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每一個早晨,他都要借助外界的聲音才能從睡夢中醒來。唐山妻子的,或是路過的村民與登門顧客的。他們叫著崔百貨的名字,像是用電鋸鋸著一段木頭。他的耳朵鬧哄哄的,極不情愿地挪動著肥胖的身體。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成人之后的生活要遠比兒時更為確鑿。
童年時的恐懼經(jīng)歷,像一張細顆粒的砂紙,把每一個夜晚打磨成長長的涵洞。他匍匐在地,似乎永遠也爬不出畫地為牢的夜晚。涵洞弧狀的四壁光滑冰冷,有的地方長滿棘刺,聽得到刮破皮膚帶出血肉的轟鳴。
他不知道聲音從何而來,他呼叫的聲音,也被轟鳴淹沒。
這些恐懼,父親并不是不知道。當村支書的父親很晚才回,看到床上縮在角落的他滿頭大汗,嘴里發(fā)出斷續(xù)的驚愕呼叫,并不憐惜,而是吭哧吭哧地邊拍打著滿身酒氣,邊摁水中葫蘆似的去按他搖擺的頭。這個在村里有著絕對權(quán)威的男人無法把握一個孩子的畏懼,他從外面回來,有時怒氣沖天,有時歡天喜地,但有一點永遠無法改變的,是彌渡村通往每家每戶的道路,在他腳下都是亮堂堂的。
母親躺在另一張床上,傳來幾聲嘆息,和屋外刮進來的風聲,都是緊繃的。她是個藥罐子,發(fā)叢里散發(fā)出的都是中藥味道。在他六歲那年,母親參加村里的集體捕撈,這位有著一雙鐵手掌的大力女人獨守一邊網(wǎng),在寒冷的湖水里站的時間太久,起岸后落下了類風濕的病根,不久衍生關(guān)節(jié)蛻化,行走變得艱難。去鎮(zhèn)上、縣里看過了醫(yī)生,集體勞動后遺癥在村里好些人身上都有,母親是最嚴重的一個,可父親在廣播里從沒點名表揚過一次這位叫楊玉花的女人。
到他記事更清晰時起,母親的行走就變得不正常,先是雙腿打顫,站立不穩(wěn),然后越發(fā)軟弱無力,如同軟骨病患者。母親憑著一雙大力鐵手,成為村里漁業(yè)隊最早的女成員,患病退出后,即使只是幫著修補漁網(wǎng),連這點老太太能做的事也干不成了。她更多的時間是坐在木藤椅里,看著天色一絲絲變暗。他也有一雙孔武有力的手掌,和他慵懶的模樣有著天壤之別,只能說是承繼了母親家族遺傳的本事。可惜了母親,一雙被男人羨慕過的手已經(jīng)喪失力量,垂耷在椅扶手旁,他看到她眼睛里的光亮,如同暗下來的黃昏失去白日的葳蕤光澤。母親死去多少年,他還忘不了那雙大眼睛和屋子里的中藥氣味。
承擔家務(wù)的是姐姐,一日三頓飯之外,要喂四頭豬,豬菜要剁得細碎,要在大鍋里熬成糊糊。姐姐從不喊累,她短暫的休息就是站在大門口看一看進村路,空空蕩蕩,馱郵包的綠色自行車連影子也不見,或者是坐在一面小圓鏡前。他從沒看到有寄給姐姐的信,那些信先要停留在村委會,父親是不允許帶它們回家的。他不愿待在家中,父親前腳出門,他后腳就溜了。他也并不明確自己想要去干什么,為了躲避姐姐的支使,他寧可窩在頭上風“嗖嗖”的蘆葦蕩中,其實那里面茂密如林,散發(fā)著大地潮濕黏滯的氣息,卻一點兒也不冷。
