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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叢林

        2021-05-27 06:55:02胡學文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1年4期
        關鍵詞:金枝

        胡學文

        一個煤老板想斷了與過世父親續(xù)弦之間的關系,結果卻走向失控。恃強凌弱的事情常有,以弱克強的故事少見。強與弱如何反轉?

        1

        搬到杏花溝的當天,馬曉麗提議養(yǎng)一只大中型犬,如黑貝、藏獒、哈士奇什么的。兩人剛剛吃過,飯菜還在桌上擺著。醬油放多了,面條湯黑得夸張,足可以用來描眉。宋剛吃了一半,用掉兩塊紙巾,仍覺嘴唇帶著咸味。馬曉麗喝了兩大碗,有意懲罰自己似的。宋剛并未責怪她,也未表示出絲毫不快。馬曉麗久未下廚,手生了。宋剛第三次伸手抽紙巾,馬曉麗張嘴,宋剛以為她要說面條,不料是關于狗的,不由得一怔。

        馬曉麗養(yǎng)過一只京巴。女兒早早送到國外,宋剛常年不在家,京巴便成了馬曉麗的伴兒。京巴也忠心,不離馬曉麗左右,睡覺也必定臥在馬曉麗一側,不然就會鬧。京巴病倒,馬曉麗跑遍全城的醫(yī)院。人有人壽,狗有狗命,終是不治。馬曉麗大病一場,瘦了十多斤,人都脫了相。宋剛勸她再養(yǎng)一只,馬曉麗不肯,還發(fā)誓不再養(yǎng)任何寵物。時隔數(shù)年,她突然又有了養(yǎng)狗的想法,還是大型犬。

        這地方,連個人也見不著。馬曉麗說。

        她說的是實情。杏花溝距市區(qū)十多公里,在一個山洼里。皮城太妃杏名氣很響,而太妃杏又以杏花溝的最佳。別墅就在杏林邊,也就十幾幢。幾個月前,宋剛帶馬曉麗看過,當場就敲定了。此處幽靜,環(huán)境又好,正合宋剛心意。看中的還有裝修,以田園風情為主格調,又隱隱有些歐陸風情。只是入住率低,靜雖靜,顯得冷清。住在這里的自然不是一般身份,難免被人惦記。這幾年,兇案一樁接一樁,不說全國,單是皮城哪年不有幾起?就在上月,橋西區(qū)一個副局長大中午在家中被害,據說捅了十多刀,身上遍布窟窿。

        馬曉麗養(yǎng)狗的理由只是表面上的,真實意圖宋剛一下就看透了。防賊防盜不過是幌子,她是擔心別的。雖然搬了家,她還是緊張。可養(yǎng)狗又能怎樣?市中心還有一套房子,一應俱全,一只水杯都未帶過來。雖沒有別墅大,也有一百六十平米,在那里也可以養(yǎng)的,何必這么折騰?躲——確實是啊,思路每次滑到這個方向,宋剛就極其惱火。但不得不承認,他和馬曉麗搬家有躲的意思。不聲不響,一切都悄悄進行。已經躲了,沒什么好擔心的。如果狗能起到作用,他干脆買一匹狼回來。

        從小養(yǎng)才聽話,大型犬恐怕更是。宋剛輕輕拭著嘴角,你想好了,改天去寵物市場轉轉。

        馬曉麗問,你明天有別的安排?

        宋剛看著馬曉麗,沒有馬上回答,家里有什么茶?

        馬曉麗站起來,你晚上不是不喝茶嗎?

        宋剛說,今天累了,不礙事。

        馬曉麗端茶過來,宋剛一瞅就放多了茶葉。晚上飲茶不宜過濃,這怨不著她,她好久沒給他沏過茶了。宋剛吹了兩口,說近日膀子疼得厲害,想去一趟獨石口。天氣轉涼,他膀子就犯病,她是知道的。他原打算歇一天再去,馬曉麗問要我陪你嗎?宋剛說,你老嚷頭疼,也趁機會扎扎,老頭是有絕活的。馬曉麗說讓你吹成神仙了。宋剛說, 我這膀子還就他扎有效,鄉(xiāng)下什么能人都有,可別小瞧。馬曉麗沒再說什么。

        直至入睡,馬曉麗再未提養(yǎng)狗的事。宋剛并不反對,就是怕她一時沖動。晾幾天,如果她還堅持,那說明是真想養(yǎng),不管出于什么用意,隨她去。確實是累了,喝那么濃一杯茶,躺下沒幾分鐘就睡著了,只是睡得不是很深,馬曉麗輕輕一碰便醒了。

        怎么了?宋剛的聲音透出不快。

        我……睡不著。馬曉麗小心翼翼的。

        宋剛翻過身,別胡思亂想。

        馬曉麗問,你聽見什么了嗎?

        馬曉麗聲音很輕,宋剛還是驚了一跳,睡意全無。什么聲音?

        馬曉麗惴惴的,腳步……在樓頂。

        宋剛終于忍不住呵斥道,胡說什么呢?別墅共三層,宋剛和馬曉麗的臥室在二層。三層是活動室,買來的健身器械還沒拆包。

        馬曉麗說,分明……她感覺到宋剛的慍怒,沒敢再往下說。

        宋剛打開燈,光著腳去三層轉了一圈。不折騰一下消不掉她的緊張和疑慮。宋剛走得快,有意跺幾下,只是赤腳沒跺出什么聲響。但喉嚨的聲響很重,咕嚕咕嚕的。咕嚕的后面卷著話,本要扔給她,但看到她怕冷似的聳著肩,神色甚為不安,喉嚨終于歸于寂靜。我看過了,這下你該放心了吧?宋剛扳扳她的肩。

        對不起,影響你睡覺了。馬曉麗小聲說。

        宋剛說,睡吧,一會兒天該亮了。

        馬曉麗突然問,你說她會不會找到這兒來?

        終于說出來。她肯定憋壞了,不說出來這一夜怕都不能消停。她未必要一個答案,他也不可能給她答案。她就是要說出來。他說來就來唄,搬這兒也不是為了躲她。你以為我怕她?他是轉過身說的,可她還是被撞痛了,嘆口氣,不再言聲。

        她并不踏實,宋剛清楚。自跟了他,她就開始擔驚受怕。先前生意不順,常有債主上門,后來發(fā)達了,難免招蜂引蝶。待他隱退,打算過幾年安穩(wěn)日子,卻又遇上……麻煩?累贅?宋剛想不出合適的詞語,似乎是,又不全是。想到這兒,宋剛甚為愧疚,但終是什么也沒說,勸慰有什么用?

        第二天,去獨石口。馬曉麗沒睡好,臉上沒一點兒光澤,上車便閉目養(yǎng)神。宋剛將音樂關掉,馬曉麗說,你聽吧,我睡不著的。宋剛說,一百五十公里呢,還是睡會兒吧。其實宋剛也挺困,一早喝了兩杯濃咖啡。到獨石口基本是山路,比平日更須集中精力。他曾想留一個司機,雖然用車方便,但自會帶來其他不便,終是辭掉了。

        到獨石口鎮(zhèn)快中午了,兩人就近吃了點飯,便去江大夫那兒。連著五年了,宋剛每年秋天都要到這兒扎扎針。以往宋剛獨自來,這次帶馬曉麗是想讓她也扎扎。路上馬曉麗同意了,可看到年逾古稀的江大夫顫著手把細長的針扎到宋剛雙肩、后背及手腕處,死活不肯了。她靜靜坐著,愣愣的。她看到他的傷疤了,他的后背有十幾處傷,最長的從左肩到后背足有半尺。她每次都像第一次見到,發(fā)半天呆。其實,看見的都不是真正的傷,她哪里明白呢?

        一個多小時,馬曉麗的姿勢竟和宋剛一樣,基本沒有改變。扎一療程要三五日,宋剛和馬曉麗商量,來回跑怪麻煩的,不如就在獨石口住幾天。馬曉麗想了想,點點頭。兩人去尋了家旅店,房間陳設簡陋,倒也干凈。次日針灸后,宋剛帶馬曉麗到周邊的山野轉了轉。獨石口是北方進入京城的關隘,歷朝歷代在此都有軍事設施。雖是秋末,萬物凋零,但滿山的楓葉燒得正旺。馬曉麗素來不喜歡照相,竟然讓宋剛拍了好幾張。宋剛思忖,以后要帶馬曉麗多走走才是。

        第三天,針剛扎上去,宋剛的手機響了。三個人都靜默著,鈴聲格外突兀。搬家前,宋剛和馬曉麗均換了號碼,除了遠在美國的女兒,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號。有些人從此不需要聯(lián)系了,需要來往的還未來得及相告,宋剛不知何人打給他。腕處有針,不方便接,馬曉麗瞅瞅裝手機的包,又詢問地看著他,她不敢碰他的手機。宋剛面無表情,她的目光便垂下去。鈴聲隔幾分鐘就響一次,把房間的寂靜撕得七零八落。

        江大夫拔完針,手機又叫起,宋剛不緊不慢地拉開包。

        2

        金枝!

        宋剛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父親還未娶她。宋剛的童年時代,父親就相當有名了。父親沒有超凡的智慧,也沒有什么奇特的手藝,出名是因為愛吹,還得個綽號“吹破天”。明知他吹牛,村里卻沒人敢當面嘲笑他。父親脾氣暴烈,三句話不對口就要扯刀子殺人。那些年,被父親“殺”過的人排一長串兒,總有這樣那樣的事得罪父親。比如生產隊長將一只死羊帶回家中,關起門獨自享用。父親拎刀討伐,末了隊長羊湯也沒喝上。父親不貪,招呼村民把那只羊一起吞掉。算不上鄉(xiāng)村無賴,父親其實很仗義的,所以并不那么討人嫌。相反,父親的言語和舉動常帶來樂子。唯一遭罪的是母親。父親游手好閑,家里家外都是母親一人操持。母親是父親騙來的,自然這也是父親吹牛的資本。母親去世后,沒有哪個女人再上當受騙,父親一個人東游西逛。

        宋剛平時極少回家,只在年根探望他一次,送些錢物,順便把父親掛在小賣部的賬結了,一般當天就離開了。有酒有肉,父親才不在乎宋剛住不住。父親沒主動找過宋剛,所以父親突然跑到礦上,看見他就嚷腿快走斷了,宋剛眼都硬了。

        父親說要娶一個叫金枝的女人做老婆。宋剛細細打量,父親有了些變化。仍舊是紫銅色的臉,神色卻亮了許多;衣服不只是洗干凈了,褂子敞著,但扣子一粒不少。在宋剛的印象中,即使母親在世,父親的扣子也從來沒完整過。宋剛說,本事沒丟,還能把女人騙到手。父親沒有炫耀,說不是騙的,然后講了金枝的一些情況。金枝也就比宋剛大幾歲,和父親可是差一大截。宋剛盯住他,沒騙她怎么會跟你?你許諾人家什么了吧?父親嘁一聲,就算你是大老板了,我也是你老子,別這么跟你老子說話。你娘確實是我騙的,可我沒騙金枝,她死心塌地要跟我。宋剛不屑,死心塌地?是不是海誓山盟了?父親來了火,哈,你娶老婆我不管,我娶老婆你倒要管?宋剛差點氣笑,這倒成父親質問他的資本了。父親確實沒有管過他,宋剛還未成年,父親就把話撂下,有本事你自己娶老婆,別指望老子。宋剛反問,那你大老遠跑來找我干什么?父親說我不能白娶人家吧。宋剛問,多少?父親說十萬六千五。其實宋剛不過是敲打敲打父親,雖然這樣的敲打沒什么意義。怎么還有零有整的?宋剛問。父親說這個錢是金枝給男人治病欠下的,還了賬就行,不多要。十萬塊錢對彼時的宋剛實在不算什么,光打通關節(jié)哪年不花上百萬?宋剛就是不想痛痛快快給父親。見宋剛沒動靜,父親就急了,大罵宋剛沒良心,沒有他哪有宋剛的今天。宋剛感到好笑,問父親幫過他什么。父親說,沒有老子,你能從你娘肚里出來?沒老子的血性,你能混成今天的模樣?宋剛啞然。父親嗓門高,雖然關著門,也沒人敢偷聽,可畢竟是辦公場所,宋剛怕父親再弄出什么花樣,忙通知會計取錢,并派車將父親送回。

        父親和金枝結婚時沒通知宋剛,宋剛計劃年底回去拜見一下父親的新娘。宋剛不關心父親娶了誰,但從禮節(jié)上他必須要拜見的。今非昔比,宋剛已是罩了光環(huán)的人,不能不看重聲譽。那年春節(jié),新?lián)Q的局長想帶家人去香港游玩,宋剛回家的計劃泡湯。局長行事謹慎,宋剛正琢磨如何攻破,局長豎了梯子,宋剛當然不會也不敢錯過。從香港回來,礦上出了事故。處理整改疏通,幾個月又過去了。秋后父親便辭世了。宋剛和金枝見面竟然是在父親的葬禮上 。

        金枝圓臉,重眉,比宋剛想象的還要年輕。還有她的兒子、兒媳和六歲的孫子,女兒尚在讀高中,也回來奔喪了。金枝的兒女皆是重孝,六歲的孫子也是。金枝的孫子虎頭虎腦的,甚是可愛,宋剛沒帶禮物,掏出兩百塊錢給他。金枝攔住宋剛,別慣他的毛病。宋剛說孩子嘛,塞進他兜里,并摸摸他的頭。金枝的孫子喊大爺好,極其響亮。宋剛笑笑,張羅事去了。

        其實沒什么張羅的,村里有喪事主管,所有程序均在主管指揮下進行,包括什么時候磕頭什么時候哭。當然少不了請示東家。主管或許發(fā)怵和宋剛說話,更愿意征詢金枝的意見。遇此,金枝便和宋剛商量。或者,她做了主的,也要向宋剛匯報一二。從宋剛進門,她就開始匯報,父親如何發(fā)病,誰的車拉到醫(yī)院又如何從醫(yī)院拉回來,從哪家買的棺木。有些事比如裝衣、買棺木,她來不及和他商量,就定了。她略帶不安,擺出等他責備和質詢的樣子,但又不是那么刻意。宋剛不想挑剔,也挑不出來。金枝喉嚨嘶啞,眼帶血絲,悲悲戚戚的樣子。馬曉麗都看出來了,金枝不是裝的,是真?zhèn)摹?/p>

        其間,一個漢子非要拉著宋剛喝一杯。算起來,他是宋剛的姑舅兄弟,只是極少來往。宋剛喝了一口,但漢子不干,硬要宋剛干了。三說兩說漢子惱了,扯出舊事,那年他父親過世,給宋剛打過電話,宋剛面也不露。宋剛想把胳膊拽出來,漢子噴著濃重的酒氣,就是不松,你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了?此等場合,宋剛不好怎樣,盡量耐著性子。金枝及時閃出來,抓住漢子的手,說,他還有很多事,想喝我陪你。漢子斜住金枝,你算老幾?金枝不卑不亢,我是宋剛的小娘,你說我算老幾?你不拿我當長輩我管不著,我和你喝杯酒總行吧。漢子的手慢慢松開。金枝給自己滿上,不待漢子舉杯便一飲而盡,然后平靜地看著漢子,要不要我替宋剛他爸敬你一杯?他可是看著呢。漢子迷瞪半晌,慢慢縮回座位。金枝轉身對宋剛小聲說,他喝多了,別放心上。

        宋剛才不把漢子放心上呢,放在心上的是金枝。這樣一個女人,不羈的父親也會服帖吧。宋剛已有預感,喪事完結,他和金枝之間或許會有沖突,當然,宋剛不怕。

        回城的前一天,宋剛正式和金枝攤牌。父親沒什么財產,除了三年前宋剛給蓋的那幾間磚瓦房,此外,喪事結余萬把塊錢,宋剛一并留給金枝了。金枝嫁給父親,自有所圖。如果她不獅子大開口,宋剛也不會太多計較。就是他一分錢不出,也完全說得過去。他和她完全沒有關系,但她好歹跟父親一場,打發(fā)一下既是他作為老板的面子,又可從此與她撇清關系。歸根結底,這不是一樁買賣嗎?

