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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伯

        2021-05-25 08:30:27安學(xué)斌
        民間文學(xué)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青龍河窩棚老林

        安學(xué)斌

        青龍河產(chǎn)魚,可是青龍村的人卻不以打魚為生。青龍河的脾氣太難琢磨,河里到處是石頭,站河邊看,沒啥異樣,下了水不是旋渦、就是陷坑。青龍村的老輩人,誰都能講幾個身邊人溺水喪命的事兒,都說青龍河邪性。

        更可怕的是,青龍河兩岸盡是懸崖峭壁,水漲得快、水頭急,上游來場雨,下邊不知道咋回事兒,水頭就老虎似的呼嘯著撲過來了,跑不快的,那就生死難料。

        青龍村只有一個人敢靠打魚過日子。這人姓魚,他的家是個葦席搭的窩棚,就在河邊兒的高崗上。

        魚家四輩人在青龍河打魚,祖?zhèn)鞯氖炙嚒2贿^,如今漁家的子孫都念書、種地、做工,魚家有祖訓(xùn),打魚是為糊口,不許靠打魚發(fā)財,除了他。

        他四十多歲年紀,鷹眼鉤鼻、尖耳翹嘴,瞅著像魚鷹轉(zhuǎn)世。他對孩子們好,撈上來蛤蜊,他用水煮了,孩子們聞到香味兒湊到窩棚跟前,他樂呵呵分蛤蜊肉給孩子們,一人一口,孩子們像嚼口香糖似的嚼來嚼去,越嚼越香。

        孩子們都叫他魚伯。村里人說:“魚伯本來帶著新婚的媳婦在外地生活,不知怎么被媳婦傷了心,做生意又被同鄉(xiāng)騙,心灰意冷,才回到村里來,重新?lián)炱鹱孀诘氖炙?,打魚糊口?!?/p>

        魚伯打魚不用小眼網(wǎng),他會看魚汛,別人看著緩緩流過的河水沒啥稀奇,他的眼光卻能穿過水面看到河底。每天,他拎著一張陷網(wǎng),在河岸上邊走邊看魚汛,突然甩出去,陷網(wǎng)張開,像渾圓的罩子,眨眼間落進水里,這時往上拉,河水翻騰起來,不一會兒陷網(wǎng)拉到岸上,幾條金鱗閃爍的鯉魚在網(wǎng)里掙扎。

        這時,魚伯挑兩條大鯉魚用柳條一穿,其余的拿著網(wǎng)一抖摟,又扔回河里。這兩條大鯉魚送到范家魚莊,過了秤、結(jié)了錢,魚伯回家把陷網(wǎng)掛起來晾曬,收工回窩棚喝茶。

        魚伯一天吃的喝的開銷,就算計著賣魚的錢用,魚分量重一點,多賣塊兒八毛,就吃點葷腥;魚的分量輕了,賣的錢少,就鹽水煮青菜,日子清苦,也沒存錢。

        范家魚莊的老板想擴大經(jīng)營,央求魚伯每天多打幾條魚,魚伯搖搖頭,這青龍河精靈,賞誰飯吃,看人品行。打起魚來不分大小一掃光的,青龍河讓他沒飯吃,只有溫飽知足的人,青龍河才能讓他天天有收獲。

        魚伯有時候在河邊釣柳根兒、川丁子這些小魚,讓孩子們拾掇好,他拿著裹上白面放油里炸,炸魚之前已經(jīng)查準了數(shù),一人一條,誰也別想多吃。

        有一次,魚伯突發(fā)高燒,以為挺一挺就熬過去了,哪知道第二天就燒糊涂了,一個人躺在窩棚里昏了醒,醒了昏的,也不知道躺了幾天。

        這天,他稍微精神點兒了,只覺得全身像軟面條一樣沒力氣,突然聞到一陣飯菜的香氣,立刻精神一振,睜開眼一看,窩棚里多了一個叫小虎的村里孩子。

        小虎這孩子仁義,每次來魚伯的窩棚,總不聲不響地幫魚伯掃地刷盤子,魚伯一直很喜歡他。

        “小虎,你咋知道我病了?”魚伯有氣無力地問。

        “我爸說,你家窩棚好幾天沒冒煙了,不放心,讓我來看看。魚伯,快趁熱吃吧,我媽包的酸菜豬肉餡餃子。”

