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展赫

一

“萬物負陰而抱陽?！?/p>

“一陰一陽之謂道?！?/p>

半瓶醋踏著夜色離開了天南縣，心里合計著是該回重慶的時候了，所幸在列車表上沒有尋到重慶這二字，看來一時半會不回去也是天命所致了。半瓶醋強睜著朦朧醉眼，翻回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在地圖上有過一面之緣的所在，嗯，這趟該是向西的了，準沒錯！

沒有人注意到半瓶醋是怎么逃過票，并把老酒帶上火車的，總之，在乘務員投來一臉怒氣之前，那些留著準備喝半個月的老酒已經(jīng)伴隨著火車咣當咣當?shù)墓?jié)拍悉數(shù)入了豪腸。

不知過了多久，半瓶醋剛出車站，有兩個人湊過來一臉壞笑地問他：“去劉鎮(zhèn)不？”醉醺醺的半瓶醋糊里糊涂就點了頭。

二

忽然一只手伸了過來，一下按住了關自珍正準備翻起的下一頁，發(fā)出啪的一聲，像是這些陳舊的書頁不堪重負時發(fā)出的尖叫。關自珍嚇了一跳，定睛一看，這是一只羸弱、粗糙、青色的血管分明可見的手。

“父親？”

剛剛高中畢業(yè)的關自珍雖然馬哲背的一套一套的，卻格外對這陰陽五行著迷，平常學習忙顧不上，高考完了就把自己埋在父親的書房里，研究著父親收藏的有關五行八卦的怪書，這些書多半都是前人用毛筆手錄的，整整齊齊的蠅頭小楷讀起來似乎還要比現(xiàn)在新華書店出售的印刷書籍更賞心悅目一些，父親也常常抄書，只不過打自珍記事開始，家中就沒有筆硯的蹤影，取而代之以時下流行的藍墨水。

書房是單獨的一間小木板房，不與其他幾間房相連，相隔有十余米遠，可能是父親當初修建時想要一個安靜的所在吧，板房的木門并不嚴實，平常關自珍總能聽到父親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這次大抵是看書太入迷了，連父親是什么時候推門進來的也沒有注意到。

他抬頭望著父親——父親又老了，抬頭紋又往里深了一分，背也又往下彎了一分，另一只握著拐杖的手腕微微顫抖。大概有十秒鐘，空氣中只彌漫著父親沉重的呼吸聲。

“別看了，收起來，這些書百無一用！”

“您說不反對我看書的！”自珍脫口而出。

父親關秉初是晚年得子，年過花甲才有了關自珍，對自珍百般疼愛呵護，在自珍小時候，關秉初經(jīng)常在這個小屋里給兒子講書，諸如《隋唐演義》《東周列國志》，關自珍總是聽一遍就能記住。后來關自珍長大后十分用功，高考考了一個不錯的分數(shù)，自珍之前想報附近縣里的一所?？疲@樣方便照顧年邁的父親，但是在父親的堅持下還是填報了東北的一所國家重點，錄取通知書到的當天，村長拉著自珍的手說：“你是咱村里第一個正牌大學生，知道嗎，縣里機械廠廠長也是這個大學的畢業(yè)生，出去見見大世面，闖出新天地，你小子前途無量啊?！?/p>

父親按住書的手仍紋絲不動，“這些邪門歪道，害人害己，是我早準備丟了的。”

“別丟啊，我看挺有意思的，讀懂了，或許真能給人算命，預知福禍，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總是有一定道理的?！币姼赣H沒說話，自珍又說：“您不是常念叨什么‘人為動物，惟物之靈，還有什么‘有動于中，必搖其精。我要是讀懂了，一定有辦法讓咱倆都好好的！”

父親一愣，看向自珍，自珍也看向父親，兩雙堅定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兒子的眼神熟悉地讓父親畏懼。

這是一本手掌大小的書，父親坐下，把拐杖靠在書桌邊，將書翻回封面——《半瓶醋雜敘？其叁拾》

“三十？前二十九本你都看過了？”

“都看過了，爹，這是最后一本，能給我講講里面的故事嗎？這本原先在架子最下面擺著，被雨水泡了，有些字看不清，后面……好像還有缺頁。”

