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
魯連黃鷂績溪胡,獨為神州惜大儒。
學院遂聞傳絕業(yè),園林差喜適幽居。
此數(shù)句言胡適為清華推薦王國維,遂開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新的學術(shù)氣象。胡適(1891—1962)雖生于上海,但著籍安徽績溪,故以“績溪胡”稱之。魯連即魯仲連,其事跡見《史記》本傳。韓愈《嘲魯連子》詩云:“魯連細而黠,有似黃鷂子?!焙现T《史記·魯仲連傳》及相關(guān)史料,意在說明胡適少年敏銳聰慧,一如當年十二歲的魯仲連以銳見折服田巴,故雖時號“千里駒”,而田巴則直稱其為飛兔。魯連黃鷂這類典故,陳寅恪不止一次使用,如其《庚寅人日》詩便有“黃鷂魯連羞有國”之句。聰明過人的胡適覺得在甲子之變后,若王國維這樣的“大儒”,如果無所依歸,不能發(fā)揮其學術(shù)作用,則是“神州”的損失。其實,早在甲子年二月,甲子之變尚未發(fā)生,胡適便接獲清華校長曹云祥來信,邀請胡適參與籌備并出任國學研究院院長一職,而胡適以學力不足婉辭,同時便推薦了王國維等。而在甲子之變后,這一年的十二月,胡適陪同曹云祥拜訪了王國維,請其出任研究院導師,王國維同樣婉辭了。后胡適拜訪溥儀請其做王國維的工作,溥儀下了一道詔書,王國維面奉諭旨,不好拒絕,同時清華學校也答應(yīng)了王國維提出的若干條件,這樣才去了清華學校。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云:“當倡議辦國學研究院之初,胡適薦海寧王國維先生主持。經(jīng)展轉(zhuǎn)洽商始就清華聘?!贝藬?shù)句言此事也。趙萬里《王靜安先生年譜》所述亦類此。季羨林在《回憶陳寅恪先生》也說:“當年他(指胡適)介紹王靜庵先生到清華國學研究院去任教,一時傳為佳話。寅恪先生在《王觀堂先生挽詞》中有幾句詩:‘魯連……幽居。講的就是這一件事。”(卞僧慧纂,卞學洛整理《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卷五,中華書局2010年版)可見在推薦王國維一事上,為胡適贏得了不少的口碑。其實,胡適在當時清華部分學人中的口碑并不好,如吳宓主事之《學衡》第十期《文學副刊》將“胡適評注詞選”六字用四號大字排版,吳宓接獲后認為如此“獻媚于胡適氏,寧不為識者齒冷”,并因此馳書張季鸞責問究竟,以辭職相威脅(參見《吳宓日記》第4冊[1928—1929],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后雖知道是一場誤會,但胡適在吳宓等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可以想見。陳寅恪能跳出是非,對胡適薦舉王國維事客觀敘寫,也屬不易。余曩撰《王國維與胡適:回歸古典與文學革命》一文(刊《復旦學報》2013年第5期),其中對胡適薦舉王國維之事,即有比較詳細的勾勒。此文亦收入余《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一書。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以研究高深學問為方向,在民國漸趨邊緣化的“絕學”因此而得以弘揚。而風景旖旎的清華園也正適合如王國維這般純正的學者幽居其中,潛心學術(shù)。此數(shù)句不僅言說胡適的薦舉之功,也寫出了王國維初抵清華后怡然的治學心境。
清華學院多英杰,其間新會稱耆哲。
舊是龍髯六品臣,后躋馬廠元勛列。
