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麗敏
谷雨是皖南的采摘季。
這時候村莊里很少看到閑人,都在茶園里采茶。大清早就背著茶籮踩著露水上山,茶籮裝滿,背回家倒空,就著茶壺嘴子喝幾口熱茶,三口兩口扒下一碗飯,戴上草帽,又上了山。再下山時就是午后。
我家早先也是有茶園的,整個四月,全家人從清晨到深夜忙著采茶、制茶。后來父母老了,我和哥嫂也因工作幫不上忙,就把茶園轉(zhuǎn)給親戚家。
童年生活留下的情結(jié),就算不用采茶,到了谷雨,聽到杜鵑鳥招魂樣的叫喚,就坐不住,想回村里去,到茶園里走一走,呼吸山間蓬勃的草木香氣,拔竹筍、挖野菜、采這個時節(jié)熟透了的野漿果——覆盆子。
認(rèn)識覆盆子這個詞是在小學(xué)課本里,魯迅那篇著名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yuǎn)”。而在認(rèn)識這個詞之前,早就和村里的小伙伴們一起采摘過它,嘗過它的味道,只是我們不叫它覆盆子,我們叫它樹夢子。
覆盆子的成熟期很長,從谷雨到小滿,在村莊的馬路邊就能看見它們,寶石樣的紅果綴在綠葉間,漿汁飽滿,甚是誘人。如果不是饞極了,馬路邊的覆盆子是不會采的,車來車往,免不了要落下灰塵。想采到干凈的覆盆子就去山谷腹地,或者半山崗上。
我的腦子里有一張屬于鄉(xiāng)下老家的野果地圖,獼猴桃、板栗、山楂、楊梅、胡頹子、拐棗、八月炸、九月黃……隨便想起一種,就知道能在哪座山上找到,小時候的生活刻下的記憶,無論后來經(jīng)歷了多么大的生活洪流,也沖淡不了。
村里的每座山都有名字,時間久遠(yuǎn),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山名由來,比如梅塢,山上并沒有梅樹,除了茶園就是竹林,在茶園和竹林之間的坡地上,是成片的野生覆盆子。
梅塢的覆盆子樹比別處的要粗壯一些,結(jié)出的果子也大得多(我們叫它牛奶夢子)。但村里孩子單個兒是不敢去梅塢的,都聽說過梅塢鬧鬼的事——村里一個醉漢,走夜路經(jīng)過梅塢時,聽到里面唱大戲的動靜,咿咿呀呀,熱鬧極了。醉漢連滾帶爬回到家,渾身抖得跟篩糠一樣,在床上睡了兩天才回過神。
可這醉漢的話又怎么能當(dāng)真呢?說不定是他酒醉后的幻覺呢。
孩子們并不十分相信,心里還是會害怕,幾個人約著一道去梅塢,路上誰也不敢走散,背心冷颼颼的,總覺得暗地里有什么在盯著,隨時撲過來。
就算是害怕,還是要進(jìn)梅塢采摘覆盆子。一來梅塢的覆盆子太多了,怎么采也采不完,仿佛采一顆它又原地生長出一顆。二來越是擔(dān)驚受怕的事,越能讓孩子們感受到冒險的刺激與快樂。
孩子們采摘覆盆子,不只為解饞,更多是為了換取一些零用錢。茶季過去,做藥材生意的人就會進(jìn)村,收購覆盆子——只收曬干的青果,成熟的紅果是不要的。
我們都知道覆盆子是中藥材,至于它能治療什么病,不清楚。那不是孩子們需要了解的事。孩子們只管背著小竹籮去采摘,熟的軟的放進(jìn)嘴里,青的硬的放進(jìn)小竹籮。
有幾年夏天,我穿的涼鞋就是用覆盆子換來的,還用賣覆盆子的錢給奶奶買過一袋棉花糖。“貓軟貓軟的,好吃得不得了?!蹦棠谭耆司驼f。
奶奶去世已近三十年了,去世那年九十二歲。如果她能再多活幾年,我就可以買更多的棉花糖給她吃。但她沒能活到我掙工資的時候。
一個人再怎么長壽,還是活不過一棵樹。梅塢的那些覆盆子樹,誰也不知道它們在山谷里活了多少年。覆盆子樹的生命力太強了。野生植物的生命力都太強了。自然的災(zāi)害,變幻無常的天氣,完全不影響它們在山間的繁衍。只要人類不去入侵它們的領(lǐng)域,它們就能年復(fù)一年生長下去,該開花時開花,該結(jié)果時結(jié)果。
味道最好的覆盆子,是進(jìn)入春天的山野,采摘和吃下去的第一顆。成年后吃的覆盆子,不過是對已逝美好光陰的懷念。吃下一顆山野里的覆盆子,童年和愛,就會有一次短暫的回歸。
如果不曾有過在山野里成長的童年,就不能感受覆盆子的味道有多么美妙。覆盆子是野地里生長的蜜糖。孤單和悲傷的孩子,總是能在大自然的手掌心里找到安慰。
后來的春天,我一次次返回,一次次重新采摘,但我知道,再也吃不到童年的覆盆子了。我的味蕾已經(jīng)在過度的滿足中失去敏感。我早已成了圣·埃克蘇佩里在《小王子》里所說的“無趣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