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蓓
金和生逢封建末世,一生經(jīng)歷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等重大歷史事件,身處動蕩亂世而歷盡???,故而其《秋蟪吟館詩鈔》不僅是一部全景式展現(xiàn)晚清末世社會的詩史,更是深刻反映詩人生存狀態(tài)和心路歷程的心史。縱覽金和生平,太平天國堪稱其人生的轉折點。
太平天國運動何以給金和如此大的打擊?這需尋繹金和的心路歷程。金和生活的晚清,是山飛海立、內憂外患的悲劇時代。在深受儒家文化熏陶、浸染的士人看來,太平天國起義與歷史上的農(nóng)民起義并無不同,皆屬亂臣賊子之流,是對統(tǒng)治秩序的蓄意破壞與沖擊。而太平軍攻城及占領后的暴行的確令人觸目驚心,“金陵百萬戶,平居如儉荒”,及“劫火同暴秦”(《秋蟪吟館詩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以下所引金和之詩文,皆出此書)等描繪金陵遭劫情狀的詩句在金和詩中俯拾皆是。至于金和本人,金陵遭難時,“家凡九人,死者四人,出者亦四人”,這些都在他內心留下了難以彌合的創(chuàng)傷。國禍家難的重創(chuàng),自然將金和推向了農(nóng)民軍的對立面。在金陵淪陷的過程中,金和雖將清軍的腐朽無能、不堪一擊盡收眼底,但他依舊抱有士人階層的幻想,企圖通過自己的美芹之獻,與清軍里應外合奪回南京。為此,他親赴向榮幕中游說并獻計獻策,卻無功而返。在此過程中,他對統(tǒng)治集團腐朽殘暴的本質反倒有了更為徹底的認識,這無疑又加劇了他對統(tǒng)治集團的離心傾向。合作無望,卻又無力反抗,詩人只能懷著一顆矛盾痛苦的心,生活在兩個對立階級的夾縫中。一方面,是太平軍帶來的無可化解的家破人亡之恨;另一方面,是對清軍由失望、絕望再到憎恨的認知過程。無法改變的階級立場和無處安放的忠君愛國之心實際上已令金和處在了雖生猶死的心境之中,而如此進退失據(jù)的蒼茫心態(tài)也是這一時代文人內心的共同寫照。出逃金陵后,迫于生計,金和曾出館各地。多年的輾轉飄零不僅未能尋到一絲建功立業(yè)之機,生活的困窘反而日益消磨著詩人的壯志?!氨ж撟繝?,足以濟一世之變,而才與命妨,連蹇不偶”,國仇家難、功業(yè)幻想的破滅以及精神家園的淪喪,金和實以一身承之。戰(zhàn)禍帶來的恨而不得其恨和愛而不得其愛的生命體驗,成為金和生命中始終無法解脫的枷鎖,愛恨皆由此生發(fā)。因此,他無時無刻都渴望找到一個無“兵”無“賊”的世外桃源,強烈的情感訴求致使他在人生終點發(fā)出的都是“余生衰病甚,何處問桃源”的喟嘆。而以金和為代表的東南寒士群體,大抵也是沿著這樣的軌跡走完一生的。太平天國運動的十余年中,社稷傾頹之哀,痛失親友之悲,流離喪亂之苦,顛沛飄零之感,種種心緒糾纏交織,共同構成了太平天國運動中金和復雜悲苦的心史。
咸豐三年(1853),太平軍的驟然來襲給居家金陵的金和帶來的是生存狀態(tài)乃至精神信念上的毀滅性打擊,《再贈瑾山即題其三十歲小像》一詩字里行間充溢著遭劫的悲楚與酸辛:“堂上親沉疴,不得奉甘脆。閨中婦最弱,不能庇伉儷。膝前兒遽殤,不忍述夢囈。楹書付劫灰,墓表缺時祭。親戚久生別,朋輩每長逝?!奔胰素毑o依,幼子夭亡,親朋逝世的消息時時傳來……無數(shù)個體生命的遭際就這樣被裹挾在時代的洪流中無奈向前,不幸遭難的巨大痛楚與無能為力的挫敗感日夜煎熬著詩人的內心。更令詩人難以承受的則是太平軍對傳統(tǒng)文化的破壞?!百\遇廟宇悉謂之妖,無不焚毀。賊不知文學,雖孔孟之書亦毀,噫,此文字之劫也。”(佚名《粵逆紀略》,載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史料叢刊簡輯》第2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太平軍入城后,金和家中藏書被目為妖書盡數(shù)焚毀,城外多座寺廟亦被破壞。在金和這樣的傳統(tǒng)士人來看,“楹書付劫灰”的遭遇無異于是“斯文之喪”的標志。對真正的書生來講,書乃其珍寶,對書情深義重乃是文化心態(tài)的深層酵化。書被焚毀,詩人的精神支柱遭到重創(chuàng),無疑將之推向了更加絕望的境地,更激發(fā)了他對太平軍的仇恨。