此數(shù)句言清華英杰,王國維之外,主要是梁啟超。梁啟超(1873—1929),廣東新會人,故“新會”即指代梁啟超。梁啟超在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任導師四年(1925—1928)?!瓣日堋奔蠢铣少t達之人。清華四大導師: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其中梁啟超年最長,成名也最早,故可當“耆哲”之名。“龍髯”即帝王之須,這里應(yīng)指光緒帝。光緒戊戌年,梁啟超以舉人資格而特賞六品頂戴,則清朝于梁啟超不為無恩?!榜R廠”,位于今河北省青縣境內(nèi)。1917年張勛(1854—1923)擁戴溥儀復辟帝制,段祺瑞率兵在馬廠誓師,并最終打敗張勛。梁啟超雖是光緒朝六品官員,但對于張勛復辟并不支持,故曾通電反對,對一介武夫張勛和竭力支持張勛且大言不慚的康有為并予斥責。胡文輝《陳寅恪詩箋釋》說:“此處兩句謂梁氏曾仕光緒而復攻宣統(tǒng),曾主保皇而復反帝制,對于清室可謂首鼠兩端?!彼摽芍^中的。陳寅恪后來對蔣天樞說:主要對梁啟超在通電中詆毀其師康有為,深感不必,似也略見人品。但他同時說:“此詩成后即呈梁先生,梁亦不以為忤也?!庇衷凇秾茖W院的答復》中說:“我寫王國維詩,中間罵了梁任公,給梁任公看,梁任公只笑了笑,不以為芥蒂?!保ā蛾愐∠壬曜V長編(初稿)》卷六)這說明陳寅恪此二句看似并列梁啟超二事,其實是批評梁啟超的,當然陳寅恪也很坦誠,故詩成后即呈梁啟超,希望能聽取他的意見。而梁啟超對于過往之事也已是云淡風輕了,故對陳寅恪的譏諷,只是“笑了笑”。這當然也可見梁啟超的不凡胸襟。我們需要繼續(xù)追問的是:陳寅恪既然在這里說“清華學院多英杰,其間新會稱耆哲”,把梁啟超作為“耆哲”提了出來,為何又要對其以往的政治立場進行譏諷呢?其實這也正好體現(xiàn)了陳寅恪的政治立場,因為清王朝的制度支撐了傳統(tǒng)文化的體制,故王國維與陳寅恪不可避免地會深情向往封建王朝,而相當排斥民國。陳寅恪無清朝出仕經(jīng)歷尚且如此堅定,而曾受光緒帝六品頂戴的梁啟超居然轉(zhuǎn)而支持民國,這在陳寅恪看來,不僅體現(xiàn)了一個人的氣節(jié)問題,更體現(xiàn)了一個人的文化信仰問題。其實王國維與梁啟超之間,倒是相當和諧的,他們在研究院的研究室相鄰。梁啟超自感學術(shù)之精深不及王國維,故每有學生問而無法回答者,輒曰:“可問王先生?!贝私钥梢姵隽簡⒊瑢ν鯂S的尊崇之意。1925年9月11日下午,梁啟超與研究院諸生有過一次談話,梁先生首先申明談話的綱要曾經(jīng)王國維過目,并獲得其首肯,所以談話者雖然是梁啟超,但代表的至少是梁啟超與王國維二人。而在談話最后,忽有一節(jié)涉及王國維的文字,在在可見梁啟超對王國維學術(shù)的尊崇。他說:“教授方面,以王靜安先生最為難得,其專精之學,在今日幾稱絕學。而其所謙稱為未嘗研究者,亦且高我十倍。我于學問未嘗有一精深之研究,蓋門類過多,時間又少故也。王先生則不然,雖然方面亦不少,但時間則較我為多,加以腦筋靈敏,精神忠實,方法精明,而一方面自己又極謙虛,此誠國內(nèi)有數(shù)之學者。故我個人亦深以得與先生共處為幸,尤愿諸君向?qū)W親師,勿失此機會也?!保ā读喝喂淌谡勗捰洝?,《清華周刊》1925年第24卷第3號)談話中關(guān)于讀書、選題、研究方法等方面的內(nèi)容,蓋如梁啟超所言曾商之于王國維,而此一節(jié)贊賞王國維的文字,諒王國維事先不知。與王國維去世之后,梁啟超的數(shù)篇文字稱賞王國維學術(shù)之博大與精深不同,這是與王國維在清華園相識不久之后的發(fā)言,更見其宏闊情懷。梁啟超對王國維專精的學術(shù)特點與忠實的學術(shù)精神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其誠懇之心,亦足為學界楷式。余舊有《王國維與梁啟超》(《中山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一文,其中便有略述兩人交往之文字。