        那是魚伯吃過的最好吃的餃子,他一口氣把一大飯盒餃子都吃光了,這才發(fā)現(xiàn),小虎帶來的籃子里,還裝著一小袋大米和幾樣常見藥,他的眼淚就止不住了。魚伯病好了以后,就進村給小虎家送去了兩條大魚。

        小虎他爸叫老林,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小虎媽身體不好,常年病病歪歪的,家里日子也挺苦。從這時候起,老林沒事兒就會到魚伯的窩棚坐一會兒,抽袋煙,聊下家常話。不知不覺,處得越來越親密。

        這一年的除夕,老林一家三口帶著豐盛的年夜飯,來到魚伯的窩棚守歲,四個人說著嘮著,一起放鞭炮和焰火,魚伯心里高興,不知不覺就喝多了。小虎媽帶著小虎回家后,老林和魚伯頭挨著頭睡在窩棚里,天一亮,魚伯回憶昨晚說的話,似乎老林問他,魚汛應(yīng)該咋看?水頭咋把握?自己暈暈乎乎順口說了不少……

        再一看枕邊,已經(jīng)空了。

        之前,范老板屢次找魚伯幫忙,說沒有青龍河的大鯉魚飯店不上座,答應(yīng)給他高價,勸他掙了錢再蓋房子、娶老伴。

        魚伯每次都是一套話,說:“青龍河養(yǎng)我這么多年,經(jīng)我手喪命的大鯉魚少說一萬多條,都讓我賣錢賺吃賺喝了,可我沒起貪心,魚不恨我、水里有魚?,F(xiàn)在我要是為了買房子娶老伴打魚,那是違背祖訓(xùn)、靠打魚發(fā)財,天也不容我。”

        后來,范老板再也不來找魚伯了,可范家魚莊的生意卻火爆起來,聽人說,是有人每天賣給范老板八條青龍河野生大魚,帶火了飯館的生意。魚伯聽說后,什么都沒說,只是抬頭望望村里正對著自己窩棚的小虎家的房子。

        這一天,老林正在青龍河上游網(wǎng)魚,按照魚伯順嘴說給他的方法,很快就滿載而歸。他高高興興上了岸,突然看到山一樣杵在他眼前的魚伯,不由得大吃一驚,手里裝魚的袋子落在地上。

        “老……老哥,我……我……”老林張口結(jié)舌,磕巴著,話都說不圓全了。

        “我知道你家窮,弟妹常年吃藥看病的,小虎上學(xué)開銷也不小,可是你聽我的,咱再別這么干了,青龍河有眼睛,看得見哩。咱發(fā)財可以想別的法,靠這個,不行?!?/p>

        老林不吭聲,見魚伯拎起袋子就往河邊走,急了,撲上去搶回袋子,嚷嚷起來:“你靠青龍河吃了一輩子,自己承認的,打的大魚就有一萬多條,現(xiàn)在我才打了幾百條,你憑啥來管我?這河是你個人家的?姓魚?”

        魚伯的臉色很難看:“我再說一遍,青龍河有眼,看得真真的!這么下去,要遭報應(yīng)的!”

        “你打一萬條沒報應(yīng),我?guī)装贄l就遭報應(yīng)?別神神道道忽悠人了,不就是怕大家都來打魚,壞了你的獨家生意嗎!”

        老林背著袋子走了。魚伯站在河邊,呆呆地看著那個快速移動的背影,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那以后,魚伯就不再捕魚了,有人在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看見他,他在給人賣苦力,打零工。老林呢,這下過了明路,膽氣壯了,大搖大擺就在魚伯從前網(wǎng)魚的地方擺開“戰(zhàn)場”,每天都大獲全勝。

        沒多久,老林就出了事。有目擊者說,他正在網(wǎng)魚,突然下起了雨。他看看袋子里只有兩條魚,不舍得離去,繼續(xù)撒網(wǎng),哪想到河水暴漲,一個浪頭打到岸上,把他沖倒了。他在河里掙扎了半天,按說他的水性也不差,可竟然沒浮起來。一天后,老林的尸體在下游被發(fā)現(xiàn)了。