        金枝似乎沒聽明白,宋剛只得重復。宋剛猜她是裝的,那么靈透的人怎會不明白?金枝的眼睛撲閃兩下,慢慢低下頭。她在掂量數(shù)目的多少吧?這幾日她肯定盤算透了,只是沒料到宋剛如此爽快吧。宋剛說,我是痛快人,你直說就是。金枝抬起頭,往后挪挪,和宋剛拉開距離。你讓我直說,我就不繞彎了。我和你父親過了一年,一日夫妻是夫妻,一年夫妻更是夫妻,我和你父親是領了證的,從名分上我還是他的女人。我比你沒大幾歲,但論關系,我是你的小娘。我沒有占你便宜的意思,可輩分在這兒,誰也抹不掉。你可以叫我小娘,也可以稱呼我金枝,都行。你父親頭七沒過,你就急著和我撇清關系,你什么意思?怕我黏上你?

        金枝不急不緩,柔中帶剛,宋剛竟有被逼到角落的感覺。宋剛解釋沒這個意思,不過是想幫金枝做些什么。宋剛不相信她沒任何條件,可能是他說得過于直接,傷了她的自尊。金枝立即自責,瞧我這點兒心眼,想多了。我說呢,你怎么可能這么快就不認我了。說句厚臉皮話,你父親不在了,咱們還是一家人對不對?她滿是期待地望著宋剛,宋剛不得不點頭。金枝說,既是一家人,就不要說兩家話,你是做大事的,該走就走,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需要你幫忙我自然會說。清明你能抽出空就給你父親燒個紙,沒空也不要緊,有貴祥在,你放心好了。

        擺了半天陣勢,對手卻和自己站到一起,宋剛稍有失落。這是他沒有料到的局面,可又說不出什么。宋剛不只是想和金枝,也想和宋莊從此斷開關系。父親在,斷是不可能的,哪怕他不回來,也是宋莊的人。父親走了,仍然不能,這個叫金枝的女人,這個名義上的小娘還在。

        當然,宋剛不打算再回來,金枝如何打算隨她去好了。上車前,宋剛抱了抱金枝的孫子。女兒未能回來,父親這個外姓孫子可是替女兒磕了頭的。

        回到礦上,宋剛便將金枝撂到腦后。那么多人要吃喝,那么多關系要攻克,還有明著暗著的箭要躲,哪一件都要耗費大量心血。金枝也沒和他聯(lián)系過,年底,在鎮(zhèn)里當副鎮(zhèn)長的朋友來看望宋剛,宋剛才想起金枝。副鎮(zhèn)長帶了些土特產,宋剛回了些煙酒。另外信封裝了三千塊錢,讓他捎給金枝,副鎮(zhèn)長感慨萬分。宋剛笑笑,沒有多言。

        轉年清明節(jié),宋剛回鄉(xiāng)祭掃。進村沒停車,直接去了墓地。父母墓前擺置了供品,并有紙錢焚燒的痕跡。宋剛料想必定如此,但親自查驗過,還是松了口氣。返回,貴祥已經在村口候著。宋剛讓他上車,貴祥連連擺手,沒幾步的,沒幾步的。他一路小跑,欲與奔馳并驅。宋剛讓司機放慢速度,跟在后面。遠遠地,看見站在院外的金枝,宋剛心一動,對司機說,我走過去吧。近前,方發(fā)現(xiàn)滿臉掬笑的金枝手里抓一把刷子。金枝讓宋剛別動,她蹲下去替宋剛掃鞋面上的浮塵。宋剛退后一步,說我來吧。金枝叫,讓你別動!聲音不高,卻帶著威嚴,似乎還有慈愛。而后解釋,只能我來。鄉(xiāng)下規(guī)矩多,宋剛不知這掃鞋的程序有什么講究,便定住。金枝的頭發(fā)里夾了幾根白絲,宋剛停了停,移開目光。金枝很小心,待直起腰,笑重新盛滿,好了,進屋吧。

        宋剛一瞅滿桌子的菜,就知金枝準備不是一天兩天了。金枝是有心人,知道宋剛喜歡吃什么。似乎看出宋剛的疑惑,金枝說你爸在的時候常說起你。父親那樣一個人,竟然知道宋剛的喜好,還和金枝說,真是奇了。宋剛沒有耽擱,吃完即走。他打算留點錢,但金枝死活不要,年前捎給我的還沒花完呢。宋剛作罷,讓她有事給他打電話。

        兩個月后,金枝去了趟皮城,送了些苦菜,是她自個兒挖的。擔心放不住,還腌了一罐。宋剛不在家,是馬曉麗告訴他的。秋天,她送了趟豆角。年根兒,她帶了些粉條、干瓜絲、黃米糕。這次宋剛在家。留她住幾日,金枝說什么也不肯。宋剛給錢,她推讓一番總算接了。

        宋剛每天與各種各樣的人正面或側面交鋒,殫精竭慮,這個不常見面的小娘,并不用宋剛費任何心思。

        3

        杏花溝的房子敲定后,宋剛不動聲色,暗中準備。金枝走的第二天,他和馬曉麗立刻搬家。其實沒什么搬的,家具未搬,鍋碗瓢盆未搬,好多衣物都沒動,搬的只是他和馬曉麗這兩個活人。所以也沒擇日期,金枝離開即是日子。金枝來去三天,待她返回,等待她的是打不開的屋門。手機號碼換了,她無法與宋剛聯(lián)系。宋剛設想了種種可能,比如她在門外死守,她是做得出來的;她四處尋他,且不論尋到尋不到;她不得不回宋莊,哪怕過陣子再來……唯獨沒料到她會聯(lián)系他們的女兒,她什么時候記下了女兒的電話?

        宋剛大腦一片空白。如果手里抓著磚頭,他會立即拍出去,大吼,我沒事!突然的號啕撞擊過來,宋剛耳膜一陣回響。即使在父親的葬禮上金枝也沒有這般痛號。宋剛不說話,任她號任她喊,虛火漸漸燃盡。我沒事!宋剛精疲力竭。她什么都沒問,沒有問他身在何方,沒有問他什么時候回去。

        宋剛回頭,馬曉麗站在身后。我說吧,她沒那么好甩。馬曉麗軟軟的,甚是無奈,宋剛無言。

        宋剛有意拖延一晚,次日上午和馬曉麗返回。你打算怎么辦?把她帶回杏花溝?宋剛板臉不說話,似未聽見。馬曉麗說,要是這樣,杏花溝的房子不白買了?宋剛咬著嘴,他沒想好。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金枝聯(lián)系上他,就不能再躲著不見。

        車在小區(qū)停穩(wěn),馬曉麗推開車門,嘔吐物噴在地上。她暈車了,宋剛開得速度快,拐彎又多。宋剛正欲下去扶她,一個人影躥過來,架住馬曉麗,將她攙扶至旁側的椅子上。和幾天前走的時候一樣,金枝灰衫黑褲,襯得馬曉麗像艷麗的花朵,不同的是金枝不長的頭發(fā)剪得更短了。金枝一直就在恭候吧,她掏出紙巾替馬曉麗揩拭嘴角。馬曉麗試圖自己擦,被她擋開,馬曉麗像個嬰兒由著金枝侍弄。別動,合上眼睛,歇歇就好了。然后,金枝朝宋剛走來,問他車上有水沒。當然有水,如果金枝不在,宋剛會記著。金枝讓馬曉麗漱了口,再次站在宋剛面前,帶了點兒責怪,這么大的風,怎么不穿褂子?你肩膀愛鬧毛病,吹不得的。在這里嗎?金枝欲拽車門,宋剛說,我自己來。金枝便道,你看著她,讓她多歇會兒,我去買菜。宋剛制止,不用了。金枝問,吃過了?宋剛略一頓說,歇一會兒就走。金枝似有疑問,目光微微抖了一下,但什么也沒問。竟然沒問。那好,我去照顧曉麗。

        半小時后,馬曉麗緩過勁兒。金枝把她扶上車,很自然地坐在馬曉麗一邊。宋剛默默地發(fā)動車,有繳械投降的窩火,又有塵埃落定的平靜,仿佛過來就是特意接金枝,數(shù)月的計劃、行動不過是與金枝玩游戲開玩笑。

        市區(qū)有些堵,前后車都在摁喇叭,整條街都是煩躁的。宋剛窺窺鏡子,馬曉麗歪頭閉目,金枝看著窗外,沒有問他話的意思,她可真沉得住氣。終于出城,宋剛開得更慢了。金枝仍看著窗外,沒問門鎖為什么打不開,沒問他和馬曉麗為什么換手機號碼不告訴她。她似乎是天下最大的糊涂蟲,宋剛要拉她去哪里,她也不問。只要在宋剛和馬曉麗身邊守著,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到了杏花溝,走進三層別墅,金枝上上下下轉了一圈,仍沒問宋剛什么時候買的什么時候住進來的,只說比市里安靜多了,便鉆進廚房。半小時之后,幾盤菜便放在桌上。幾天前的菜了,也沒幾樣,冰箱保鮮效果雖好,還是失了顏色和水分。但經過金枝的手,便如生長了一遍,才被金枝從地里摘回。香菇是曬干的,卻也烹煮出濃烈的香味。宋剛吃不慣山珍海味,雖然他可以吃,喜歡的仍是鄉(xiāng)野飯蔬。開礦那會兒,廚師自然要為宋剛開小灶。那個廚師有證,是宋剛從望江樓挖過來的。當然不是宋剛的御用廚師,宋剛沒那么奢侈。宋剛不時請些重要客人到礦上吃便飯,他舍得在這方面下血本。但廚師做得再精致花樣再多,也沒金枝做出來的合宋剛胃口。她不過是他的小娘,卻像從小拉扯他長大的,摸透了他的脾性嗜好。

        飯后宋剛和馬曉麗睡午覺。消閑下來他養(yǎng)成了這個習慣,不睡一覺整個下午都昏沉沉的。宋剛對收拾碗筷的金枝說,你也累了,休息一會兒。他沒說讓金枝去哪兒休息,房間雖多,他不指派,金枝不會隨意占用。既然她跟過來,游戲已經結束,至少是暫時結束,該分給她個房間,但宋剛沒有。不是刻意刁難她,又有什么必要呢?只是實在太困了,他反身進了臥室。

        一覺醒來,已是三點多。小會客廳的茶幾上已經泡好濃茶。宋剛不喝功夫茶,嫌麻煩,除非接待朋友。他更喜歡用玻璃杯,就從這一點看,他無疑是粗人。宋剛不在乎,他本就是個粗人,高中也沒畢業(yè),若父親有實力給他娶妻,他現(xiàn)在還在宋莊鋤地呢。他逃離鄉(xiāng)村,有了錢,令人仰慕,但骨子里與農民沒有本質區(qū)別。比如喝茶,就喜歡大杯,大杯喝才香才過癮。當然,與那些粗人比,還是有些區(qū)別。春夏秋冬,一季一茶,價格均不菲,若說講究,也就這些。金枝上門后,泡茶的任務便被她接過去。金枝心細,摸得透透的。雖是一季一茶,但上午與下午有別,下午與晚上不同,她懂何時濃何時淡。

        香氣撲鼻,溫度適宜,宋剛先喝一小口,然后連灌兩大口,這才想起該給金枝安排個房間。他踱到窗前,看見金枝跪在地上撥拉著。院子大,硬化面積也就三分之一。有兩棵杏樹,葉子已掉大半。這也是宋剛當初看中的地方。他逃離鄉(xiāng)土,卻對鄉(xiāng)土有難以割舍的情緣。秋風蕭索,金枝還想種什么東西?宋剛瞅了半天,看清她手里抓著一個食品袋。每撥拉出什么,就放進袋子。

        她在干什么?馬曉麗的聲音透著詫異。她徹底歇過來了,臉上有了光澤。宋剛已經猜到了,說,這是為春耕作準備呢。馬曉麗說,這下好了,她更有理由住下去了,你……打算怎么辦?宋剛頓了頓,這地方僻靜,先讓她照顧你吧,我得出幾天門,回來再商議,一樓那間空房,讓她住好了。

        馬曉麗下去了,宋剛仍在窗前立著。馬曉麗和金枝說話,金枝比馬曉麗矮半頭,雖然宋剛看不清楚,仍能猜到金枝臉上是恰到好處的謙卑。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時間,她會調整自己的表情。此時,馬曉麗是主人,金枝是奴婢,所以自然要帶出謙卑。馬曉麗未必把她當成隨意指使的奴婢,她沖金枝撒過火,但那是特殊情形,可金枝在神態(tài)言語上的努力使主仆關系很自然地形成了。這個女人吶,宋剛感慨地嘆息一聲。

        原來她在撿地里的石頭子呢。她說土質挺好,打算從宋莊背些羊糞過來,這是要大干一場了。馬曉麗憂心忡忡的。

        宋剛說,不施化肥,不噴農藥,她是能做到的。

        馬曉麗問,就這樣了?

        宋剛反問,那要怎樣?把她拖出門外,還是把她捆了?