鯫生瓠落百無成,敢并時賢較重輕。
元祐黨家慚陸子,西京群盜愴王生。
因前數(shù)句暗寓批評,而在清華園中,陳寅恪的資歷相對梁啟超和王國維,又是比較淺的。故此數(shù)句說到自身,不免態(tài)度謙和,以平抑詩情?!蚌O生”,原意指淺薄愚陋的小人,后作為謙詞,小生、晚生之意?!梆洹?,學問空疏之意。前二句言我陳寅恪作為晚輩,學問虛空,一事無成,居然將一時英賢放在一起權(quán)衡高低,妄論是非,真是太輕狂了。關(guān)于“元祐”一句,陳寅恪曾說:“放翁祖父陸佃,名列元祐黨人碑。陸佃,荊公門人,后又為司馬黨?!敝豢创藬?shù)句,恐難索解。吳宓補注云:“蓋陸游祖父陸佃,師事王安石,官至尚書右丞,持論平正,為新黨所不喜,列為元祐黨人。按寅恪之祖父陳右銘(寶箴)戊戌年任湖南巡撫,以保薦康有為及在湘行新政罷職。父伯嚴先生(三立)以在湘參贊新政,革去吏部主事,禁錮于家。故寅恪以陸游自比。彼為元祐黨人,此則維新黨人耳?!毙曼h與舊黨、維新與保守,一旦落實到具體的人,就會有很大的變數(shù)。一如陸佃明明師事新黨王安石,結(jié)果因持論平正,而被列為作為舊黨的元祐黨人。而陳寅恪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也皆因為參贊新政而被罷職,所以陳寅恪在《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曾略述其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的思想傾向,并云:“據(jù)是可知余家之主變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保ā逗眉罚睢ぷx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當年的陸游追思自祖父,可能會茫然其中;而陳寅恪感懷祖父與父親,也同樣有莫名所以之感。此句或為“舊是龍髯六品臣,后躋馬廠元勛列”之“妄議”下一臺階。故類似梁啟超這樣折衷在新舊之間的現(xiàn)象,其實也是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陳寅恪說梁啟超讀至此數(shù)句不以為忤,蓋梁啟超比陳寅恪更深刻地知道政治的翻覆之道矣。陳寅恪用“元祐黨家”的典故不止于此,1958年3月24日,適逢康有為誕辰百年之日,陳寅恪聞知康同璧在北京家中舉行紀念會,陳寅恪無法蒞會,遂感賦詩歌一首,其中便有“元祐黨家猶有種,平泉樹石已無根”二句?!拔骶本洌瑩?jù)陳寅恪說,乃用王粲《七哀詩》意,并與杜詩“群盜哀王粲”有關(guān)。今存《七哀詩》凡三首,而契合“西京群盜”云云者,蓋為其一之“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胡文輝認為此當指陳寅恪此前長年漂泊海外,此乃別解《七哀詩》者,或逸出本事之外,而于“愴王生”三字則措意未足。此“王生”雖本王粲,而詩中當指王國維。劉季倫認為此句點出觀堂自沉之肇因,余以為得之。大意謂丁卯年春夏之交,北伐軍逼近北京,馮玉祥部下韓復榘兵臨燕郊,京中一片亂象。趙萬里《王靜安先生年譜》也提及在這一時期“豫魯間兵事方亟,京中一夕數(shù)驚。先生以禍難且至,或有更甚于甲子之變者,乃益危懼?!边@說明當時的狀況確實“愴王生”,令王國維深感憂慮甚至悲愴。此處四句雖有三句與陳寅恪有關(guān),然第四句則轉(zhuǎn)向王國維,并帶出以下四句。從結(jié)構(gòu)上來說,也很自然。