姐姐沒事的時候給他講故事,無頭鬼、吊頸鬼、僵尸、專拐小孩的貨郎,夜晚還會有挖心的紅發(fā)巫婆趁他熟睡后抓走他。他從此對故事懷有敵意。他也并不是害怕故事,故事幫他打開無名的想象,好像從一個黑匣子里放飛出更多怪異的東西。他的夜晚和睡眠被那些怪異東西帶來的恐懼而占領(lǐng)。汗流浹背和無力的身體讓他渴望成為人們眼中的“飛天蜈蚣”,橫沖直撞,無可阻擋。他空有一雙有力量的手,只在憤怒時才能使上力氣,而他生性喜歡獨處,注定成不了想成為的那種人。
他說不出到底是恐懼什么,這是件讓人恥笑的事。父親罵他蔫瓜子,姐姐笑他膽小,只有母親淚汪汪地鼓勵他不要怕。在他眼前,一個影子晃動,天黑就來了,是那個淹死在湖里的伙伴一直沒從心里趕走。他們一起追逐、打鬧,偷竊田里熟了的瓜果、秋天墻頭晾曬的板栗,那是做壞事時心照不宣,又能互相理解孤獨的朋友?;锇樗涝谝粋€炎炎烈日的黃昏,湖里漲水,金光萬道,他跟著船下湖,在六門閘的洄水灣失足落水。附近的幾家船趕過來,幾個水性好的漁民身上綁著繩子下水打撈,水太深了,還有幾個水下暗流,打撈者一無所獲,說孩子必定是被漩渦卷走了。這么大的水,有經(jīng)驗的漁民也不知道尸體會沖流到哪里。次日人們在洄水灣落水附近一片水流平緩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孩子,是漩渦把他藏起來又送回來了。時隔一天,伙伴的身體都泡得發(fā)白腫脹,幾乎看不到眼睛,一張變形的臉,眉眼周邊的肉鼓出來,像鎮(zhèn)上屠戶案板上最后一塊賣不出手的尾子肉。
他在夜里看見伙伴,月光將影子映在窗玻璃上,那張熟悉的臉時隱時現(xiàn)?;锇榭雌饋砘畹煤煤玫?,但他知道這是一個虛妄的幻覺。
前年冬天,遇到下雨,不能下湖,我們滯留在彌渡村,在崔百貨家過夜。雨點紛飛,改變了我們的行程。我拿出長筒望遠鏡,搜尋田壟上的鳥影。大寒之后,冷風一陣陣席卷彌渡村。村里的人住得有些距離,下過一兩場雨,村里的路更加泥濘荒蕪,草地潮濕,水洼里覆蓋著一層薄冰,坑洼看上去就像一個受傷者身上的傷口。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我們的話。天最冷的那些日子,人們都害怕外出,他原本就胖,里外三層衣服都穿在身上,裹著蓑草編織的蓑衣走出家門。他搖擺著走了幾步,腦袋四處探看,笨得如同一頭熊。他問我們外面來的人是不是覺得彌渡村很遠,遠得像一個模糊的不存在的地方。村子在一塊狹長的岬角處,因為靠湖,才更顯得遙遠。湖水繞著村子,像是給這里建了一道長長的圍墻。怕是從沒人聽說過水墻,他說很早之前彌渡就是一大片湖泊,水曾淹沒過整個村子,最終又被人搶回去了。人想搶的東西,誰阻擋得了?他問我是不是這個理,我笑著說這是沒理由的現(xiàn)實。
村里遍布水塘水洼,翻過堤就是湖,他打小不愿意上船,也沒學會游泳,這與別的玩伴不一樣,孩子們喜歡玩水,丟到屋后的水塘,掙扎幾下,打起一片飛起來的水花,沒過幾天,就學會了鳧水,有的狗刨式,有的四肢劃蹬蛙泳。在那些以水為生的大人眼中,他從小就不被待見。不敢下水的人守在湖邊上,不是少了樂趣,而是沒了意義。不會游泳的他,到成年后還常被人笑話。他也不去反駁,就坐在自家小超市門口,看著屋前那些經(jīng)過的人。有時是大清早,要下湖的人走過時套靴哐哐啷啷,手臂與長及胸部的雨褲摩擦,發(fā)出撲哧的聲音。
他會打招呼,下湖???
對方接過他遞上的煙,很詭異地笑,一起去不?