        馬曉麗說,可是……

        宋剛說,先這樣吧,我會處理的。

        馬曉麗沒再說什么,她看出宋剛不耐煩了。

        宋剛喝完第二杯茶,發(fā)了幾組信息,打了幾個電話。失蹤有一陣子了,雖然已是賦閑的人,沒有雜七雜八的事等他處理,他亦有意掐斷某些往來,但依然有好多關系需要維系?;钪筒豢赡芘c世隔絕。很快有回話打過來,都是最近找他卻聯(lián)絡不上的。宋剛解釋,致歉,說明。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口氣,有罵宋剛的,當然宋剛也會回罵,相互罵那是更親近的關系。閑聊閑話,許許多多的信息就是這么匯集來的。誰被逮起來了,誰升了什么職位,某場大火背后的隱情。多數(shù)是沒用的,與宋剛毫無關系,但也說不準哪條與他相關。這些信息永遠以一種半私密的方式傳遞,至少在沒公開前是如此。所以,表面閑聊,卻有用心。一通電話下來,天色已經暗了。

        晚上九點多,宋剛下樓,金枝跪在地上擦地板。地板明晃晃的,能當鏡子用。金枝不是故意作勢,她閑不住。但從這閑不住,他分明能覺察到她的心力。宋剛說,已經很干凈了,沒必要這么擦。金枝頭也不抬,這么好的房子,不擦哪行?你歇著吧,別管我。

        宋剛在沙發(fā)坐下,小娘,我想和你說說話。我雖是你的小娘,不過,你叫我金枝就行,這樣的話金枝說過幾次。宋剛很少叫她小娘,也沒喊她金枝,他和她說話都不帶稱呼,叫小娘便帶了幾分嚴肅,所以,金枝愣了一下,看宋剛的目光沒那么自然。

        宋剛說,不早了,別弄了。

        金枝立起,移步過來,與宋剛呈丁字形。她略帶拘謹,宋剛笑笑,說坐啊。她便坐下。

        宋剛說,我打了一下午電話。

        金枝明白宋剛的用意,期待從她的眼底爬出來,彎彎繞繞的。

        宋剛停了停,很抱歉,貴祥的事我無能為力,過去那些關系,都指望不上。

        那些彎彎繞繞搖晃著,抖了抖,慢慢縮回去。繼而,金枝的目光平靜如水,但口氣卻帶出狠,當然不是沖宋剛。她在罵貴祥,他活該,是他自作自受,多判他幾年才好!

        每個字都像砂粒,敲打的何嘗不是宋剛?

        宋剛說,已經這樣了,你沒必要生氣的。

        金枝說,哪能不氣呢?李家祖輩還沒出過這號人,臉都讓他丟盡了。

        宋剛問,你有什么打算?是不是……

        金枝猛然立起,我沒什么打算,連你都管不了,就說明他該著,我打算又有什么用?

        宋剛說,你想想別的辦法,或許……他沒往下說,他已經說得很明白。

        金枝說,就當沒養(yǎng)過這個兒子,生死由命吧。

        宋剛說,你沒必要在這兒耗費時間。她裝糊涂,他只好說透。

        金枝作吃驚狀,我可不是為了他,你這是要攆我走嗎?

        宋剛說,當然不會。

        金枝笑笑,論能耐,論仁義,一百個貴祥也抵不上你。你歇著吧,還有幾塊兒,得擦完呢。

        4

        那幾年,金枝像鳥一樣來往于宋莊和皮城之間。她從未住過,有時飯也不吃,擱下東西就走,她要趕車。末班車到縣城天就黑了,這意味著她必須在縣城住宿,她寧可在縣城住小旅店也不住宋剛這兒??赡苁怯X得不方便吧,她既如此,也不可強留。

        金枝在某個秋日再次來皮城,照例背了一大包。恰好宋剛在家,他攔住她,沒讓她匆忙離去。宋剛在皮城的海鮮閣訂了包間,請金枝吃海鮮。只有他、馬曉麗和金枝,也是替金枝著想,他人在場,金枝難免露怯。宋剛點了好多,鮑魚、龍蝦、螃蟹……哪樣金枝都沒吃過。宋剛讓她放開吃,吃不了只能扔掉,海鮮是不能打包的,他半真半假地說。金枝說,你誆我吧,這樣該多浪費。宋剛說,所以嘛,不能剩下,我和曉麗胃口小,就靠你了。金枝望著滿桌子的菜,說我要是餓兩天再來就好了。馬曉麗差點把嘴里的水笑噴出來。

        金枝用了會兒筷子,嫌不利索,兩只手直接上了。馬曉麗還替她挽了兩次袖子。開始還扯些村里的家長里短,后來金枝也顧不上了。宋剛問她味道怎樣,她說好。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往回縮,最后定在面前的盤子上。有她抓過來的,有宋剛和馬曉麗夾的,服務員已經清理過三次殘渣。宋剛本意是怕她拘束,吃個半飽再餓著??梢娊鹬ο裢瓿扇蝿找粯悠幢M全力,他又有些后悔。吃不了就算了,宋剛開始勸她。扔了怪可惜的,金枝頭都沒抬。宋剛說,扔就扔了。金枝哼一聲,她話都顧不得多說。馬曉麗說,他天天在外面吃,不知要糟蹋多少呢。馬曉麗的勸也不起作用,金枝充耳不聞。制止她除非奪去盤子,可這樣無疑更加不妥。宋剛目光示意,馬曉麗起身,把桌上的盤子歸攏到一起,金枝再無機會下手。

        宋剛擔心金枝撐著,她笨拙了許多,還是搶在服務員面前拉開門。馬曉麗說,很多人吃海鮮過敏,要是哪兒不舒服早說。金枝說,鄉(xiāng)下人皮實,沒事。完后又道,我這老沒出息的,是不是給你們丟人了?馬曉麗忙道,你這么說就見外了,他是高興,跟他這么多年,還沒這么大方地請過我呢。金枝說,宋剛仁義,我頭次見就瞧出來了。她的話恰到好處,贊,不是媚。父親從未這么夸宋剛,哪怕宋剛蓋了全村最好的房子給他。在父親的觀念中這未必是好詞。仁義?這輩子宋剛怕是與其無緣了。

        金枝沒什么大礙,宋剛放心了,睡前還打了兩個電話。半夜,金枝還是有了反應。被驚醒時,金枝已經沖進衛(wèi)生間。她反鎖了門,叫也不應。嘔吐一陣緊似一陣,聽著都恐怖。衛(wèi)生間門口地板上有一攤嘔吐物,想必她實在沒堅持住。那幾天保姆正好請假,馬曉麗好久沒干活,竟然沒找見拖把,直接拎了半袋大米傾倒在上面遮蓋。宋剛叫不開門, 又怕她出什么事, 打了120。

        金枝被拉到第一醫(yī)院,宋剛也跟著去了。金枝不是中毒,并不需要搶救,不過是傷著了腸胃,所以又吐又瀉。一程藥輸完,金枝已經安靜下來。臉色灰白,她的歉疚不安越發(fā)明顯,丟人了,我這沒出息的,給你們添麻煩了。她反反復復地說,不敢和宋剛對視,一碰便落荒而逃。

        那天一早,宋剛本要趕到礦上,十點半開中層會,時間是他定的。雖說金枝沒什么危險,可把她撇在病房終是不妥。而且,折騰了一夜,他頭昏腦漲,疲憊不堪。會議取消,他打發(fā)司機兼保鏢夏龍回去,替他辦一件事。

        夏龍在途中出了車禍。寶馬撞斷護欄,翻進十米深的懸崖。聞知消息,宋剛目瞪口呆。他難以相信,夏龍跟他好些年,行事穩(wěn)重,車技更是一流,而且那條路每年來往數(shù)百次,對路況極熟悉,哪處有坑哪處裂縫兒,夏龍門兒清,怎么會出事?趕到現(xiàn)場,宋剛仍然懷疑。但車是他的,夏龍雖血肉模糊,卻并不難辨認。交警詢問宋剛是否知道夏龍夜里飲過酒,宋剛搖頭,夏龍自跟了他便滴酒不沾,化驗結果與宋剛說法吻合。不是酒駕,也無吸毒史,現(xiàn)場沒有其他車輛,交警給出的說法是疲勞駕駛。

        宋剛回想近半年發(fā)生的種種,認為沒那么簡單,不單純是車禍。對宋剛的懷疑,警察也很重視,但一番調查,并無證據有第三者參與。監(jiān)控顯示有貨車在那個時間段經過,可貨車沒有牌照。折騰數(shù)月,終是不了了之。

        宋剛心里卻結了疙瘩。許多個夜晚,他一遍又一遍地推測,寶馬車一次又一次炸裂,嘭嘭嘭嘭嘭嘭。他寫了數(shù)個可疑的名字,反復排列順序。游戲并不好玩,每玩一次他都被利刃劃得傷痕累累。

        事情沒有畫上句號。對波濤洶涌的宋剛,永遠畫不上了,但漸至平靜。宋剛著手轉讓開了十余年的礦。這個決定耗了幾個夜晚,他心有不甘,無疑夏龍的車禍成了催化劑。

        回想整個事件,金枝功不可沒,她救了他。她從來不住,偏偏在那天住下。她守著山包一樣的海鮮,一塊一塊地往嘴里塞。她被拉到醫(yī)院,不是設計好的,可每個步驟都那么奇異吊詭。不然,他就和血肉模糊的夏龍并排躺著了。

        宋剛專程回了趟宋莊,把金枝接到皮城。你救了我的命呀,宋剛要當面告訴她。這個小娘,他是認定了。當然,他也暗暗感激父親,父親沒幫過他任何忙,但父親娶了金枝,等于重賜他一次生命??山鹬β燥@局促的神情封了宋剛的嘴,那謝還未出口便咽了回去。他打算選個合適的場合,這么說會羞著她的。晚上設宴,金枝說什么也不出去,馬曉麗說不是吃海鮮了,她才起身。宋剛頻頻向金枝敬酒,他特意帶了一瓶十五年的干紅。宋剛的熱情讓金枝不安,甚至惶恐,每次都要站起來,雙手抱杯。待馬曉麗敬酒,金枝終于撐不住了,你兩口子……我哪里……口齒伶俐的金枝竟然語無倫次。馬曉麗說,該敬你的,你可是……宋剛踢馬曉麗一下。他知道馬曉麗要說什么,卻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踢她,那是下意識吧。

        夜里,馬曉麗問宋剛為什么不讓她說。宋剛的目光就有些重,宋剛不是不告訴她,而是沒想好怎么說。

        金枝只知道宋剛把礦轉賣了,暫時閑居在家,并不清楚這半年發(fā)生了什么,又有什么與她有關。宋剛不說,她永遠不會知道。和她說這些有什么意義呢?事情已經過去,說出來會嚇著她,宋剛終于找到借口。就像對馬曉麗,很多事也不能告訴她,不然她會夜夜被噩夢纏繞。

        那些年,宋剛經常出入歌廳、舞廳等娛樂場所,也常往外跑,香港就去了九次。說是旅游,又不是旅游。目的很明確,又不那么直接。宋剛是配角,又是主角。都是與別人,陪馬曉麗屈指可數(shù)。有空了,正好帶馬曉麗和金枝轉轉。先去了九寨溝,又去了趟青島,金枝坐了飛機坐了輪船,在她都是第一次。宋剛沒言謝,所有的感激都在行動中。

        回到皮城,宋剛讓金枝歇幾天再回。金枝同意卻沒歇著,保姆拖地她搶著拖,保姆炒菜她搶著炒。金枝做的飯菜更合宋剛胃口,這一點馬曉麗也瞧出來了。金枝能做出花樣,皆帶鄉(xiāng)野風味。不只保姆做不出來,就是飯店也做不出。宋剛驚異地發(fā)現(xiàn),許多飯比如蕎面攤餅不但讓他食欲大增,還喚起了少年時代的記憶。有些馬曉麗第一次吃,但一次就喜歡上了。她悄悄說,你這個小娘,手藝不錯呢。

        某天,金枝問宋剛,每月給保姆多少錢?宋剛心里一動,說也就兩千多。金枝嘖嘖兩聲,兩千多?還也就。宋剛笑笑,說這個保姆干三年了,也沒別的毛病,還算稱心。金枝追問,還管吃管???宋剛說,當然嘍。金枝說,這個保姆可夠福氣的,碰上你和曉麗這么好的人。宋剛已瞧出她的心思,但又不敢肯定,而且他說出來也不妥。金枝直奔主題,讓我接替她吧,我保證比她干得好。金枝目光含著期待,宋剛終于明白,她打這個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

        金枝有金枝的好,但畢竟是小娘,也有不便。宋剛說,哪能讓你……傳出去……金枝立刻搶過去,傳出去又怎樣?我樂意。地也包出去了,貴萍也上了大學,我現(xiàn)在就是個閑人。干了半輩子活,閑下來骨頭就銹了,難受,我正想找點活干呢。宋剛斟酌著,你和貴祥商量商量吧。金枝叫,和他商量什么?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主。宋剛說,你真想干……金枝說,我可不是說著玩,保姆那兒我去說,省得你為難。宋剛擺手,不打緊,還是我說吧。

        和保姆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因相處還好,宋剛多付了三個月工資。金枝回宋莊簡單收拾了,正式走馬上任。宋剛提出每月給她三千,她是小娘,總不能與保姆同等待遇。金枝說給一千就夠了,若不是貴萍上學用錢,這一千她也不要的。若你父親在,知道要你破費,會抽我臉呢。宋剛說,那怎么行?我不是黃世仁。金枝一錘定音,就這么著吧,別爭了。

        不管金枝怎么說,宋剛也不會克扣她,況且又不缺錢。但月底給她工資,她只要一千,其他悉數(shù)退回。推讓一番,宋剛說,要這么著,我可要攆你了。金枝說,給三千你才是想攆我呢,我干一個月就滾回宋莊,丟的不只是我的臉。我不能回去,你也甭想攆我。金枝的邏輯讓宋剛無語。吃你的喝你的,還要拿錢,我自個兒也覺得沒臉呢。宋剛,再爭執(zhí)下去我就生氣了。金枝已顯出惱的樣子。

        宋剛第一次被金枝挫敗。

        5

        沒有多余的東西,宋剛只背了一個雙肩包。用好幾年了,馬曉麗給他買了新的,但每次出門,宋剛仍背這個藍綠相間、帶子磨出毛邊的包,習慣了。當然還有別的什么,他從未對馬曉麗解釋。每隔幾月,他都要單獨旅行一趟,有時三五日,有時七八日?,F(xiàn)在閑了,整天整天待在家里,不像過去,馬曉麗白天黑夜都難見他的面。馬曉麗算過,有一年他在家住了十六天,一個月還不夠兩天。閑了,自然要去轉轉。去哪里,和誰去,除非宋剛自己說,馬曉麗從來不問。宋剛的嘴可不是水龍頭,一擰就出水。她也不敢擰的。

        宋剛去過很多地方,省城、市縣,還有邊地小鎮(zhèn)。他極少去所謂的旅游區(qū),不湊那個熱鬧。他沒有明確目的,往往買票的時候才決定。有次他買了錫林郭勒盟的大巴票,途經一個叫灰騰河的地方,車出了故障,干脆在灰騰河住了兩日。

        這次到蘭州,也不是非去不可。他說了幾個地名,只要下鋪,哪兒都可以。售票小姐敲敲鍵盤,說到蘭州有,宋剛說那就蘭州好了。說到底,他不單單是去旅游的。

        宋剛把雙肩包扔在鋪上,一個拽著拉桿箱懷抱小孩的婦女擠進包廂。宋剛驚了一跳,婦女像極了金枝。婦女未必注意到宋剛的神色,宋剛仍為自己的失態(tài)懊惱。他低下頭,把垃圾桶往里踢踢。婦女買的是上鋪,想和宋剛換。宋剛猶豫一下,一聲不吭地把包扔上去,然后出了包廂。估摸她收拾利索了,才轉進去爬到上面。片刻,婦女叫聲大哥。宋剛扭過頭,看到她手里抓著一張十元的鈔票。這是干什么?他問。婦女滿臉堆笑,謝謝大哥!宋剛盯著她,除了短發(fā)圓臉,她和金枝并無任何相像。她比金枝年輕,他幾乎能聞到她渾身散發(fā)的奶香。她被宋剛盯得不好意思,澄潤的目光搖曳一下。宋剛伸出兩個指頭,夾住那十元錢,有意吹了吹。婦女轉過身,沒有看見宋剛的動作。