父親坐下，滿是老繭的手摩挲著封面。許久，才把方才合住的那頁翻開，里面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蠅頭小楷。

三

劉鎮(zhèn)的人們遠遠對著這個衣著像叫花子的半瓶醋指指點點，半瓶醋也停下腳步看了看自己的模樣：一件已經(jīng)臟得看不出顏色的長衫下，兩只不一樣長的褲管，腳上黑亮的腳趾頭時不時從爛布鞋中探出來觀望。

人們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叫半瓶醋，人們剛這么叫時，有點別扭，后來也就習慣了。

半瓶醋初到劉鎮(zhèn)時，只是在劉鎮(zhèn)閑逛，背著手，搖著折扇，看到一棵樹、一棟磚房、一口水井，就停下來細細打量，活像一個婆婆打量新過門的兒媳婦，然后搖搖頭或是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些什么。

有人問過他，“半瓶醋，你不是會算命嗎，怎么不給自己轉(zhuǎn)轉(zhuǎn)運？瞧你自己那寒酸樣，怕不是個騙人混口飯吃的吧?！?/p>

半瓶醋聽了也不生氣，他并不羨慕那所謂的體面的藍色中山裝，只是把眼睛一閉，折扇一搖：“天地更新，利往利來，此地有財，半瓶醋來。”

“還此地有財？偷雞摸狗的橫財！”

劉二嬸的咒罵聲劃破了劉鎮(zhèn)的還泛著魚肚白的天空。在一群強睜睡眼的村民當中，劉二嬸手里舉著掃雞舍的大笤帚，指著半瓶醋，“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昨天晌午就看你在俺家雞圈外面賊眉鼠眼的，鄉(xiāng)親們可得小心點哩，這騙子昨晚上偷了俺們家的蘆花雞，兩只?！薄巴郏@咋倒霉事都落在俺們家了?！眲倓傔€橫眉立目的劉二嬸轉(zhuǎn)眼又哭了起來?！按簏S讓人給藥咯，雞也沒咯，下一個沒的就是我這副臭皮囊咯?！?/p>

不及半瓶醋解釋，憤怒的鎮(zhèn)里人對半瓶醋拳腳相向，待人們的怒氣稍稍消停了，就把半瓶醋鎖進了劉二嬸家雞舍邊的柴房。

就在幾個村民在院子里合計怎么處置他的時候，半瓶醋卻在柴房喊了起來：

“可有筆硯，借吾一用，失雞之禍，不出翌日可追！”

人們不禁詫異，不知半瓶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筆墨紙硯原先是不難找的，但自從鎮(zhèn)上破“四舊”，就再也不見了筆硯的蹤影，最后還是前年插隊來劉鎮(zhèn)的女知青林芳扭扭捏捏拿了一套文房四寶出來。

只見半瓶醋蘸飽墨，在紙上涂涂畫畫，寫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嘴里低聲不知念叨著什么，突然大喝一聲，把眾人嚇了一跳，同時將手中的毛筆向上一拋，腳步往后一退，任由毛筆落到地上。

“筆鋒所指，失雞所在，緣蹊而前，溯水而上，林幽樹密之處，即失雞復得之所！”

筆尖指向的是小鎮(zhèn)西北方，那邊有幾處不高的山丘，留著一條前人砍柴踩出的小徑，有條小溪從山上流下，近些年人們燒水煮飯多是用煤泥，沒人砍柴了，也就有許多年沒人再進過西北邊的山丘了，因久無人進山樵采，草木異常繁茂。

不過多時，幾個自告奮勇的年輕人扛著一條狐貍回了鎮(zhèn)，皮毛火紅，又茸又長又光亮，聽他們說，那個狐貍洞口滿地都是雞毛。

當晚，劉二嬸專門給半瓶醋擺了一桌子酒食，半瓶醋只是自顧自的吃喝，并不理會劉鎮(zhèn)人們賠罪的言語。

酒過三巡，半瓶醋醉意上來，自言自語道：“昨日淵尾林足，今昔盤中魚肉，今昔捫天古木，明朝灶底薪柴。人集動物之靈，亦難逃倚伏無定之命運……”