許我忘年為氣類,北海今知有劉備。
曾訪梅真拜地仙,更期韓偓符天意。
此數(shù)句主要言自己與王國維之特殊關(guān)系,對王國維之自沉深感惋惜。王國維生于1877年,陳寅恪生于1890年,故從陳寅恪的角度來說,是王國維“許我忘年”,而他們的關(guān)系能夠超越年齡的原因則是兩人在許多方面的意氣相投。這意味著這篇寫王國維的挽詞,其中確實滲透了許多陳寅恪的思想和情感。陳寅恪將此詩寄羅振玉,羅振玉復函云:“忠愨以后學術(shù)所寄,端在吾公矣?!保ā秶鴮W論叢》第一卷第三號)羅振玉與陳寅恪的學術(shù)聯(lián)絡(luò)并不多,但他知道陳寅恪到清華后,王國維曾經(jīng)滿懷喜悅馳書羅振玉,對陳寅恪的欣賞情見乎詞,估計此后王國維與羅振玉交談時,也屢次贊賞過陳寅恪,所以羅振玉在復函時才能有此分量極重的一句。事實上,王國維、羅振玉對陳寅恪的學術(shù)期待是頗有眼光的?!氨焙!本涞涑觥逗鬂h書·孔融傳》。孔融(153—208)因曾為北海相,故稱孔北海??兹谠稽S巾軍包圍,在十分危急的情況下,派遣東萊太史向平原相劉備求救。劉備沒想到聲名赫赫的孔融居然知道當時還沒什么名聲的自己,既驚又喜,馬上派了三千人前去增援,救出被圍的孔融。陳寅恪在這里以自己為劉備,而以王國維為北海,對王國維對自己青眼有加深感榮幸。陳寅恪1926年7月8日抵清華報到,當晚即在吳宓的陪同下拜訪王國維,次日王國維回訪陳寅恪。1926年9月6日,王國維致函羅振玉,對陳寅恪的家學淵源、東方言語學的學術(shù)基礎(chǔ)、歐洲學問界的國際背景、摩尼教贊頌的宗教專精表達了明顯的贊賞。這也是陳寅恪來到清華后,能很快與王國維深相交往的原因所在?!霸L”句即言曾屢次拜訪王國維之意。今檢《吳宓日記》,陳寅恪來清華任教后,僅與吳宓一起拜訪王國維的次數(shù)便相當可觀,而私下的造訪雖未見記錄,但想來應(yīng)該數(shù)量不少的。尤其是1926年12月3日(陰歷十月二十九日),陳寅恪與吳宓早上就赴西院祝王國維五十壽誕,傍晚六時,他們再赴王國維府上參加壽宴。其交往之密切可見一斑。梅真即梅福,字子真,因不仕王莽新朝而寓居九江,世傳其為地仙。故詩中“梅真”“地仙”皆指王國維,蓋王國維在清亡后亦不仕民國。其一再拒民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之請,欣然赴南書房行走之任,皆可見其政治立場。陳寅恪在這里以王國維比梅福,實際上也有對梁啟超在政治態(tài)度上兩歧之心的一種批評。這在陳寅恪語境中涉及“忠誠”的人格問題,至于這種對政治態(tài)度的執(zhí)一之念是否合理,自是另外一事了?!案凇币痪?,據(jù)陳寅恪所述,乃“希王先生不死”之意。陳寅恪對晚唐韓偓詩歌關(guān)注已久。據(jù)蔣天樞所述,民國二十年(1931),武強賀氏刊吳稚甫評注本《韓翰林集》行世,陳寅恪即購置一冊,于書眉錄資料甚多,間述己見,可見其對韓偓的關(guān)注未曾稍減。韓偓,字致堯,小字冬郎,曾深得唐昭宗信任。朱溫篡唐后,不少唐朝大臣為之扼腕而死,而韓偓則逃往福建避禍。其《避地》詩云:“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負國恩?!北磉_了雖然避地福建似有負國恩,但茍且偷生也是符合老天的意志的。韓偓及其詩句在陳寅恪詩歌中出現(xiàn)的頻率較高,從1927年至1964年,至少出現(xiàn)了5次,可見在艱難的年代,韓偓的生命觀也給了陳寅恪生活的勇氣。王國維與韓偓一樣,都面臨過朝代更替,可惜王國維沒有像韓偓一樣信奉“偷生亦似符天意”,而是決然地投湖而去,陳寅恪因此備感惋惜。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