        傍晚上車,睡一夜,天明正好到蘭州。然而那一夜,宋剛根本沒睡。小孩啼哭不休,想必另外兩人也睡得不踏實。后半夜,宋剛發(fā)現(xiàn)同樣睡在上鋪的后生在玩手機。走出火車站,宋剛腦袋昏沉沉的。雖是如此,宋剛并沒有補覺的打算。入住賓館,洗漱完畢,便溜達出來。到蘭州自然要吃拉面,不到十分鐘便尋見一家。

        吃喝完畢,宋剛繼續(xù)溜達。轉過兩個路口,看到郵政綠色的字牌。是個小郵局,但大小有什么區(qū)別呢?宋剛要的不過是一張匯款單,這才是宋剛旅行的真正用意。六年了,每到一個地方,他先去郵局匯款,收款地址收款人從無變動。他特意辦了張假身份證,匯款地址屢屢變動,匯款姓名冒用他人,他不想讓收款人窺見任何與他相關的訊息。也許窺見也沒什么,但也許就是麻煩的開始,他可不冒那個險。

        宋剛緊盯著匯兌的女孩。點錢,打單,防她作弊似的。女孩二十左右,想必參加工作不久。宋剛在腦子里勾畫出另一張面孔,她比女孩年齡小,也該上高中了吧。宋剛檢查了回執(zhí)單,確認無誤,問女孩幾日能到。雖然這毫無意義,匯款單在路上走多久,并不由女孩掌握,但宋剛每次都問。女孩說七八天吧。宋剛問這么久?女孩改口,也可能五六天。宋剛不由得笑了,再問,可能就三四天?;刭e館的路上,宋剛想象著遠方收到匯款單的情景。她的手不再發(fā)顫,疑惑卻更重了。她愣怔一會兒,慢慢走回屋。

        睡了一大覺,起來已是下午。此行最重要的任務已經完成,沒有什么再讓宋剛掛在心上。他喝了會兒茶,去黃河邊走了一遭,天色就暗了。也不急著回賓館,身子扔在石凳上,想靜靜聽一會兒濤聲,可傳入耳膜的卻是忽遠忽近的嘈雜。

        在干嗎呢?

        看電視唄。馬曉麗答。

        我在黃河邊上。

        ……有水嗎?他第一次告訴她身居何處,也許她有些蒙。

        宋剛笑笑,沒水還叫黃河嗎?

        她笑了。

        你……沒事吧?

        沒事,挺好的,剛喝了銀耳粥。她買了把鐵锨,把院里的地翻了一遍。

        沒事就掛了吧。

        宋剛沒等她再說,后面肯定是關于金枝的。無論說什么,最后肯定繞到金枝身上。馬曉麗能有什么事呢?金枝在身邊,她不下床都可以。金枝的細致入微,很多時候讓馬曉麗難堪甚至發(fā)怵。

        晚上仍然吃拉面,極細極細那種。面館極其簡陋,也就幾平米,五張桌子全支在外面。宋剛還要了瓶啤酒,老板娘拿開瓶器給他,宋剛搖頭,拇指往上一頂,瓶蓋掉在地上。他以為老板娘會驚訝,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笑笑。宋剛斟了一杯,邊飲邊打量周圍的食客,還有忙碌的老板娘和廚師。顯然是兩口子,或許進城不久。在皮城,宋剛不敢到路邊攤點吃飯,即便夏龍就在身邊。后來退出來,不再是老板,仍然不敢。皮城不大,難免遇上熟人。流言蜚語往往是這么來的,他必須防備。而在這個塞外城市,他是陌生來客,沒有誰認識他,更沒人關心他是誰。旁邊的食客要了頭蒜,宋剛也跟著要了一頭,雖然他不吃。這是新蒜,輕輕一剝,光潔的蒜瓣便滑到手心。兩個蒜瓣并排立著,像極了出浴的乳房。

        似乎沒過癮,宋剛又要了一瓶。拇指仍往上一頂,瓶蓋未動。老板娘還未離去,宋剛有些窘。老板娘說我來吧。宋剛偏偏身子,再一頂,開了。老板娘說手會被弄壞的啊,便離去。宋剛不屑地想,那怎么可能?曾經有一次他用拇指開啟三筐啤酒,當然是很久以前的事。

        第三瓶沒喝完,結完賬拎在手上,這感覺挺好的。他不是醉漢,沒有絲毫搖晃,就是喜歡那感覺,放縱、游手好閑,還有些無賴。他的錢還不到花不完的地步,但足以把他鍍得金光閃閃??稍诠亲永?,他仍渴望過去那種放蕩的日子,半夜拎著酒瓶走在縣城空寂的大街上。

        到了賓館門口,他駐足玻璃門前,思忖要不要干點什么。他用腳尖狠踢著地面,仿佛那里設置了什么障礙。電話響了,是馬曉麗。聲音帶著慌張,他能聽出來。你……還沒睡吧?宋剛特惱火,越是遇到事她越是拐彎抹角。怎么了?宋剛大聲問,一丹……一丹……馬曉麗嘴里似乎塞了亂麻。到底怎么了?宋剛聲音提高幾個分貝。一丹……和男友……分手了。

        宋剛噓了口氣。他們的女兒和男友分手了,這算什么事?馬曉麗急成這樣?分了才好,正合宋剛心意。

        宋剛把酒瓶塞進垃圾桶,他抓著手機,乘電梯、開房間、插卡,然后坐在床邊,聽馬曉麗敘述經過。馬曉麗每隔三兩天便與女兒通一次電話,一般都是她打過去。今天這個電話是女兒主動打過來的,告訴馬曉麗,和邁克斯分手了。你們滿意了吧?你們高興了吧?女兒氣呼呼的。馬曉麗再三追問,女兒什么也不說,發(fā)了通脾氣便掛了。馬曉麗再打過去,女兒卻不肯接。馬曉麗說得顛三倒四,宋剛耐著性子安慰了一會兒,馬曉麗的聲音總算正常了。她讓宋剛打個電話,說不定她會接宋剛的。宋剛應了,心里卻想,一丹不接她的電話,又豈能接他的?

        曾經的一丹孤僻、柔弱、多愁善感,沒有主見,看見蝴蝶被踩死也會掉淚,小區(qū)的流浪貓死了,會傷心得吃不下飯。帶她去商場買衣服,她從來不自己挑,一切由馬曉麗做主。一丹念到初二,宋剛就把她送出去了。宋剛當然猶豫過,女兒這般性情,這么早出去肯定遭罪,但權衡過后還是下了狠心。有錢人不都這樣嗎?也許一丹會遭些罪,但日后會好的。宋剛不完全為了趕“時髦”,還有安全的考慮。他的攤子大,自會被人盯上。一度還雇人守在學校門口,就是怕女兒有什么意外。送出去,就不會再有這方面的擔心。這些自然不必跟女兒和馬曉麗解釋,在這個家,他說了算。

        一丹是從什么時候變化的?宋剛說不清楚。他和馬曉麗去過兩次,感覺一丹與過去有很大不同。仍舊多愁善感,但不再順從,有自己的主意了。宋剛覺得這不是壞事,女兒已經成人,自該如此??呻S后的事卻敲了宋剛一棒。宋剛送女兒出國,在國外定居,但希望她嫁個中國人。這個意思,已明確告訴過她。宋剛不是保守,就是覺得相同的文化背景在性情上更合得來。女兒沒聽他的,交了個叫邁克斯的英籍男友。宋剛阻勸過幾次,女兒不但不聽,他的反對更讓她鐵了心。除非你用鐵鏈把我拴回去,否則甭想。她如是說。宋剛氣得臉色發(fā)青,卻無計可施。女兒的性格和他越來越像,追到美國又能如何?宋剛本來認了,沒想到現(xiàn)在女兒和邁克斯分開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這不是壞消息。當然,電話他是不會打的,打也不是現(xiàn)在。

        過了一會兒,馬曉麗發(fā)短信說,女兒回話了。

        宋剛又等了一會兒,仍無后話,便給馬曉麗打過去。馬曉麗說一丹情緒已經穩(wěn)定了,還問她晚飯吃了什么。宋剛說她沒事就好,你先別亂問了。突然想起什么,又問,她知道嗎?

        馬曉麗似乎確定不了宋剛指的是誰,問,你是說金枝?

        宋剛說,還能有誰?

        馬曉麗沒有任何猶豫,說知道。

        宋剛立時來了氣,你告訴她的?

        馬曉麗緊張了,一丹打來的時候,她正好在旁邊。

        宋剛問,現(xiàn)在呢?

        馬曉麗說,她下去了。

        宋剛說,她哭了吧?

        馬曉麗嗯一聲,哭得很傷心,說一丹不定多難受呢。

        宋剛沒言聲。由配角變?yōu)橹鹘?,金枝有這個本事。

        馬曉麗問,她已經知道了,我……

        宋剛說,沒事,你安心睡吧,我兩三天就回去了。

        6

        作為保姆,金枝無可挑剔。比如刷馬桶,先前的保姆幾天刷一次,金枝每天都刷,不管忙到多晚。宋剛勸了幾次,金枝永遠都是說閑不住。把碗筷放入消毒柜前她再三洗涮,待拿出來用,仍要沖洗。宋剛說已經消過毒,沒必要再洗。她說萬一沾了什么東西呢,水是最干凈的。金枝如此盡職,卻只拿一千塊錢,宋剛硬給,她就怪宋剛不認她這個小娘。總不能把錢強行塞給她吧,所以宋剛總是隱隱有些歉疚。

        金枝幾乎沒有閑著的時候。馬曉麗私下對宋剛說,你這個小娘實在能干,有她在,省心多了。但不久馬曉麗就和金枝鬧了別扭。馬曉麗的內褲一直是自己洗,她明確告訴過金枝,平時放在一個單獨的盆里,這個習慣她已堅持二十多年了。那天她沒來得及洗,金枝越俎代庖了。馬曉麗沒好氣,我不是說了嗎?這不勞你動手。金枝惴惴不安,一樣的,一樣的,別把我當外人。馬曉麗說,我從來沒把你當外人,我就是不習慣。金枝說,慢慢你就習慣了。馬曉麗質問金枝什么意思,還想改造她?金枝面紅耳赤,很委屈很受傷的樣子,說借她一萬個膽子也不敢,這樣的活本是她分內的事。馬曉麗說不過金枝,但此時她難免帶有主人的威嚴,再次約法三章,金枝連連點頭。馬曉麗總有疏忽的時候,半個月后,金枝再次越權。金枝不但洗了,還掛在陽臺,馬曉麗大為惱火。金枝仍舊是做了錯事似的惶恐,說出的話卻是火上澆油,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沒事的。馬曉麗大嚷,我不是為你好,我是不習慣,明白嗎?我知道你沒事,可是我有事!馬曉麗上綱上線,人權都扯出來了。金枝保證不再犯,再洗馬曉麗就剁她的手。馬曉麗發(fā)狠,你以為我不敢?

        過后馬曉麗又給金枝道歉。金枝說她的心眼兒才沒那么小,甭說馬曉麗說話沖了些,就是抽兩巴掌她也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她再次強調。馬曉麗苦笑,確實不是為她好,就是不習慣。有什么不習慣呢?慢慢會習慣的。這話讓馬曉麗緊張。

        馬曉麗向宋剛告狀,起先宋剛沒放在心上,更不值得他出面。金枝搶著洗,那就洗唄。后見馬曉麗精神恍惚,這才急了。一天兩人散步,走出幾百米,馬曉麗忽然想起內褲在盆里泡著,撇下宋剛就往回走。她記錯了,出門前已經洗過,照此下去那還了得。宋剛單獨和金枝談話,金枝仍說,我知道她是為我好,我不在乎。宋剛說,你不在乎她在乎,在這個家,我都得順著她,你就別拗著她了。金枝問,為她好也不行?宋剛說,不行。金枝低頭尋思一會兒,又看看自己的手,說,這手天生就是干活的,不干活就銹了。宋剛說,沒事你到外面走走,別整天待在屋里。不買菜金枝基本不出門,買了菜就回來,從不閑逛。金枝說,我喜歡在家里,家里踏實……我不洗就是了。

        秋后,金枝的女兒貴萍來了一趟。她大學畢業(yè),雖然不是什么名牌學校,但按照縣里當年的政策,本科生可以直接安排工作。貴萍是師范生,當老師也正對口。只是縣城名額少,大部分在鄉(xiāng)下。金枝第一次向宋剛張口,吃晚飯的時候說的,小心翼翼的,宋剛應得很痛快。幫金枝做點兒什么,這個想法早就有了。沒那么容易,但對于宋剛也不是特別困難。他回了趟縣城,貴萍的事就敲定了。金枝說了幾籮筐的感激話,宋剛都有些煩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別把我當外人。宋剛意識到他的話與金枝的邏輯相同,無悖情理,極其奏效。

        轉年,金枝的兒子貴祥登門。那天,宋剛外出回來,看到貴祥坐在沙發(fā)上,金枝似乎正訓斥他。貴祥不安地站起來,叫聲大哥。貴祥個子不高,眉毛疏淡,其貌不揚,但他不是那種可以輕易忽視的人。恰恰相反,正因為他的普通,反容易引人注意。宋剛第一次見貴祥就有這種感覺,戴了孝帽,穿著孝衣,貴祥跪在那里,宋剛仍不時瞥到他。后來回想,是貴祥的眼神太特別,飄忽、游移,難以琢磨。當然宋剛也沒工夫琢磨他,名義上是兄弟,其實沒什么關系。若不是金枝來家里當保姆,讓親戚關系續(xù)存下去,宋剛恐怕和他形同陌路。

        宋剛掃一眼茶幾,既無果品又無茶水,佯沉了臉,怪金枝招待不周,水也不倒一杯。金枝這才拍下手,說,本來要倒的,讓他氣著了。她從廚房端來洗凈的水果,分別給宋剛和貴祥倒了水。她拿起一個蘋果,問貴祥吃不。貴祥搖搖頭,有些局促。宋剛責備金枝,哪有這么問的,你給他削一個就是了。又轉向貴祥,隨便些,還開玩笑,我回村可是又吃又喝的。貴祥搓著手,真不吃的。宋剛看金枝,金枝慢騰騰地抓起水果刀。金枝削蘋果的技術已經非常純熟,宋剛想,貴祥看到她這么熟練怕要吃一驚吧,誰想金枝竟然劃破了手。她將蘋果擱在茶幾上,沖貴祥說,我都讓你氣暈了。宋剛不知兩人說什么,不便問也不想問。他怕貴祥難堪,說,當娘的永遠有發(fā)脾氣的權利。