夜間雷聲滾滾，風雨大作。第二天一早，天上已經(jīng)晴空萬里，地下一片狼藉，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鎮(zhèn)中心那棵被風連根拔起的曾經(jīng)屹立百年的老槐樹。原來老槐樹的根系、莖干早已被蟲蠹一空，只是從外表上與尋常大樹無異。

半瓶醋的名聲在整個劉鎮(zhèn)悄無聲息地傳開了。鎮(zhèn)上人白天在公社干活，夜里偷偷摸摸請半瓶醋算命，不乏有愿意花大價錢請他卜一次兇吉的。其中竟有林芳，她是趁丈夫孩子睡熟之后偷偷來的，問的是她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返城回北京，她問這句話時，空洞的眼神閃爍出一抹希望的光芒。

一時間，來找半瓶醋算命的人絡繹不絕，甚至還有從外鄉(xiāng)慕名來的。

鎮(zhèn)上有三個年輕人，一個叫大晨，22歲;一個叫田亮，21歲;一個叫小旭，18歲。三個人不學無術(shù)，整天游手好閑，偷雞摸狗的事沒少干，若不是半瓶醋突然來到了鎮(zhèn)上，丟了雞這件事，鎮(zhèn)里人一定會第一時間想到他們?nèi)齻€。

家里人急了，這樣子，以后怎么成家立業(yè)？幾家人聚一起合計，干脆，拎了幾瓶自己過年都舍不得喝的老酒，趕緊把孩子送來給半瓶醋看看。

半瓶醋挨個看了看他們?nèi)说氖窒?，眉頭緊皺，說：“不好辦。”

田亮本來是坐著的，一拍桌子，騰的一下地站起來：“老頭你想訛錢直說，故弄什么玄虛？什么不好辦，能不能說清楚？”

“就是，拿那些迷信的花招騙人，誰信吶。”小旭也在一旁嘀咕。

半瓶醋搖了搖手里那把油哄哄的折扇，悠悠地說：“這三個孩子，今后的日子里多舛多難，好在年紀尚小，命運還尚有圜轉(zhuǎn)的余地……惡語無心，慎不可為，黃犬有靈，多行祭奠。”

后來這里又發(fā)生了什么，也就不得而知了，總之，半推半就之下，半瓶醋居然收了他們?nèi)齻€孩子做徒弟，他們?nèi)齻€也竟然對半瓶醋言聽計從，再也沒做過偷雞摸狗的事。

一晃半瓶醋在劉鎮(zhèn)住了三個月，掐算回重慶的日子，決計不能再待下去了。

臨別時，半瓶醋叫來三個徒弟，俯在他們耳邊，對每人挨個說了一句話。三人連連點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半瓶醋從他的皮袋子里掏出一個本子來，手掌大小，反著翻開最后一頁，撕下來遞給小旭。向他們揮了揮手：“回家吧。”

在全鎮(zhèn)人的送別下，坐上了去縣城火車站的班車。

此后，劉鎮(zhèn)再無半瓶醋的消息。

四

“嗯，故事到這里應該是結(jié)束了罷。”父親將書輕輕合上。

“這就結(jié)束了？半瓶醋呢，他后來怎么樣了？”自珍急忙問。“這……書上沒有交代。”父親說話似乎有點吞吞吐吐。

“那他的徒弟呢？他的徒弟又怎么樣了？”自珍又追問?！斑@個，書上也沒有交代。”父親搖搖頭。

當晚，下起了蒙蒙細雨，幾聲輕雷不時在夜空中回響。自珍被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吵醒，朦朧中暗忖著應該是雨聲，可又隱隱覺得不對，直到一陣煙味傳進了自珍的鼻子。

