dāng)它附身在一個人的軀體內(nèi),再善良美麗的靈魂,也會變得面目猙獰”。友薇在這則信息底下,還看到她自己的留言。那時候她說:“可是我們都在生活啊!誰能擺脫生活呢?”而舅舅的回復(fù)是:“所以我們都不能幸免地面目猙獰?!彼^續(xù)往下搜尋,希望能夠找到更多的線索。
她這才留意到舅舅的“頭像”竟然是一幅她曾經(jīng)看過的風(fēng)景畫——天空堆疊著深深淺淺,絢麗奪目,層次分明的云層;天空下朦朧的遠(yuǎn)山,山前山后圍繞著色彩鮮艷的矮樹叢林,叢林兩旁是枝葉繁茂的大樹,樹蔭之下叢林之前是湖水,水上呈現(xiàn)天空的倒影,煞是美麗。惟左邊那棵樹下,很突兀、很不協(xié)調(diào)地多了一間小茅屋。
友薇記起來了!舅舅告訴過她這幅畫是他根據(jù)自己四十年前的記憶重畫的一幅圖。原來的那幅圖四十年前已經(jīng)遺失了。她細(xì)細(xì)地欣賞這幅畫,一切都很完美,就是那間小茅屋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畫中。舅舅是學(xué)藝術(shù)的,他怎么會容許這間小屋去破壞這樣好的一幅風(fēng)景畫呢?她忍不住問他。
“這小屋,是你媽媽畫的。”他平靜地說。
“啊?媽畫的?可是媽媽她沒有學(xué)過畫,也不會畫啊!”
“當(dāng)年我們倆人在外公外婆家住了一段時間,那時我們都很無聊。你媽媽大概是一時無聊……唉!我也不明白。她自己也不明白?!?/p>
“在外公外婆家?”
“是的,我說的是四十年前的那一幅。這個小房子,大家都以為是我畫上去的,我因?yàn)檫@個罪名挨了打。”
“那么,沒有人知道其實(shí)是媽媽畫的?你又怎么知道?”
“你媽媽很多年以后才跟我說?!?/p>
友薇記得舅舅那時的眼神,那掩藏不住的憂郁、那失望和孤獨(dú)的一抹哀愁,令她感到不安和愧疚。她相信,她的母親也一定為這件事內(nèi)疚了一輩子,否則,她又為何要在多年之后向他坦誠一切?她反而覺得,母親應(yīng)該繼續(xù)保守這個秘密。
“這屋子里面還有一個女孩兒呢!你看到了嗎?”舅舅指著樹下的那間小屋。然而,她無論怎么看,都看不見小茅屋里的情況。
“現(xiàn)實(shí)的詭詐不適合我,也不適合她。如果可以,我要回到這幅畫中,回到這個小房子,去叩她的門。”
“你去找那女孩兒?那女孩兒是誰呢?你的心上人?”
“她是……我的敵人?!彼α耍χ昧艘幌滤念^,一面責(zé)備她:“小女孩不要太八卦!你舅舅都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談什么心上人?!苯又f還休,吞吞吐吐地說了一些她當(dāng)時不能理解的話:“生活是魔鬼,當(dāng)它附身在一個人的軀體內(nèi),人就變得自私。再善良美麗的靈魂,為了自己的好處,也會變得面目猙獰?!?/p>
友薇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她立即撥了電話給她的表妹如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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