        宋剛提議出去吃,貴祥來一趟,他怎么也得請一頓。宋剛每年清明祭掃,貴祥都變著花樣招待他。在看護父母的墓地方面,貴祥也極為用心。雖然宋剛的父母不是帝王將相,沒有看護的必要,但貴祥如此, 宋剛也不反對。那天宋剛心情也不錯,從礦上退出,宋剛也沒有徹底閑著,和人合開了一家飯店。他投入大半資金,合伙人負責經營。那天正好結算,效益比宋剛想象的好。當然,宋剛沒打算去自家飯店吃飯。

        金枝執(zhí)意在家吃,并且羅列一大堆理由,宋剛只好妥協(xié)。她已經買了菜,宋剛讓她再買一條魚,他好好和貴祥喝兩盅。金枝買菜做飯的時間,宋剛和貴祥聊村里的事,也只有這個話題兩人能說到一塊兒。貴祥漸漸放開,偶爾笑笑,眼睛會閃出亮光。更多時候,他的目光溫和平緩,電力不足的樣子。

        貴祥有些酒量,宋剛是知道的。但他舉杯遲緩,有意無意地掃著宋剛,宋剛口大他便口大,宋剛小口喝,他也同樣跟著。宋剛說,你別瞅我,我這個年齡,酒量不行了。貴祥恭維,他們說哥一頓喝掉三斤白酒呢。宋剛擺手,老皇歷了,那時太傻,胃生生喝壞了。金枝插話,喝酒傷身,都少喝點,特別是你。她看著貴祥,舌頭一大就胡扯。這可是大地方,醉了丟你哥的臉。宋剛笑笑,自己家喝酒,想怎么喝怎么喝。貴祥仿佛受到鼓勵,雙手舉杯,一飲而盡。金枝瞪他,貴祥抹抹嘴巴,哥放話了,我聽哥的。

        幾杯之后,貴祥的目光穩(wěn)穩(wěn)落在宋剛臉上,而不是像先前突然有風卷過似的,飄忽搖擺。宋剛明白他有話要說,卻又拿捏不準,即便目光停穩(wěn)了。

        有事?宋剛問。

        是有點兒事。貴祥的眼睛閃了一下,他終于等到宋剛這話。

        金枝呵斥貴祥,少給你哥找麻煩。

        宋剛制止金枝,讓他說嘛。

        貴祥就說了。

        金枝揶揄,也不拿鏡子照照,就你還想當村委主任?

        貴祥頂撞,我沒本事,你把我生出來干什么?

        金枝在貴祥頭上拍一掌,你個沒良心的。

        貴祥說,你是功臣,行了吧?有沒有本事,干了才知道,這不還有哥嘛。

        金枝說,你從來沒當過,趁早別打這個主意。

        貴祥說,朱元璋也不是生下來就是皇帝,他還放過牛呢。我放過牛放過馬,還放過羊和豬,你又不是不知道。

        金枝說,不行,不能拖累你哥。

        貴祥轉向宋剛,我不會的。

        母子倆你來我往,宋剛坐觀西洋景。貴祥的來意已經明確。貴祥無根無基,競選村委主任談何容易?但有宋剛支持就不同了。宋剛不會輕易表態(tài),他得把利害捋清楚。金枝和貴祥演雙簧,她的話帶了夸張,但未必沒有道理。宋剛的大腦迅速運轉,天平漸漸傾斜到貴祥一邊。

        宋剛說,貴祥說得沒錯,誰生來也不是村委主任。

        貴祥驚喜交加,哥同意了?我敬哥一杯。他站起來,給宋剛鞠了一躬。

        宋剛說,我同意不同意不重要,你競選,主意自己拿。

        貴祥說,那怎么行?哥同意我才踏實,哥反對我就放棄。

        金枝盯住宋剛,你不是說笑吧?他怎么可能?你真同意?

        宋剛笑笑,我當然不是說著玩的。

        金枝反應不過來的樣子,僵了一會兒,搖頭道,還是算了吧,貴祥,你趁早死了這份心。

        貴祥說,我聽哥的,你別拽我后腿。

        宋剛問,你想讓我做什么?

        貴祥說,哥點頭就行,別的不勞煩哥。

        宋剛夾了一顆蓮花豆,金枝自制的,非常酥脆。他嚼碎,咽下去。其間,他看著貴祥眉毛疏淡的臉。貴祥的目光沒有閃避。雖說只是一個村委主任,但也沒那么簡單啊。

        貴祥的喉結蠕動了一下,像陪著宋剛吞咽。我知道,我心里有數(shù)。

        宋剛不相信貴祥大老遠跑來只是為了征得他同意。貴祥可能難以啟齒,這也好,宋剛的幫忙便有了分寸和限度。金枝每月只拿一千,余下的錢宋剛存到了特意為她辦的卡上,現(xiàn)在正好派上用場。競選難免花錢,比如給村民買米面什么的,雖說上面不讓拉選票,但好多地方都這么干。富裕的村莊還發(fā)紅包呢,這已經不是什么秘密??ㄉ弦矝]多少錢,宋剛直截了當,別的忙我?guī)筒簧?,用多少錢包我身上。金枝堅決不讓貴祥拿,而貴祥也沒有拿的意思,他說,哥同意就是幫我最大的忙,錢真用不著的,我自己有。宋剛疑惑,你自己的錢夠嗎?貴祥說,這個不用哥操心,我自有辦法。宋剛沉下臉,叫我哥就別推讓,算我借你的,以后再還我。貴祥說,真的用不著。到底沒有拿。

        貴祥競選的日子里,金枝常責備宋剛,貴祥不識慣的,你不能對他太好?;蛘?,他再來,你不能給他好臉。宋剛有時笑笑,有時虛應,怎么也是兄弟嘛。金枝搖頭,他不是當村委主任的料。在她又一次提這個話題時,宋剛說,我也沒幫他什么,已經開頭,就由他去吧。金枝說,我是怕給你添麻煩啊。宋剛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麻煩咱解決就是。這人活在世上,誰能順風順水的?你把心放肚里好了。金枝嘆口氣,沒再說什么。

        金枝勤勤懇懇,卻只拿一千塊錢,還有,金枝救過他。宋剛從來沒告訴金枝,但始終記著。同意貴祥競選,也算是對她的報答,宋剛出錢也是誠心誠意。貴祥竟然不要,這讓宋剛有幾分遺憾。如果貴祥讓他出面周旋,宋剛也會,這樣貴祥就有了勝算。貴祥不提,宋剛也不會介入,由著貴祥折騰好了。選上是他的能耐,選不上也不能怪宋剛。

        貴祥沒打過任何電話,沒向宋剛咨詢什么。宋剛也挺奇怪,貴祥難道憑著沖動去競選?宋莊千口人,彼此盤根錯節(jié),弄不好不但選不上,花了冤枉錢還得罪人。某天晚上,宋剛接到毛安的電話。宋剛開礦那陣,毛安是副鎮(zhèn)長,現(xiàn)在已經是鎮(zhèn)長了。扯了些無關痛癢的,毛安突然說,你那個兩姓兄弟要競選村委主任,你知道吧?宋剛隨口說知道,當即腦子轉過彎兒,怎么,他去找你了?別理他!毛安嘿嘿兩聲,宋哥,這可不是你的作風呀。宋剛說,他要選,我也不能攔,選上選不上隨他便。毛安說,我明白我明白,宋哥放心,不打擾你了。

        宋剛發(fā)了會兒呆,雖然夜已深,還是給貴祥打了電話。貴祥已經睡了,迷迷糊糊的。宋剛問他是不是找過毛安,貴祥問哪個毛安。宋剛火了,還能哪個毛安?毛鎮(zhèn)長!貴祥說,沒有呀。宋剛問,他怎么知道你和我的關系?貴祥委屈,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也不清楚呀。緩了一下,宋剛說,有些關系很復雜,你不能打我的旗號。貴祥連連保證,哥放心,我沒那么蠢。宋剛說,讓我?guī)褪裁疵Γ惚仨毢臀艺f,明白嗎?貴祥說那是肯定的。宋剛聽得貴祥連連打哈欠,于是掛掉。然后又給毛安發(fā)了一條短信。毛安的回復只有兩字:放心。

        貴祥不蠢,未必直接找毛安。就如宋剛,未必要親自出面,有時不出面比出面效果更好。毛安也不會直接介入。但他畢竟是鎮(zhèn)長,風會隨他的方向旋轉。宋剛咂摸出其中滋味,卻不宜再說什么。

        7

        馬曉麗沒睡好,頭疼得厲害。早飯吃一點點便捂了頭走進臥室。金枝一聲不響地站起來,歉意地對宋剛說,喝完自己添。并不等馬曉麗召喚,她知道馬曉麗需要她。馬曉麗老毛病了,時好時壞,中醫(yī)西醫(yī)都看過,藥沒少吃,卻未根治。某次發(fā)病,金枝替她按摩一會兒,竟然減輕許多。馬曉麗不再吃藥,頭疼就讓金枝按摩。很多事都離不開金枝,比如馬曉麗的頭疼。她讓宋剛按摩過,沒兩下就喊受不了。當初在杏花溝買房,確實是想躲開金枝?,F(xiàn)在想來,選擇那樣可笑的逃離方式,原本就沒想徹底將她拒之門外。

        可是……

        宋剛在沙發(fā)上翻了會兒短信,有約他打臺球的,有約他游泳的。金枝將沏好的茶放下,輕聲說,睡著了。宋剛點點頭,你吃飯吧。金枝嘆口氣,竟然淚汪汪的。宋剛心想糟了,沒等他有所反應,金枝的臉已經被雨簾覆蓋。她這是老毛病,不要緊的。宋剛干笑一聲。金枝抹一把,在膝蓋上擦擦,再抹一把,又在膝蓋上擦擦。我是想起一丹了……曉麗頭疼,肯定是因為一丹。這個宋剛心里明白,馬曉麗的頭疼與情緒有極大關系。馬曉麗牽掛一丹,也沒像金枝這么大肆流淚。宋剛回家的當天,金枝已經哭過一次。閨女大了,由她去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分個手嗎?我都不擔心,你擔心什么?宋剛的話是帶了牙齒的。金枝道,男人總歸是心硬,一丹就算成人了,也是女娃,你們把她扔在國外,沒人照顧,平時怕連個說話的也沒有。她開始討伐,仿佛宋剛和馬曉麗把一丹拋棄了。宋剛耐著性子,怎么沒有說話的?她朋友多著呢。金枝說,你這個當父親的不了解女兒,她要是朋友多,也不會大半夜給你打電話。宋剛苦笑,咱這邊是黑夜,她那邊是白天。但金枝的責備似乎也有道理,他確實不知道女兒有多少朋友。宋剛說,好啦,人不跌跟頭長不大,你別操心了,特別是在曉麗面前,不要提一丹,更不要掉淚!金枝點頭,我知道,她睡著了,我就忍不住了……她有些哽咽。

        宋剛說要出去一趟,將她晾在空闊的大廳。替一丹難過,這個理由滑稽卻結實。讓她哭好了,只是宋剛不在,她還會哭得那么動情那么投入嗎?也許吧,畢竟貴祥……宋剛被揪扯著,咬緊牙,方抑制住身體的痙攣。

        貴祥當選,宋剛毫不意外。電話那邊的貴祥難以掩飾地興奮,宋剛淡淡地說,好好干吧。距貴祥的電話不到兩小時,宋剛收到毛安的短信。結果在那兒擺著,再撇清反讓毛安小瞧了,他回復了謝意。他幫過毛安,毛安將這個人情還給他。順水推舟,宋剛把這份情補償給金枝。宋剛也沒失去什么,不快一閃而逝。那天,他讓金枝多燒了兩個菜,金枝也破例喝了幾杯。平時她不喝的,在保姆與小娘之間,她自有分寸。

        次年清明,宋剛回村,貴祥早早就在村口候著了,仍是滿臉的恭敬。日光斜射,眉毛幾乎看不到了。但貴祥沒像往年那樣殺雞宰鴨,祭掃完,便要領宋剛去鎮(zhèn)上。你弟妹就那兩下子,我得好好請請哥。貴祥解釋。宋剛說又不是回來吃飯,家里坐坐就是了。貴祥不依,這哪行呢?食材我自己準備的,不過就讓他們做做,錢都給了,咱不去可就白扔了。宋剛已經停了車,非去不可?貴祥央求,哥好歹給我個面子。宋剛仍然遲疑,問還有誰。貴祥揣摩到宋剛的心思,清明防火任務重,毛鎮(zhèn)長忙得顧頭不顧腳呢,就……別喊他了吧。宋剛嗯一聲,囑咐日后毛鎮(zhèn)長問起,不要說他在鎮(zhèn)上吃的飯。貴祥點頭,我明白,哥一百個放心。

        該是鎮(zhèn)上最好的飯館了。兩個人吃飯,卻擺了一桌子。宋剛皺眉,你這是干什么?沒這么糟蹋的。山雞野兔本地有,鹿肉卻沒那么好弄,貴祥費了大心思。他嘿嘿笑,吃不了咱打包,糟蹋不了,怎么說兄弟也是村委主任了。宋剛斜他,省長也沒這么吃的。貴祥說,省長你是看不見——瞧我這嘴,我知道哥見過大場面,就一次,哥就賞個臉吧。

        其間,貴祥接到兩個電話,他都是出去說的。宋剛聽不清貴祥說話的內容,但能聽到他的聲音,應該是貴祥突然提高的某些音節(jié)刺到包廂中的宋剛。不知怎的,宋剛隱約有些不安。

        一個月后,宋剛才知道貴祥和人合辦了砂廠,就在村莊北面。

        宋剛接到車站派出所電話,趕到那里,看到蹲在角落的老漢金三。宋剛把金三領到餐館,點了兩個菜,丟下二百塊錢。金三卻扯住宋剛,說是因為砂廠找他的。貴祥的砂廠不允許村民靠近,還養(yǎng)了兩條狼狗,金三挽起褲腿讓宋剛看他的傷。他不過是想看看,卻被貴祥的狼狗咬了。他找了鎮(zhèn)里,還去縣里反映過,貴祥的砂廠照開不誤,一分錢也不賠給他。金三說他想好了,宋剛若是不管,他就繼續(xù)往上告,不信沒講理的地方。

        宋剛正要給貴祥打電話,貴祥的電話來了。貴祥已經在皮城。半小時后貴祥就到了小飯館,身后還跟了兩個人。剛剛還憤憤然的金三,此刻怯怯的,若不是宋剛在場,怕是要逃了吧。貴祥狠狠瞪金三,但面對宋剛,瞬間堆砌滿臉笑紋,給哥添麻煩了。

        怎么回事?拐進飯館旁邊的巷子,宋剛冷聲問。貴祥不安地說,給哥添麻煩了。

        宋剛盯住他,去年就開了?為什么上次不說?

        貴祥躲閃著,不想讓這些小事麻煩哥,人家是有證的。

        宋剛冷笑,人家?你沒參與?

        貴祥并不否認,我入了股。

        宋剛問,給村里交錢嗎?

