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克明
這是我第三次來檔案館了。
由于我一時疏忽,錯填了履歷表中的一項內(nèi)容,導致在這次工資改革中,我的工資居然比同一辦公室的老陳少了300塊,我倆工齡完全相同,經(jīng)歷也大同小異,論起來我還比他早晉升為正科呢。其實,對于在職者來說,300塊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什么誤餐補助呀,交通補助呀,加班補助呀,哪里還少這區(qū)區(qū)300塊呢?可是一旦退休,社保養(yǎng)老金數(shù)字就會因為這300塊一下子放大了。再說了,這么多年來,我兢兢業(yè)業(yè)埋頭工作,沒日沒夜地坐在辦公室里寫材料,從滿頭青絲寫到白發(fā)斑斑,所作的貢獻哪一樣不比他老陳大,為何無端地要比他少拿300塊呢?300塊呀!郁悶,太郁悶了!
更郁悶的是,我本來滿心希望地能找到彌補失誤的證明,哪怕是間接的材料也行,可幾乎將館里的檔案目錄全部搜遍了,也未見一點痕跡。偌大的檔案館,為什么偏偏沒有收存我希望得到的一片紙、一個字呢?
前兩趟空手而歸,這一次,希望又像肥皂泡般破滅了。盡管年輕的女館員笑容可掬地安慰我,盡管我也做好了又一次失望而歸的思想準備,可還是窩著一肚子火,內(nèi)心被燒得一塌糊涂。看來,這300塊真的要泡湯了,唉!
“您查閱什么?”
“退伍檔案黨員證明材料?!?/p>
我瞥了一眼那個怯怯走近檔案館工作臺的人。他穿了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個頭不高,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滿臉褶皺簇擁著一對小眼睛??礃幼樱堰^花甲之年。
“您是哪年退伍的?”
“1982年?!眮砣诉吇卮疬厪囊麓锾统鲇檬峙涟男”咀?,“這是俺的退伍證?!?/p>
真奇怪,都三四十年了,還查它干嗎?“1982年?那你這么多年都沒過黨組織生活,已經(jīng)自行脫黨了?!蔽译S口插了一句。
“脫黨?!沒呢,俺一直都在組織里,黨會、活動俺都參加了。俺前幾年在上海打工時還找到了組織,從沒中斷過,從來沒有!”他正了正舊軍裝,把敞開的風紀扣扣好,眼睛立時瞪得又大又圓,那雙眼睛也分明在爭辯“我哪里脫黨了”。說話間,他又急忙打開小本子,說:“你看,你看,俺這退伍證上明明白白寫著‘黨員呢!”
我低頭一看,政治面貌一欄果真寫著“黨員”二字。可是,他為何還要來查參軍時入黨的舊檔案呢?莫非要爭得貧困黨員補助金?抑或是要加大向政府申報退伍軍人待遇的籌碼?
“舊軍裝”似乎看出了我疑惑的眼神,滿臉嚴肅地告訴我:“俺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是從戰(zhàn)友的尸體堆里爬出來的。俺受傷退伍回鄉(xiāng),黨和國家每個月都給俺300塊錢補助金呢!俺承蒙黨的關照,得感恩黨,不能對不起黨呀!俺是黨員,咋能脫離了黨組織呢?不管是在家里還是在外邊,俺都參加黨組織的活動……”
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放出驕傲與自豪的光芒??礃幼樱坪跤性S多的故事要講,然而戛然打住了,臉色一下子有些黯然。
“可是……可是組織上總說俺的組織關系沒接上。俺一直納悶啊,組織上為啥不承認俺是黨員呢?俺真是黨員??!”他低下眉頭,兩只手反復搓動著,眼睛里寫滿了委屈,好一會兒才抬眼望望我,又望望檔案員。
“以前俺也不明白,現(xiàn)在打聽了明白人,他們說得把在部隊的入黨檔案交給組織,還說部隊的檔案都在這里……”
哦,原來是這樣!
驀地,我的臉火辣辣的,目光像觸碰到烙鐵,條件反射般地迅速移開。我不敢正視眼前這個老農(nóng)模樣的“舊軍裝”。
不一會兒,管理員拿來了檔案袋,取出里面的幾頁紙,一頁一頁地攤在工作臺上?!芭f軍裝”趕緊湊上去,眼睛一頁紙一頁紙地緊盯過去,生怕漏掉一個字、一個標點。當見到一張“關于接收甄成同志為中共黨員的通知”的公文紙時,他的雙眼頓時放出了亮閃閃的光芒。他孩子似的摩挲著那頁紙,嘴巴像影視劇慢鏡頭一樣一點點咧開,越咧越大,狂喜得近乎呼喊起來:“找到了!找到了!俺有證明啦!”
一時間,我怔住了,像一根木頭戳在那兒。
離開檔案館的時候,他又正了正舊軍裝,筆直地站立,向檔案管理員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我默默地低著頭,跟在他的身后,像一個犯錯的學生正跟隨老師去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