他連忙搖頭擺手,身體后退,似乎害怕對方一把將他拽去。
坐落湖畔的彌渡村,因為霧多霧大,也被人稱作霧村。晨霧已經(jīng)散開,太陽照亮田野和水流,遠處的天穹下,灑下金色碎片,碎片拼貼到一起,變成一道道浪波,像是要一點點吞噬被零散的房屋看守的田野。
他記得很久以前的一天,也就是在霧氣繚繞的時刻離開彌渡。崔支書通過鎮(zhèn)長的關(guān)系,幫他在縣造紙廠謀了一份工作。這在村里人眼中是去吃公家飯了。造紙廠的林業(yè)隊來過這里,種樹砍樹,都是那種速生楊,一年工夫就“噌噌”地長起個子來了。楊樹瘋長,那時他不知道,樹種下去,就像安裝了一臺抽水機,濕地旱化,水鳥遠離。他在造紙廠沒干多久,一個半月后,村里人看到他回來了,他坐在家門口,崔支書在屋里大發(fā)雷霆,摜倒了桌椅。他看到母親直直地坐起來,眼角兩行熱淚涌出,流進臉上皺巴巴的皮膚縫里。
丟掉造紙廠的工作,他從沒有后悔過。他只對人說過一次,分配在水處理車間的他,每天要忍受酸臭的廢水氣味,最讓他驚訝的是,這些水直接就排到了縣城的護城河里。強酸強堿的廢水流經(jīng)之地,浮著泡沫、垃圾,青草枯死,淤泥焦黑,一片狼藉。一個老工人師傅搖著頭嘆氣:不出幾年,這片草地就廢了,這條河就廢了。他們十幾個水處理車間的工人,每天看著這些廢水歡暢地流走,有點費力的是隔幾天要把圍墻外的出水口所淤積的黑泥往外再扒一扒??吹匠鏊诎浅闪艘粋€沖積平原,他去跟車間主任說,水這樣流下去,河里的魚會死光,也會寸草不生,廠里要真正想辦法進行廢水處理。車間主任斜了一眼這個初來乍到的鄉(xiāng)下小伙子,留給他一道選擇題:乖乖老實地上班,要不卷鋪蓋滾蛋。
他當不了那個啞巴,雖然身邊那些人噴著煙霧,嘻嘻哈哈,經(jīng)過成品庫時會順走幾本藍格紋賬本紙回家給孩子做練習紙,卻從不去想廢污水往哪里流,流到哪里去,會不會改變他們的生活。他是做不到的,車間主任的告誡和傲慢,相反是激怒了他。但激怒了也沒用,他夜里偷偷用幾塊麻布袋裝的大石頭將出水管堵住,廢水淹沒了車間,生產(chǎn)車間又因水無法循環(huán)排放而停止運轉(zhuǎn)。那正是廠里加班加點搶進度創(chuàng)效益的節(jié)點,廠領(lǐng)導(dǎo)都震怒了。他能想到大半夜水漫“金山”之后的手忙腳亂和紛爭吵鬧。躺在宿舍床上的他,聽到同事在樓道焦慮地叫著他的名字,卻睡得格外香甜。那些過去對夜晚的恐懼,居然奇跡般地消失了。
清早噴薄而升的旭日,黃昏色彩濃釅的夕陽,兩度將整個村子照亮,田疇闊野,湖泊池塘,高黑楊矮灌叢,在那旋轉(zhuǎn)的光線里,消失了形狀,融為一體,外界的聲音也一起消失了。他入迷地看著遠方,又看看院子東房西墻的亮堂,母親安然若素地坐在藤椅里,陽光騰挪,拍打著她的臉和身體,衣服上的微塵上下飛舞。在他眼中,她變成了一尊鑲金人像。金發(fā)金眉金眼,悄然滑落的眼淚也變成了金色的谷粒。
那個老家是河北唐山的女人是怎么找到他的,他始終覺得像是午后做的一個夢。但她的回答是,只要真心想找一個人,怎么會找不著嗎?他心想,彌渡村有多大,全縣城有多大,碰到這樣一個有韌勁的女人,真還沒有找不到的人。她是在傍晚時分來到彌渡村的,走到他家門口喘氣鎮(zhèn)定,他先是看到的她身上沾著一圈毛茸茸的金光。光芒移動著走進院子,他才看清她的相貌。圓臉上睜開著一雙會笑的眼睛,個子不高,腰身板挺得筆直。這張臉有些眼熟,但他想不起來了。她向他敘說著來歷,十歲成了孤兒,投奔姑媽來此,也算半個本地人。到紙廠食堂做臨時工,有一天打菜時,一個工友對她舀菜的分量不滿意,嘟囔了幾句上了火,差點掀掉了菜盆,周邊無人勸阻,只有他上前扳住了工友的肩頭,一雙像鐵鉗般的手和動彈不得的力量,兩人僵持了幾十秒鐘,時間變得格外漫長,工友泄氣了,端起打好的菜盆想轉(zhuǎn)身離去,他的手依然沒有松開,工友遲疑著朝抽泣的她道歉后才被允許離開。她想當面致謝,這也是她登門造訪的原因,可他們一直沒再碰面,后來聽說他做了件堵住污水口的糗事被廠里開除了。她找了幾個工友才打聽到他是哪里人,跑了一百多里路才問到了彌渡村。他低頭看見,她的那雙膠布鞋的鞋面是剛擦過的,像草尖上帶著清晨的霧氣。