        貴祥神色活潑了些,當然交呀,不交怎么可能?

        宋剛問,多少?

        貴祥說,一年三千。

        一個砂廠一年少說也有幾十萬收入。宋剛冷笑一聲,你們可夠黑的,難怪你要競選。

        貴祥沒有在意宋剛的挖苦,我不能一輩子沒出息嘛。不過,和哥還是不能比,哥開大礦,我只能和人弄個小砂廠。

        宋剛暗暗心驚。貴祥的神情帶著諂媚和討好,話卻夾著鋒利的刀片。他的目光壓過去,貴祥往后縮了縮。

        那么,這個采砂廠是要徹底開下去了?

        貴祥說,辦采砂證費了不少周折,已經投了很多錢,再說……簽了五年合同。

        宋剛問,狼狗是怎么回事?

        貴祥叫屈,養(yǎng)狗也是沒辦法,好多村民專以偷盜為生,人看不過來呀。金三完全是個意外,這事怪我,沒處理好。哥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宋剛說,在宋莊地面上,別太過分了。

        貴祥大蝦一樣躬了腰,我曉得了。

        阻止貴祥開廠已不大可能,除非砂廠自個兒倒了,宋剛也只能警告一番。宋剛不放心金三,讓貴祥當著他的面處理,就在那家小飯館。金三索賠一千五,貴祥立馬瞪眼,你又不是金腿。見宋剛皺眉,馬上改口,就依你。只是來時沒帶錢,他讓金三先回村,金三死活不肯。貴祥道,我給你打欠條行不?金三依舊搖頭。貴祥開始掏錢,他帶來的兩個人也幫著湊,終于湊夠。金三不愿意坐貴祥的車,貴祥不答應,他必須把金三交給家人。直到貴祥當宋剛的面做了保證,金三才上了車。

        貴祥的砂廠像枚釘子嵌進宋剛的身體。和哥不能比,哥開大礦,我只能和人弄個小砂廠。貴祥的話不時在耳邊回響,每響一次,那枚釘子就往深扎一點。宋剛開了十幾年礦,從未覺得有什么不對。即便死人,死人又怎樣?周邊哪個礦不死人?沒有什么是不付出代價的。夏龍死后,他被迫退出。不是不愿意開了,是不敢開了。如果可能,他還會開的。一個人拎著酒瓶在馬路游蕩固然自在,但前呼后擁的感覺更讓人迷戀。他放棄了,是不得不放棄,那就是他的一段歷史,光彩、炫目?,F(xiàn)在不干了,即便他很低調,光環(huán)仍在。他打臺球,服務生端上的茶也與他人不同。他從未對自己的過去產生懷疑,所以貴祥那句話著實把宋剛惹惱了。貴祥最多就是個老母雞,怎可和他這只金鳳凰相提并論?他極不舒服卻沒有發(fā)作,并不是因為貴祥是他的兩姓兄弟,而是被貴祥諂媚中夾裹的刀片劃疼了。那句話追著他。老母雞和金鳳凰不在一個層次,細究卻沒什么不同,不過是小偷與大盜的區(qū)別。

        每比較一次,金鳳凰的毛就被拔一根,宋剛感覺自己快被拔光了。貴祥不過養(yǎng)兩條狼狗,宋剛干過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死一遍,他也不敢坦陳。是的,拔光毛,他未必如一只老母雞。這樣的發(fā)現(xiàn)令宋剛越發(fā)沮喪惱怒。

        金枝發(fā)現(xiàn)了宋剛的異常。某天晚上,宋剛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金枝端一個果盤過來,果塊大小適中,扎了牙簽。宋剛讓她給馬曉麗端到臥室,金枝說她那兒有。宋剛讓她端到一邊,他的胃不怎么好。金枝卻一屁股坐下,你有心事了吧?宋剛愣怔一下,這才將目光擱她臉上。他笑笑,搖搖頭。金枝嘆口氣,我知道幫不上你,你想的都是大事,我一個女人家,什么都不懂,只是……別老憋在心里,找朋友說道說道,久了會生病呢。宋剛說,真的沒什么。金枝含了幾分痛心,電視開著,你卻望著屋頂,還沒什么?宋剛啊一聲,是走神了。金枝問,不會是因為貴祥辦砂廠吧?宋剛吃了一驚,金枝還真是厲害。金枝說,你說他選個村委主任就是了,還開什么砂廠?他有多大本事我還不知道。宋剛笑笑,他開廠,你臉上有光啊。金枝說,那是托你的福,若不是你罩著,他哪有今天。宋剛說,還是貴祥能干。金枝說,可別這么說,貴祥折騰破天,我心里也清楚咋回事。他要沒良心,我先饒不了他,這份恩,甭說這輩子,下輩子他也得記著。

        貴祥不僅撕裂了宋剛包裝完好的過去,他還會繼續(xù)折騰。金枝的表態(tài)反點醒宋剛,他所有的不快、不安、懊惱都與貴祥有關。他要與貴祥拉開距離,直至徹底撇清關系。當然,所有這一切,金枝是黏合劑,沒有她,宋剛不會和貴祥發(fā)生關系。金枝能干,但宋剛用不起了。

        幾日后,宋剛和金枝談話,說貴祥繁忙,肯定需要人手,勸她回去,好歹能幫幫他。金枝甚是緊張,你這是要攆我走嗎?我哪里沒做好嗎?宋剛忙說她干得非常出色,他和馬曉麗都非常滿意,但覺得貴祥更需要她。金枝捶著胸,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們要攆我走呢。我不走!她很堅決地說,貴祥那兒我?guī)筒簧?,也不想幫他。跟你們這么些年,我已經習慣了。要是我哪兒做得不好,你指出來就是,罵我都行,可別趕我走。宋剛,求你了……金枝的眼淚稀里嘩啦直瀉下來。宋剛有些慌,不是攆你,只是……金枝不說話,一個勁地撩起衣襟抹臉。

        別哭了好不好?我就是說說。宋剛忍著煩亂。就是說說?金枝的眼睛紅得滴血,不是真的攆我?宋剛說,你這是何必?金枝大喜過望的樣子,我就知道你不會真的攆我,以后可別嚇我了,我心臟不好。工資我不要了,管我吃住就行。宋剛說,這和工資沒有關系。金枝說,那我也不要了,怎么說我也是你小娘,咋能要你們的錢呢?我知道你們不缺,不缺我也不該要。貴祥那兒,你千萬別多心,他不會有意見的。啊呀,得買菜去了。

        8

        飯菜在桌上擺著,卻不見金枝的蹤影。宋剛以為她又去為春耕作準備了。她熱情高漲,快摟著菜田睡覺了。她已經列好種植計劃,青菜、韭菜、蘿卜、豆角、黃瓜、茄子、辣椒,沿墻側點玉米和向日葵。她知道馬曉麗喜歡吃黑白相間的花玉米,但不知什么樣的種子能長出花玉米。她讓宋剛在網上查查,以免她買的時候上當。宋剛沒查出來,她有些遺憾地說只能去市場問了。

        宋剛踱到窗前,并沒看到她。杏葉被秋風掃盡,院子空闊許多。那片地已被金枝分成大小不等的方格,自然不同的方格種不同的菜。金枝已經在預演,她什么都不耽誤。一場雪,半夜風,方格就會被抹平,金枝的工作其實是徒勞。宋剛任由她折騰,對金枝也不是沒有任何意義。她也是一粒種子,雄心勃勃的種植計劃也包括她自己。

        宋剛在餐桌邊坐下,馬曉麗也趿著拖鞋下樓了。每個盤上都扣著碗,宋剛一一揭開。即便是早餐,金枝也變著花樣,一周絕不重復,除了粥。宋剛和金枝都愛喝粥,這不會變。馬曉麗喝了兩口,忽然左顧右盼,金枝呢?宋剛說不知道。馬曉麗喊了兩聲,站起來。宋剛斜她,你干什么?她還能丟了?馬曉麗嘟囔,我手機在上面呢。跑腿的事平時都是金枝的。在甩掉金枝的問題上,馬曉麗和宋剛一致,甚至比宋剛還強烈,因為她發(fā)現(xiàn)金枝跟蹤她。這讓她大為惱火,在大街上就斥責金枝。金枝卻十分委屈,馬曉麗獨自上街,她不放心。她??葱侣?,被盜被搶的事能說出一大堆。她還向宋剛解釋過,絕沒有監(jiān)視馬曉麗的意思,借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就是不放心。她對馬曉麗發(fā)過誓,也答應宋剛,但沒有徹底管住自己。馬曉麗平時很順從宋剛,為此卻和宋剛鬧了幾場別扭。她認為金枝是受宋剛的指使,宋剛說,我有必要指使她嗎?還指使她跟蹤監(jiān)視你?宋剛也和金枝發(fā)了脾氣。金枝難過極了,如果我只是個保姆,才不操這個心呢,可說什么我也是你們的小娘,這亂糟糟的,她連個方向都分不清,能單獨上街?金枝雖有理由,還是發(fā)誓,再有下次宋剛敲斷她的腿。金枝再犯,宋剛當然不能敲她。馬曉麗索性不再出去了,想到身后跟著人,她就冷麻冷麻的。除非宋剛陪她。宋剛出門的日子,她偶爾出去,干脆讓金枝陪同。竟然漸漸習慣了,只是提起來仍是惱火,馬曉麗對金枝的依賴程度超過宋剛。

        怎么還不回來?去哪兒了?馬曉麗問。金枝在,讓人不適;不在,是另一種不適。宋剛懶得回應,馬曉麗再次將慌急的目光投過來,他才不耐煩地皺皺眉,她沒和我請假,我怎么知道?馬曉麗樓上樓下挨房間查過,仿佛金枝在和她捉迷藏。真是奇了怪了,怎么突然沒影了呢?不會走了吧?宋剛反問,你說呢?馬曉麗被宋剛盯得有些慌,她……或許——忽然想起,有些手忙腳亂地撥金枝電話。廚房傳出鈴聲。馬曉麗探進廚房,又閃出來,貴祥的事你打算怎么辦?宋剛問,你要我怎么辦?替他坐牢?意識到話有些沖,緩了口氣,我沒法幫他,幫不了,前幾日就和金枝說了。馬曉麗說,金枝怕是徹底失望了,沒準是因為這個離開的。宋剛道,離開倒好,省得你養(yǎng)什么狼狗。金枝被狗咬過,見狗有些怵。那是老早的事了,現(xiàn)在老虎也未必嚇得住她。

        金枝要這么失蹤了,還真是麻煩事。馬曉麗似乎被施了魔法,六神無主的樣子。

        宋剛不愿聽她不著邊際的絮叨,站起來,揚了揚車鑰匙。

        杏花溝通往市區(qū)的車輛稀少,甚為冷清。兩邊的樹木花草,枯的枯黃的黃,滿目蕭索。宋剛吹幾聲口哨,短促刺耳,然后嘴唇便牢牢合在一起。

        上午計劃打臺球,但時間尚早,宋剛沒任何猶豫徑直開進曾經的住所。拉開窗簾,驟然擁入的陽光幾乎撞疼他的臉。宋剛挨房間轉了轉,可不是為了找金枝。一切井然,只是拖鞋東一只西一只的,顯示著出逃的狼狽??刹痪褪浅鎏訂幔克婉R曉麗離開那天早飯都沒吃?,F(xiàn)在他回來了,明白不過是換了個戰(zhàn)場而已。金枝主動離開?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把貴祥弄出來。

        第一次辭退金枝失敗后,宋剛暫時擱置了計劃。在整個皮城,怕是找不出第二個像金枝這么賣力的保姆。雖說貴祥讓宋剛不爽,雖說那枚釘子嵌得更深,但砂廠還算平安,貴祥也極少登門,宋剛清靜了許多。宋剛仍把金枝未領的工資存到卡上,她說不要錢,宋剛只得變換支付方式。

        貴祥開了兩年砂廠后,著手實施另一項計劃,他要承包宋莊的荒地。雖是荒地,土質不怎么好,但花花草草也能生長。面積不小,有四五千畝,貴祥承包五十年,承包費五萬塊錢。這樣的條約八國聯(lián)軍也想不出來。一千個不合理,一萬個不合理。但按照政策,如果每位村民簽字同意,條約即可生效。宋剛得知這個消息,貴祥已經進行過半。有些村民外出打工,貴祥一一找到,逐一攻破。貴祥在皮城經停了一下,宋剛阻勸他停止這個計劃。貴祥再沒有初選村委主任那會兒的謙卑,疏淡的眉宇間滿是不在乎。我不承包,別人也會承包,就像那個砂廠,我不開采,別人早晚也會開采。我不是胡來,每一步都符合法律。他振振有詞。宋剛說這不合理,貴祥哧地一笑,哥,你這是開玩笑呢,什么是合理?什么是不合理?宋剛一時無語。貴祥繼續(xù)詰問,那些上百億的廠子幾百萬就賣了,你說合不合理?咱縣投資六千萬建了個三國城,現(xiàn)在都是野貓野狗住,你說合不合理?宋剛驚訝地發(fā)現(xiàn),論口才,貴祥居然和金枝不相上下。宋剛竟被他質問得有些詞窮,當然還有些心虛,好在貴祥沒提他開礦的事。他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你這樣做會讓宋莊人心寒,你可是他們選出的村委主任。沒料這句話又遭到貴祥恥笑,哥,那是過去,現(xiàn)在哪個兔子吃的不是窩邊草?吃窩邊草才沒風險。貴祥拿出村民的簽字讓宋剛看,我沒強迫誰,他們都是自愿的。宋剛瞅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不相信每個村民都是自愿。我就不信沒有反對的。宋剛氣呼呼的。貴祥一笑,反對自然有,但我有辦法讓他們簽字。宋剛警告他不可亂來,貴祥只是一笑,哥的膽子變得這么小?不過哥放心,我不會亂來。

        宋剛未能阻止貴祥,貴祥的翅膀已經硬了。貴祥說是不亂來,臨了還是闖了大禍。金三死不簽字,貴祥用盡招數(shù),后來雇了兩個混混,打算教訓一下金三,但兩個混混下手重了,金三被拉到醫(yī)院,沒搶救過來。兩個混混,一個被抓,一個在逃,主謀貴祥就這樣把自己折騰得戴上了手銬。

        貴祥出事的消息傳來,三個人正在吃飯。宋剛的手抖了一下,差點摔了碗。金枝的目光聚過來,宋剛直說了。金枝號叫了一聲,沒想到她矮小的身體有如此巨大的爆發(fā)力,馬曉麗的臉色都變了。宋剛也險被嚇住,但他反應還算快,在金枝跌倒之前扶住她。一手掐人中,一手打120。金枝終于緩過氣,反捏住宋剛,不讓120過來。我沒事的,千萬別……宋剛確信她無事,也就作罷。金枝磨磨叨叨的,這可怎么辦呀,這可怎么辦呀?宋剛安慰她,分寸得當,沒承諾什么。金枝卻又抓住他的胳膊,宋剛,他是你兄弟呀,縱有千般不是,也是你兄弟呀,你救救他,救救他吧。這就是她死皮賴臉死纏爛打留下來當保姆的理由吧,硬生生把貴祥嫁接到他的血脈里。宋剛忍著不快說,你別這樣,這不是一句話的事。金枝說,我知道人命關天,除了你,沒人能救他。宋剛被她搖得不耐煩,生氣地說,你得容我想想吧。金枝的手慢慢松開。她仍在哭,但沒有任何聲響。