不好，著火了！

自珍左右四顧，尋不到火光，奪下枕巾捂住口鼻便沖出了房門。

房門外并不是夜色下該有的黑暗和寂靜，火光把周匝照的通明，自珍定睛一看，竟是父親的書房燃起了熊熊大火！

父親呢？只見父親撐著傘，站在熊熊燃燒的書房旁，旁邊跳動的火苗和隱隱的黑煙，讓自珍看不到父親的臉。

“是閃電，閃電點燃了屋子——”父親高聲說。就在這一瞬間，天空又迸發(fā)出一聲驚雷，雷聲震碎了父親的聲音，震碎了蒙蒙細雨，也震碎了自珍的夢……

五

自珍猛地坐起身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家里電腦桌前，背上披著妻子的風衣，空調(diào)溫度冷暖適中，杯中的咖啡仍有余溫，手腕不小心碰到了鼠標，電腦屏幕上刺眼的光線讓他更快地從夢境中回到現(xiàn)實。

屏幕右下角的時間位置清清楚楚顯示著2020/4/3，23：51。

這是關自珍失業(yè)的第51天，他現(xiàn)在是一位自由撰稿人，目前已經(jīng)收到了四筆稿費。

“親愛的，你醒了？”沒有什么比妻子的聲音更能讓自珍安心的了?！班?，又是那場夢?！弊哉洳亮瞬令~頭的汗，“我又夢到……又夢到小時候父親給我講書了。”

自珍停頓了一下。

“明天清明，我想回老家一趟，給我爹掃墓。好幾年沒回去了?！?/p>

“真要去？可現(xiàn)在疫情還很嚴重……”

“沒事沒事，我會注意戴好口罩的，哎，對了……”

自珍壓低聲音：“你相信算命嗎？”

妻子笑了笑：“這是你新寫的小說里的劇情嗎？寫小說把自己都寫糊涂了，去休息吧?！?/p>

自珍也笑了笑：“興許是吧。晚安。”

六

上午十點三十六分，關自珍走在田埂上，天空中應景地下著蒙蒙細雨，細到無需撐傘，一路上沒見到賣紙錢的，行人也極少。從今早上飛機前關掉手機開始，沒有了響個不停的微信，自珍感覺整個世界都安靜了。那年父親和鄉(xiāng)親們送他上大學時的場景不禁浮現(xiàn)在眼前：也是蒙蒙細雨的一天，自珍穿著縣里裁縫店趕做的新西裝，剛接過父親和幾個鄉(xiāng)親從列車車窗上塞進來的兩大包行李，火車便啟動了，自珍在兩包行李的縫隙間看到了父親在向他揮手，自珍也把手抬了起來，卻不小心打到了旁邊另一個人的臉上，自珍連忙扭頭說對不起，再把頭扭回去時，站臺上已經(jīng)找不到父親的身影，那是自珍和父親的最后一面。當時火車開了兩天兩夜，那是自珍第一次出遠門，如今沈陽到重慶的飛機不到三個小時。

自珍朝著父親的墳頭遠遠看去，竟看到父親墓碑前跪著一個人！自珍小跑幾步走上前來，是一個老人，鬢角斑白，帶著口罩看不清面容，但是精神很好，舉止文雅，衣著講究，不像是村里人，剛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先生你……是我父親的朋友？”自珍站定，眼睛盯著那個人。那個老人一愣，看向自珍。

見那人沒有說話，自珍又說：“這里埋著的是我的父親，我是關自珍?！?/p>

只見那人顫巍巍地掏出一只鐵匣子，輕輕地放到地上，雙手打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泛黃的紙。“那么，這個我便轉(zhuǎn)贈給你了?！?/p>

關自珍把手里拎著的水果放在地上，雙手接過那人遞來的紙，輕輕展開，手掌大小?！跋壬闶钦l？”那個老人轉(zhuǎn)身離去，邊走邊說：“你不認識我，我叫劉懷旭?！?/p>

只見那張泛黃的紙上，規(guī)規(guī)矩矩的蠅頭小楷寫著：

嗟吾秉初！行年六秩，徒曉天機，流離卅載，獨無自珍。爾非年幼，光陰不與，未經(jīng)困苦，何來天地？

——半瓶醋?1978年?冬

自珍抬頭想叫住那人，那人卻已走遠。

雨霽，云銷，太陽直晃人眼睛。

山腰間的公路上，有兩個全身穿著白色防護服的醫(yī)務人員在給過路的車輛一一測溫、登記、消毒。

自珍決定回家之后寫一篇小說，題目就叫：《新天地》。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