唐山女人絮絮叨叨,打卷的聲音那么動聽,母親就在不遠處打量著她。一個臉胖臀大個頭不高的北方女人,說話時嘴里呼出的氣,在夕陽下有了一朵云霞的形狀。
他看著身邊的兩個金人,似乎是一個人的重疊與幻影。
唐山女人來彌渡村的第一次,就被母親以天黑為由挽留下來了。他沒有說一句話,心里有個聲音,母親幫他說出來了。樹扎了根才長得大,母親有她的盤算,叫他把自己的床騰挪出來讓給了遠方來客。他在雜物間鋪了床褥子草草躺下,幾乎徹夜未眠,聽著外面的寂靜和清脆的響聲,還有隔壁床上她酣睡的呼吸。這是個沒長心眼還是對這個世界充滿信任的女人,他心底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春天雨后有一只蝸牛緩慢地爬過。他對懸浮的夜晚有了親切感,兩個女人眼中模糊的歡喜,像是刮起一陣疾風,把恐懼撕扯著吹遠,失眠的生活有了著落。
把一個小雜貨鋪改成家庭超市,開在出村的路口,主意是唐山女人定的。這時的她已經(jīng)嫁給了他四年。崔支書出面幫他換了一塊宅基地,地是她去選的。她在彌渡村有著好人緣,很快認識了常住在村里的人,認識了那些村里的過客,鷺鷥、鳳頭麥雞、天鵝、白鷺和黑水雞,也認識了青草鰱鳙之外的洞庭金槍針嘴魚、鳳尾飛刀毛花魚。一個家,因為她的到來,變得熱鬧起來。姐姐嫁到了鎮(zhèn)上,他娶了唐山女人,崔支書家一年里辦成了兩件喜事。他覺得她是上天派來取代姐姐的,家務(wù)活她承攬下來,憑著在紙廠食堂的經(jīng)驗,還有她跑去鄰居家的請教,她學會腌制臘肉,也學會了活水煮魚。他原來期待改變卻不抱希冀,以為一成不變的生活都在悄然中改變。
母親去世后,他跟唐山妻子說了一聲,要回老房子住幾日。他沒想到拖著病體的母親會比體格強健的崔支書還活得久。人們議論他父親的身體是自己整垮的,因砍樹風波被免職的崔支書日漸消瘦,煙一根接一根抽得咳嗽個不停,后來查出肺癌半年不到就走了。他沒多說一句話,一個人活得身體的氣淡了,散了,就離人間越來越遠了。
是掛著下弦月的一個晚上,他像童年時那樣躺在母親的床上,拉上被子,蓋住頭,在黑暗中,他的呼吸頓時變得急促,心跳慌亂。他掀開被子,大口大口吸氣,像是從幾乎窒息中獲得自由。他又一次無法入睡,伸手到床沿上,從疊好的一摞衣服中摸出一件,那是母親的一件尼龍新外套,病逝前從沒穿過。外面下雨了,潮濕隔著墻和空氣爬到他的身旁躺下。他抱著衣服,聞得到母親的氣息,他突然抽泣起來,眼淚讓他放空,搖身變成空氣就能托起的一張白紙,遠處的湖上蕩起一陣風,他就準備著隨風飛起。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從睡眠狀態(tài)醒來,風和雨都停了,遠處不知哪家的亢奮雞叫與田溝的倦怠蛙鳴向他作了通告。
家庭超市的生意不冷不熱,但也被唐山女人經(jīng)營得有滋有味。日常生活最樂意消解有想法的人生。他原諒著自己的碌碌無為,沒做出過任何無所畏懼令人欽佩的事。他去過縣城,路過造紙廠看到的是雜草凄冷,人去樓空,工廠最終是因環(huán)保整治而關(guān)閉。護城河有幾年臭名遠揚,縣里被迫投入很高的代價去修復(fù)一條被污染的河流。沒事的時候,他常蹲在一塊可容納雙腳大小的青石上,盯著從家門前草叢或那棵沒被砍掉的速生楊樹干上爬過的蝸牛。蝸牛殼上的花紋,深灰里藏著白,螺旋狀的紋路似乎無窮無盡。他突然笑起來,世界是不是也在這樣的殼上,被一只巨大的蝸牛馱著,在圓形的時間通道里緩緩爬行。他這樣邊想,就邊笑。唐山女人盯著他臉上的蕩漾,朝通往彌渡村的空蕩蕩的大路上看了看,也跟著笑了起來。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