        晚飯金枝照做。除了眼睛紅腫,沒有別的異常。宋剛打電話,她怕是聽見了。她不問,在飯桌上一瞟一瞟的,每束目光都頂著花苞。宋剛視而不見,直到擱了筷子,才說具體情況他已經問清楚了,但他無能為力。這個忙真的幫不上了,他的難過不全是裝的。

        金枝沒鬧,話都沒說,冷靜得出奇。宋剛不知她在想什么,他原想離開的,見她這個樣子,他沒敢動。你也救不了他?金枝終于說話。宋剛說,村委主任雇兇,影響惡劣,不知多少人盯著呢。金枝說,就不該讓他選這個村委主任,他幾斤幾兩我還不清楚?我當初就說他不行。宋剛不自覺地皺眉,難道是他慫恿貴祥當村委主任的?金枝說,當個村委主任咋就變了,心都讓豬油蒙了。一個其貌不揚外表還算憨厚的人當幾年村委主任,就放肆瘋狂到如此地步,宋剛也不明白,也感到吃驚。他是貴祥變化的見證者,卻理不清其中的邏輯關系。金枝說,如果我能替他坐牢的話……她失神地看著一個地方,自言自語。宋剛料她不會有事,撇下她走了。

        次日,金枝給宋剛致歉,說她失禮,不該那么為難宋剛。宋剛說他理解她的心情,沒有怪她的意思。我想一夜想通了,金枝的聲調恢復了之前的韌性,貴祥自作自受,老天爺也幫不了他,隨他去吧。金枝的超脫讓宋剛吃驚,不由得盯住她。她眼睛紅腫,自然哭了很久,可神情安詳,無悲無喜。宋剛不相信她會把貴祥拋開,她的安詳反讓他忐忑。

        宋剛靠沙發(fā)上瞇了會兒,竟然睡著了。沒幾分鐘就被凍醒了,供暖前這一段,屋里格外陰冷。若金枝在,她會輕手輕腳地把毛毯蓋在他身上。宋剛活動幾下,看看表,知道她走了。

        臨近中午,宋剛行駛在回杏花溝的路上。馬曉麗打過兩次電話,第一次告訴他金枝還沒回去,第二次問他要不要報警,宋剛沒回應就掛了。這女人怕是整個腦袋都被金枝洗了。此時,宋剛竟也有說不出的憂慮。他不相信金枝會不辭而別,可若她真的人間蒸發(fā),他該如何?

        轉過彎,左前方有一騎車人,背影像金枝。稍一停,目光便滑開。宋剛自嘲地笑笑,他也被金枝洗腦了。車超過騎車人,宋剛偏了偏頭。擔心認錯,他放慢速度,搖下玻璃。確實是金枝,金枝也看到了他,剎住車。

        車把上掛著青菜蒜薹蘿卜等,還有一只活雞。秋風清冷,金枝的額頭卻濕漉漉的,原來她去市場買菜了。杏花溝距市區(qū)遠,平時多是宋剛捎她去。

        金枝拍拍八成新的自行車,花一百塊錢買的,以后我自己就可以去菜市場,省得麻煩你和曉麗。

        宋剛說,這么遠,騎車也不方便。

        金枝說,方便,我順便也活動活動腿腳。噢,我知道花玉米是怎么種出來的了,我還買了澆菜的管子。

        宋剛這才注意到自行車后座上夾著一大團紅色的軟膠管。他終是沒忍住,聲音有些冷,你準備得也太早了吧。

        金枝說,早晚得買,這個季節(jié)便宜。

        馬曉麗埋怨金枝出去也不打招呼,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宋剛狠狠瞪她,但馬曉麗沒注意到。金枝面帶歉意,我怕影響你們睡覺。馬曉麗說,你可以寫個紙條,或者帶上手機。金枝說,以后保證不會了,我還買了天麻,燉雞放幾粒。馬曉麗說,我在網上看到的,未必有效。金枝說,試試就知道,反正沒壞處。金枝是要對馬曉麗的頭疼全方位治療了,她會不斷買雞回來。

        晚上,宋剛在門口走了一小會兒。風小下去許多,他能聽到腳底枝葉的碎響。他想打幾個電話,有些電話要背著馬曉麗和金枝。碎響不斷,他有些躁,好幾次快撥通電話又掐斷。

        金枝蹲跪在地板上,手抓著抹布,人卻在發(fā)呆。她又落淚了。似乎怕宋剛看到,她慌了一下,低下頭。天冷了,你穿得有點薄,她仍背對著他。宋剛突然有些惱,地板很干凈了,你別沒完沒了地擦!金枝幾近哀求,我閑不下來,就讓我擦吧。宋剛整個人被定住。

        半晌,宋剛神情沉重地說,貴祥……金枝急切地打斷他,別提這個貨。宋剛愕然。金枝緩了口氣,千萬別提這個貨!我哭絕不是為他,我真的是為一丹難過。你放心,我不會當著曉麗面哭。她再次哀求,你就讓我難過一下,行嗎?

        9

        陰云密布,這樣的天氣宋剛更喜歡窩在家里,畢竟年齡不同了。可合伙人再三央求,無論如何也得他出面。哪怕露一下臉。合伙人說。雖然之前有口頭協(xié)議,可現(xiàn)在飯店遇到麻煩,他不能旁觀。

        金枝抓著雨傘追出來,宋剛搖下車窗說用不著的。金枝說你總得下車呀,硬塞給他。

        剛進市區(qū),雨點便砸下來,擊出砰砰的響聲,像冰雹。數(shù)分鐘后已是白茫茫一片,聲音反而弱了,只剩下雨刮器的喘息。車速緩慢,到那兒用了近一個小時。

        合伙人早在大廳候著,宋剛問到了沒?合伙人說剛打過電話,應該快了,他不讓接。數(shù)日前,飯店收了幾只野雞,被查住了。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合伙人未能擺平,不過,姓畢的科長答應出來吃飯。電話里已說得清清楚楚,合伙人還是擇要講了一遍。宋剛說見機行事吧,就怕鐵板一塊,他答應吃飯,那就是有回旋的余地。

        畢科長五十上下,半個腦頂已經亮了。這個年齡再上怕是不可能了,他也未必有上的打算。不怕老油條,就怕生瓜蛋,宋剛看到畢科長松弛的臉,心里已經有數(shù)。合伙人介紹宋剛后,畢科長說,我好像見過你……哦,想起來了,你上過電視。宋剛擺手,老皇歷了。合伙人說,宋總贊助過好些……宋剛打斷他,請畢科長吃飯,別換了片兒。合伙人忙說,對對對,不過畢科長不是外人,你的事該讓畢科長知道,你說呢,畢科長?畢科長說,那是,該傳頌的。宋剛給畢科長點煙,畢科長推讓了一下。閑聊間,宋剛知道他是黑石鎮(zhèn)人,再瞧他被煙熏黃的指甲和眼底的倦意,猜他必定常常熬夜。敬酒時,宋剛說,我和畢科長和(hu)三杯。畢科長一愣,這可是我老家的習慣,宋總怎么知道?宋剛輕輕一笑,那我是猜對了,你老家也不是每個人都這么喝。畢科長說,那是,怎么,宋總也……宋剛再次笑笑,我麻將打得不好,與畢科長恐怕差遠了。畢科長說,我不是常勝將軍,輸光腚的時候也有。宋剛說,那是你謙虛,怎么?怕我學藝呀。當即讓合伙人準備一下,說一會兒見識見識畢科長的牌技。畢科長推說還有事。宋剛說有事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這么大的雨,正適合打麻將。畢科長說,一會兒再說一會兒再說。宋剛示意合伙人,合伙人舉杯,我不能和宋總看齊,我和(hu)三個,畢科長一個。

        畢科長有些迫不及待,要和宋剛切磋切磋。他上廁所的工夫,合伙人將兩萬塊錢塞進宋剛包里。宋剛以為畢科長久經戰(zhàn)場,麻技該說得過去,沒想到很糟,宋剛反不好打了。每次出牌都大動腦子,妥帖地輸?shù)舨⒉蝗菀住?/p>

        散場已快兩點,合伙人留宋剛休息,宋剛沒應。合伙人讓宋剛把車留下,宋剛說酒醒得差不多了,不礙事,合伙人還是喊了代駕。代駕把宋剛送到城區(qū)的住所,宋剛躺了一會兒,毫無睡意,洗了把臉,開回杏花溝。

        宋剛正要下車,大門卻拉開了。他囑咐過金枝,在外應酬,沒遲沒早的,可金枝每次都等,不論他回來多晚。宋剛說他困了,讓金枝也早點休息。金枝說,我溫了碗雞湯,你怕是餓了吧,喝酒人都不吃飯。宋剛確實餓了,喝掉雞湯,又吃了幾片全麥面包,然后匆匆上樓。他不休息,金枝會一直候著。

        一覺睡到半上午,剛打開手機,合伙人的信息便跳出來,當然是好消息。沒什么懸念,畢科長在麻將桌前坐定,事也就定了。宋剛撥通合伙人的電話,叮囑今后千萬別買什么野物,只掙能掙的錢。合伙人連連保證,并說確實不知道那是國家保護動物,宋剛說現(xiàn)在知道也不晚。宋剛無當年的斗志,搞定一個科長還是不在話下,很多人在他的進攻中丟盔棄甲。那個姓白的行長,不愛錢物不喜美女,文物字畫也沒興趣。宋剛的人跟蹤他一個月,終于發(fā)現(xiàn)行長的秘密,他有個自閉癥兒子?;蚴桥录页笸鈸P,也可能是別的顧慮,行長每次去看兒子都特別私密。從行長的兒子身上做文章自然很困難,但宋剛沒有退卻。半年時間,雖未能治愈,但行長的兒子總算說話了。每一場戰(zhàn)斗,宋剛都有說不出的成就感。退出后,宋剛越來越厭倦挖空心思、不擇手段的日子,自然,更無榮光。

        宋剛自認還是有能力和手段的,但面對金枝,卻常常鎩羽而歸。金枝說不怪宋剛,貴祥自作自受之后,果然絕口不再提貴祥,但她眼底是藏著話的。她紅著眼睛在宋剛面前晃來晃去,宋剛就如芒在背。第二次讓金枝離開,宋剛先和貴萍溝通了,讓她上門勸說金枝。貴祥出事,現(xiàn)在里里外外是最需要她的時候。結果金枝把貴萍罵跑,我在你哥家住慣了,除非你哥攆我。這樣的話扔出來,自然是讓宋剛聽。我咋說也是你的小娘??!這是她的救生符。后來宋剛發(fā)了狠心,直言他和馬曉麗休閑在家,不再需要保姆。金枝又把那一套搬出來,她不要錢,管吃住就行。宋剛說不是錢的事,她不干,他照樣每月給她錢,主要是不方便。她非問哪兒不方便。宋剛說不方便說的。金枝頓一頓,再次把宋剛拽進她的邏輯系統(tǒng),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怕我牽掛貴祥,可是我回去,他就能放出來嗎?躲得遠點兒還省得心煩。你的好意我領了,別再說走不走的話,好吧?

        宋剛無語。

        馬曉麗推開門,慌里慌張地說,你猜金枝在干什么?宋剛騰地坐起來問,怎么了?馬曉麗叫,你去看呀,她在院子里……宋剛赤著腳隨她至窗前。金枝已經接好水管,在給菜地澆水。還沒種呢,昨天才下過雨……她腦子不是出毛病了吧?馬曉麗的擔心似乎有些道理。宋剛也很奇怪,金枝演的是哪一出?

        宋剛出去,馬曉麗跟在身后。金枝極其專注,宋剛咳了一聲,她方回轉頭。

        你這是干什么?宋剛聲音很大。

        澆地呀。金枝眉眼全是笑,似乎宋剛問了極其愚蠢好笑的問題。

        我知道你在澆地。宋剛沒有掩飾不快。

        你呀!生在農村,卻沒干過活兒。金枝語氣中有責備,似乎還有長輩對晚輩的疼愛。地得保墑,墑分秋墑和春墑,我這是保秋墑呢。

        宋剛說,不是才下過雨嗎?

        金枝輕笑,昨夜的雨沒下透。趁這個勁兒澆透,也省水。正好檢查一下水管,這些賣貨的可奸著呢。

        宋剛無言。

        怎么?你倆是不是覺得我腦子出了問題?金枝仍笑盈盈的。放心,我還沒糊涂,對不對曉麗?她沖馬曉麗眨眨眼,來,你試一下。

        馬曉麗瞅宋剛,宋剛沒反應,馬曉麗猶豫著走過去。

        那一夜,風聲很厲。偶爾窗外有沉悶的聲響,不知是被吹暈的歸鳥還是颶風卷起的砂粒。馬曉麗倒是睡得沉,金枝堅持不懈的按摩及食療確實起了作用。宋剛就有些慘,翻滾足夠二百次,后來索性靜靜聽著風聲……嗚嗚嗚,鬼哭狼嚎的。他不由得想起獨自藏身破禮堂的那夜,風也是這般瘋狂。金枝是怎么摸進來的,宋剛毫無察覺,直到赤條條的人鉆進被窩,他才看清是金枝,宋剛怒喝,卻發(fā)不出音,四肢無力,完全使不上勁兒。金枝吐著香氣,柔滑的手從他胸前往下移,在小腹下,停住……然后,她翻到他身上。

        宋剛突然醒了。他坐起來,喘息四顧。室門緊閉,馬曉麗依然是微鼾,風仍在嚎叫。躺下,他觸到堅挺的塵根。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輕輕嗅了嗅,臉隱隱地燙了。再睡卻沒那么幸運,腦子里一片雜亂。躺了一會兒,不只亂,還有些煩。他趿著拖鞋出來,想了想,又在睡衣外套了褂子。

        宋剛怕驚動了金枝,輕手輕腳地摸到廚房,拿了昨日喝剩的紅酒,還有多半瓶呢。不是第一次了,睡不著的時候不得不借助紅酒,在礦上那會兒就開始了。他在餐桌邊坐下,摸了倒扣在盤里的酒杯。正欲倒酒,燈嘩地亮了,太突然,宋剛本能地瞇了眼……金枝從他手里搶過酒瓶,眼神帶了幾許責怪。宋剛竟然有些慌,像偷竊被抓了現(xiàn)行,解釋得詞不達意,我檢查一下瓶蓋。金枝說,瓶蓋牢著呢,想喝幾口吧?宋剛說不出的沮喪,睡不著。金枝說,空腹喝傷胃,我弄兩個菜。宋剛制止,金枝輕聲說,放心,不會影響曉麗。反身閃進廚房。宋剛坐著,意識到自己成了同謀犯。