金和先祖累世名宦,雖至祖父輩家道中落,但士人的擔當意識卻分毫未減。出于“國仇方切齒,家難復吞聲”的激憤,基于屢次科場失意但又欲謀求仕進的現(xiàn)實考慮,金和積極與清軍聯(lián)絡,試圖奪回南京。在金和奉母命去向榮軍中游說之前,曾“中夜起坐不能寐,十指盡禿余咬痕”,亂世中忠孝不能兩全之痛和內心的糾結盡顯無遺。此時,南京城內的反抗正在有序進行,“更有健者從,夜半誓忠義。愿遙應將軍,畫策萬全利。分隸賊麾下,使賊不猜忌。尋常行坐處,短刃縛在臂。但期兵入城,各各猝舉燧”。金和滿懷信心前往游說,卻不想“誰料將軍忙,未及理此事”。金和失望地感嘆道:“吾舌能令金馬泣,軍心之似木雞馴。”不久后,內應事泄,同謀張繼庚被殺,金和再也無法回到金陵,而其“忠義”之舉不但未受到清軍表彰,反而招致猜忌和冷遇。他在《初七日去大營擬寄城中諸友》中說:“十萬冤禽仗此行,誰知乞命事難成。包胥已盡滂沱淚,晉鄙惟聞嘆息聲。自古天心慳悔禍,雖余人面錯偷生。一身輕與全家別,何日殘魂更入城?”詩人出生入死卻備受猜忌、冷遇,加之對清軍貪財怯懦、虐殺百姓、文恬武嬉的所見所聞,這時他對清軍的認知已由失望轉為絕望,無奈之下,唯有痛哭。此后,金和在方山組織團練,卻為巡撫許乃釗阻撓,險遭搜捕,以致奇計流產(chǎn)。金和憤怒地指斥道:“不復有人理,將無為賊謀。黃金昏汝智,吾輩又何仇?”至此,金和對清軍的幻想已徹底破滅。而此時歷盡危難的金和,“長身剩骨在,瘦影疑山魖。面目黑且丑,蓬發(fā)森栟櫚”,內心的苦楚與精神的憔悴早已令其不堪折磨,唯有在血淚交加中苦苦支撐。
咸豐四年(1854),迫于生計,金和出館泰州、清河等地,踏上了長期飄零無依的苦旅。此后數(shù)年中,生活困頓,殘杯冷炙之狀,一年更甚一年。詩人任職釐捐局時,“事在簿書、錢谷之間,日與駔儈、吏胥為伍”;入鳳安幕時,“日已昃而未食,雞數(shù)鳴而后寢者,蓋往往而有焉”。往日桀驁不馴的狂者,如今為了生活只能放下讀書人的清高,除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外,還要違心地與駔儈、吏胥為伍,其心理落差之大可想而知。咸豐十年,太平軍占領江南大部,金和家中凄慘異常,“十日九飯常不飽,妻子瘦削成群豺。老夫壯心既灰死,更苦秋病痔癘痎?!奔娜嘶h下,辛酸度日,貧病交加,艱難的生活早已將金和的志向與抱負消磨殆盡。多年飄零,更使其生出抑郁苦悶、彷徨無依之感。但縱使艱難如斯,金和依然鐵骨錚錚,發(fā)出“昂頭呼青天,我是煉鐵骨”的不屈之音,頑強地與命運抗爭。同治六年(1867),聞聽家鄉(xiāng)已平定,疲憊已極的詩人歸心似箭,終于回到金陵。
金和一生潦倒淪落于社會底層,渴望仕途而無從仕宦,內心充滿了失意與苦悶。農(nóng)民起義的爆發(fā),更為之增添了無數(shù)的磨難艱險,貧窮苦難。就金和來說,他既痛恨清廷,又仇視太平軍,更看不到新的希望,“一顆心始終懸于緊張危絕之境,或墜入空夢如幻的寒窖”(嚴迪昌《清詩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處在如此動蕩的時代,金和唯有將復雜痛苦的心境付諸詩筆,以澆胸中塊壘,他在太平天國期間的詩作,既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記錄,也是對其內心的哀矜苦吟。金和作為晚清東南寒士群體的典型,作為身經(jīng)離亂的文人代表,他在詩歌中展現(xiàn)的生存狀態(tài)、心路歷程更是當時大多數(shù)文人心態(tài)的真實再現(xiàn),極具典型意義。
(作者單位: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