        幾分鐘后,金枝把菜端上桌,并在宋剛對面坐下。炒雞蛋、拌黃瓜,還有一盤花生米。我也睡不著,陪你喝幾杯吧。金枝很自然地給自己斟上,和平時判若兩人。當然,宋剛不再慌亂,只是沒來由地緊張,特別是看到金枝的手……很粗糙的。白天,如此對飲肯定是滑稽的,可在北風肆虐的夜晚,兩人因失眠坐在一起。

        起初,宋剛稍有些不適,那個夢仍在腦子里盤旋,后來終于被他驅逐掉,人也放松下來,而金枝始終都那么自然。即便有同病相憐的意味,金枝也沒有忘卻自己的身份,獨攬斟酒。半瓶酒當然不經喝,金枝問要不要再開一瓶。宋剛略一猶豫,說,反正睡不著。金枝的眼神跳了一下,起身去了。

        你覺得貴祥和貴萍長得像不像?金枝問。那時已是后半夜,宋剛有些冷,上樓加了件衣服。宋剛沒覺得突兀,也沒平時那般警惕,想了想說,有點像,又不是很像。金枝說,你看得挺準,他倆不是一個老子。宋剛大吃一驚,你……喝多了吧?金枝一笑,別這么看著我,我酒量其實比你大,不是亂說的。貴祥和貴萍都不知道,這個秘密我捂了三十年,你爸都沒告訴。又一陣砂石揚到玻璃上,哧啦的聲響在屋內振蕩。宋剛不由得扼緊酒杯。金枝說,反正也是坐著,當解悶吧。

        我嫁給第一個男人那會兒,已經懷了貴祥。以為他不會知道的。他是個獵手,左臂炸斷了,只剩一條胳膊。一條胳膊打人比兩條胳膊還狠。兩腿一夾,我就動不了了,他的拳頭想打哪兒打哪兒。他讓我招認是誰的孩子,只要招了就放過我。我說不出來,因為我真的不知道。他以為我不肯招,以為我心里還想著那個人……他哪知道我比他還想殺了那個人。金枝撩起袖子,讓宋剛看胳膊上的傷疤,布滿蚯蚓狀的突起。

        他對貴祥更是動不動就打罵,還說要掐死貴祥。那回讓貴祥買酒,貴祥慢了點兒,他一腳就把貴祥的腿踢斷了。等我生了貴萍,他對我好了點兒,至少不喝酒的時候還有句人話。我說什么話,他倒也聽,可他對貴祥始終沒有好臉。上面不讓打獵了,他還是偷偷打,自制炸藥,到了把命搭進去。好多年我都沒嫁,害怕呀,直到遇見你爸。老了,得有個依靠。我對你爸說,兒女都不是你親生的,你待見他們嗎?你猜他說什么?他說我兒子還不知是誰的種呢,從小到大我沒動過他一指頭。

        宋剛嗆著了。

        金枝欠欠身,不安地說,一喝酒我就管不住嘴,真是該抽!

        宋剛搖頭,我沒怪你的意思。那樣的話父親絕對說得出來。

        金枝說,你爸看似放浪,事事不操心,可對我好,對貴祥和貴萍也好。他殺這個宰那個,也就是鬧鬧。在宋莊,你爸名聲很好,因為他仗義,又有你這么個出息的兒子,可如今……都讓貴祥毀了。他干的事老天爺也不容。他是個孽種,這就是他的命。

        還是繞到貴祥身上,金枝憤憤的,宋剛反不好說什么。

        算了,不提他,喝酒!金枝豁達地舉起杯。

        上樓,宋剛腿軟了一下。他知道軟的不只是腿。金枝在收拾餐桌,也可以理解為她在毀贓滅跡。宋剛和她沒有任何過分舉動,只是喝了酒??刹恢醯模蝿側杂行话?。

        10

        火車像一條受了傷的蛇,在灰蒙蒙的大地上蜿蜒,有時還停下來喘息。是趟慢車,慢極了。宋剛終于累了,收回目光。

        其實目光中并沒有內容,他在回想那個夜晚與金枝的對飲。金枝的故事有諸多疑點,雖然她掏心剖肺。以金枝的本事,怎可由著獵人施暴?她為什么不離婚?獵人喪后才擺脫噩夢,這不是金枝的作風??墒牵绻嵌抛?,她胳膊上的累累傷痕又是怎么回事?那些傷絕不是一次留下的,可以肯定,難怪金枝從來不穿短袖。還有貴祥和貴萍的長相,越想差別越大。宋剛被金枝拽進一樁撲朔的迷案。撲騰無果,卻又難以擺脫。但不管真相如何,金枝的用意不難明白,雖然她說到貴祥就憤憤的。

        我可全招了,你不想說點兒什么?金枝面帶頑皮。那時,宋剛已有些許酒意,大腦遲滯,他說,當然……卻不知該說些什么。他說的是真話,突然之間浪濤一樣的往事涌進腦海,撞擊著他。這可不公平哦。金枝說。宋剛承受不了她目光里被酒精浸泡發(fā)脹的幽怨,那一刻幾乎要說了,隨便哪一樁,但忽然間,他結巴了,我……我……他咳嗽一聲。他欲抓起酒杯,她及時把水杯推至他的面前。半杯水咽下,他改了主意。你想知道什么?他拙拙地問。金枝愣了一下,隨即轉換到保姆角色,我放肆了,你別介意。宋剛說,你可以問的。金枝搖頭,不,我不該問的。氣氛突然間就尷尬了,對飲再難繼續(xù)。宋剛把最后的酒干掉。

        現(xiàn)在想來,宋剛甚是后怕,差點被她揪住。除了示弱,她肯定還想抓住些什么。

        火車到達晉城已是傍晚,宋剛在賓館住了一晚,清早趕到長途汽車站。得先到縣城,然后轉車到那個鄉(xiāng)鎮(zhèn)。與以往的單獨旅行不同,這次目的很明確。這么多年,匯了多少款,宋剛完全沒有計算過,但他從未到過寫了無數(shù)次地址的地方。不敢去,當然也沒必要去。她們需要錢,而不是他這個人?,F(xiàn)在,他想去那里看看,只是看看。在那個夜晚和金枝對飲后,他突然間有了這樣的念頭。也許與金枝有關,也許與金枝無關。那是他自己的事,是他的秘密之一。

        到了縣城,卻又遲疑起來,他聽到胸腔的撞擊。是不是太過冒失了,會不會有什么麻煩?若是他的身份被識破,后果真不好預測。又想既然來了,看看又如何?只是遠遠地看看。宋剛一時難以決定,他走進一家削面館。山西地界,自然要吃削面,一大碗削面吃完,宋剛坐了幾分鐘,待額頭的汗落干凈,往車站走去。中巴車還停著,車主喊再有五分鐘就開車了,宋剛沒再猶豫。上車時,車主還推了他一把。宋剛把雙肩包抱在懷里,視死如歸般地想,交給上天好了。

        但車出縣城,宋剛卻有些后悔。一再自問,是不是太冒險了?是不是太冒失了?然后,他又尋出種種理由給自己打氣。中午終于搖到鎮(zhèn)上,宋剛快吐了。下車,宋剛馬上招了輛黑出租。

        終是逃離。

        回到杏花溝的當晚,宋剛便發(fā)起高燒。金枝大顯身手。宋剛服了兩粒退燒藥后,金枝指揮馬曉麗用濕毛巾敷宋剛的額頭,而她先用酒將宋剛的腳擦拭過,然后按摩腳底的穴位。宋剛抽縮幾次,均被金枝牢牢摁住。聽話!她像訓斥自己的孩子一樣。馬曉麗也幫金枝勸。但馬曉麗顯然對金枝的做法存疑,輕聲問,有效嗎?金枝說,當然有效,我可是專門學過的。宋剛在兩人的忙碌和嘀咕中,竟然睡著了。

        次日宋剛的燒便退了,只是嗓子嘶啞,還有些腫痛。金枝仍要給他按摩腳底的穴位,宋剛再三說不用了,可拗不過金枝,馬曉麗也在旁邊幫腔,反正也沒壞處,宋剛只得順從。宋剛讓馬曉麗找?guī)琢:?。金枝像料到似的,火都跑嗓子了,含片見效慢,一會兒我啃啃。馬曉麗沒聽懂,問怎么啃?宋剛卻是明白的,這是鄉(xiāng)間的法子,他小時候嗓子痛,母親給他啃過。這是什么原理?馬曉麗問。金枝說,原理我說不清楚,但肯定管用。宋剛不讓金枝啃,金枝說,咋說我也是你小娘,你還害羞啊?曉麗,找塊手絹蓋住他的臉。宋剛坐起來,真的不用了!金枝將宋剛堵在床邊,你現(xiàn)在是病人,聽我的!宋剛沒法發(fā)脾氣,此刻也沒氣可撒,有的只是緊張。金枝讓馬曉麗摁住宋剛,馬曉麗沒有那么唐突,看著宋剛,眼神有些猶疑。金枝叫,愣著干什么?這是治病啊!宋剛投降,好吧,我躺下,你啃就是。金枝贊許地說,這就對了,你又不是三歲小孩!金枝的臉湊過來,宋剛合上眼睛。他想起那個奇怪的夢,臉隱隱發(fā)燙,隨即他的脖子被緊緊地……不是叼和咬。叼和咬要用牙齒,啃其實是吮吸,但力度遠超吮吸。金枝用力有些猛,宋剛死死抓著床沿,生怕叫出聲。啃了三遍,宋剛的脖子青紫青紫的。

        半日后宋剛的喉嚨就沒那么痛了,馬曉麗私下問了宋剛兩次,仿佛宋剛騙她。宋剛說鄉(xiāng)下都這么治的。馬曉麗若有所思,如果……當初……宋剛明白她要說什么,緩緩閉了眼。若沒有貴祥的事,那自然好,可沒有貴祥,金枝還是金枝嗎?

        對飲的夜晚之后,金枝再沒提貴祥,像徹底忘了。她的眼睛也只是偶爾紅腫一下,那多半是馬曉麗說起一丹的什么事。她的神情平淡,時而還有歡愉,特別是在菜地忙碌的時候,似乎她即將種下的是金子。有一個夜晚,宋剛聽見她在哼鄉(xiāng)間的老曲,與擦地的節(jié)奏竟十分合拍。金枝越是這樣,宋剛越是不安。她咒罵貴祥未必是裝樣子,但再罵再厭棄,也不會把貴祥從她的世界割去。她的思路變了,進攻的方式不再是悲憫。宋剛相信那個夜晚是變化的開始。金枝什么都做得出來,但具體她會干什么,宋剛想不出來。那個夢如破燈籠一樣在他腦子里晃來晃去,他清楚,那未必不會發(fā)生。她剖開自己,已是赤裸之身,她什么也不在乎的。他把自己捂得死死的,不要說向她敞開,自己都不敢靠近。外強中干,不堪一擊。如果金枝早點使出手段,他或可應對,可金枝偏偏什么都不做。

        除非……

        其實,事發(fā)后,宋剛回了趟宋莊,只是沒告訴金枝。他看望了金三的家屬,留了兩萬塊錢。貴祥是金枝嫁接到他身上的,沒有宋剛,貴祥絕對不會當選村委主任。宋剛懷著歉疚,但沒有攬過來。畢竟貴祥是貴祥他是他,他才不會讓自己被黏上。他的看望于事無補,卻是有利于貴祥的。宋剛還詢問過律師。他該做的已經做了,雖然沒告訴她。當然,他明白,這與金枝的期望相去甚遠。如果與金三的家屬達成民事協(xié)議,那么貴祥可以少判幾年。宋剛掏得起幾十萬塊錢,可憑什么呢?就憑金枝把他和貴祥綁在一起?就憑貴祥每年清明給父親磕幾個頭?貴祥如此瘋狂,該遭報應,宋剛越想越氣。只是這么想的時候,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環(huán)繞,你不過是比他幸運而已,宋剛突然就沮喪了。隨之更大的慍怒沖上頭,貴祥算什么東西?怎么可以和他宋剛相比?

        宋剛有自己的難處和痛處,金枝怎能明白?更難的是,他不能向金枝坦陳。

        可金枝……她的平靜,她的不動聲色,一點點地摧殘著宋剛脆弱的神經。

        宋剛決定和她談談。

        某天,金枝正在侍弄菜地,宋剛走過去,捏了撮土,聞了聞。這土地被金枝揉捏得和她一個氣味了。金枝興致頗高,指著被她分成方塊的地說,這兒種豆角,這兒種青菜,她的目光熱氣蒸騰。宋剛沒興致隨她想象, 哦哦兩聲說, 我想和你說說貴祥……金枝打斷他,別提那個孽種。宋剛說,其實……金枝用更高的聲音叫,說了別提他就別提他,他不是我兒子。她滿臉悲憤。宋剛敗下陣,說好吧。如果他再說,沒準她會大喊起來。金枝緊繃的臉馬上松弛,我想長茄子、圓茄子每樣都種點兒。宋剛反身,隨便吧。

        金枝越是回避貴祥,宋剛越是心亂。在吃午飯時,他說,你若去看貴祥……金枝問,湯是不是咸了?真該死!馬曉麗看著宋剛, 又看看金枝,說我喝不咸的。金枝說那你多喝點兒。宋剛直視著她說,我陪你……金枝驚慌道,蒜薹炒過火了吧?這么貴的菜,罪過罪過。金枝從未這么無禮過,她一向是謙卑的。宋剛閉嘴。

        又一個晚上,金枝在擦地。她一遍遍地擦,地板反著賊亮的光。她背對著宋剛,宋剛咳嗽一聲,她并沒有回頭,說,這灰塵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宋剛說,你歇一會兒,我想和你說說貴祥。金枝突然回頭,求求你,別再提他好不好?宋剛忍著火氣,你這是何必?總得讓我把話說完吧。金枝惶恐道,他,你一個字也不要提。她突然捂住胸口,你還認我這個小娘,就不要再提這個孽種。她臉色發(fā)白,隨時要發(fā)病的樣子。宋剛定了足有半分鐘,幾乎是退到樓上的。

        宋剛又失眠了,馬曉麗細碎的鼾聲讓他更加煩躁。一丹和男友復合了,她臨睡前告訴他的,這個消息于她多了副催眠藥。宋剛想推她一下,手伸出去又縮回來。起風了,像是夜在嗚咽。宋剛想起數(shù)日前和金枝對飲的夜晚,她敞開了自己,他卻裹得嚴嚴實實。金枝不讓提貴祥,除了惱火和不安,他還有一點兒難過。還是要說的,貴祥怎么可以成為忌諱?那么,就再制造一個機會?這個始終自稱小娘的女人還會不會和他對飲?

        宋剛輕輕碰了碰馬曉麗,馬曉麗睡得很沉。他爬起來,摸黑穿了衣服,出了臥室,帶上門。他定了一會兒,摸索著下樓。下一個臺階,停一停,聽一聽。除了風聲,什么也聽不到。廚房的門半敞著,似乎就等著將他吸進去。

        宋剛長長地吐口氣,小心地抬腳。

        燈突然亮了。

        原載《清明》2021年第2期

        原刊責編? 趙宏興

        本刊責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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