        老林的葬禮很寒酸,雖然他打了好幾個月魚,可是家境并沒有多少改善,外頭還欠著不少饑荒呢。

        小虎媽悲傷過度,被送進醫(yī)院,真是雪上加霜。

        魚伯出現(xiàn)在老林的葬禮上,一言不發(fā)地幫著忙活,小虎披麻戴孝,被白事先生教著給來吊喪的人磕頭,磕到魚伯這里,魚伯拉起小虎,眼圈就紅了。

        老林的喪事過后,魚伯又出現(xiàn)在青龍河岸邊,他主動找到范老板,讓他出高價每天收四條大魚。

        老林出事,范老板正在煩惱,看到魚伯主動上門,真是喜出望外,趕緊答應(yīng)下來。過后他才知道,原來林家實在拿不出小虎媽的治病錢,魚伯打魚是為了給小虎媽治病。

        打這以后,魚伯天天打四條魚,一直到小虎媽病好出院??尚』層X得家里太窮,不讓小虎念書了,找個理發(fā)店讓他去當學(xué)徒。魚伯默默為小虎交上了學(xué)費,又去小虎家待了一小會兒,出來時送他的小虎媽抹著眼淚,對著魚伯的背影深深鞠躬,好半天都沒直起腰來。

        從那以后,魚伯就又開始每天打四條魚,供小虎念書。

        范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好,再次勸魚伯多打幾條,攢點養(yǎng)老錢,小虎雖然沒了爹,那也不是你的骨血,對他再好也沒用。

        魚伯說:“小虎爸走了,我有直接責(zé)任,如果當初我口風(fēng)緊,他哪會……我心里過不去,現(xiàn)在只好舍了魚給小虎念書,已經(jīng)是對不住青龍河了,再多打就得砸飯碗。冷水河里的魚長得慢,現(xiàn)在大魚越來越少了……”

        小虎爭氣,考上了縣城的高中。魚伯找到范老板,答應(yīng)每天供應(yīng)他六條大鯉魚,預(yù)支了一萬五千塊錢,給小虎存上。

        魚伯變得沉默寡言,每天賣了魚,坐在河邊上久久不愿離開。

        范老板想錢想昏了頭,買了其他地方的鯉魚冒充是青龍河鯉魚,讓嘴刁的食客吃出來了。

        眼看要砸鍋,范老板緊急請魚伯幫著圓謊。魚伯當著食客的面,飛起陷網(wǎng),拉上來三條四五斤重的大鯉魚,一字一頓地說:“沖著天說話,每天就抓六條那是傳說,其實范老板能賣多少我就抓多少?!?/p>

        范老板千恩萬謝,請魚伯喝酒。這回魚伯破例放開量喝,醉得拿著空杯往嘴里倒,嚷嚷:“這人過幾天好日子咋這么多講究呢,哪兒的鯉魚不一樣?只有青龍河的鯉魚是魚?”

        虎子上大學(xué)了,他告訴魚伯,自己到大學(xué)勤工儉學(xué),不用再寄錢了。青龍河供他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已經(jīng)受累了,不能再折騰下去。

        魚伯還清了范老板的賬,馬上停手,又去勞務(wù)市場打零工了,有人問他為什么不打魚了,他說,得把從前欠青龍河的還回去,找補回去一點是一點。

        幾年時間過去了,這一天,青龍河附近出現(xiàn)了很多民工,很快就挖出了兩口大魚塘,這兩口魚塘是范老板挖的,每天都能撈上來很多魚。

        可人們議論紛紛,說那些魚壓根不是什么養(yǎng)殖的,在往魚塘里引青龍河水的時候,很多大魚都進了魚塘。范老板的生意依舊火爆,因為老食客吃得出來,說這養(yǎng)殖魚就是青龍河野生魚!

        魚伯怒了,立刻去找范老板,范老板滿口否認,魚伯正在發(fā)怒,一個人走進來,穿著體面,面帶微笑,竟然是小虎!

        “魚伯,正主來了,有脾氣沖他發(fā)吧,挖這魚塘,可是小虎的主意!”范老板說。

        魚伯的臉陰沉下來,一個不好的預(yù)測讓他雙手發(fā)抖:“小虎,當初你爸為了撈魚賺錢,騙我上了當,現(xiàn)在你也……”他的聲音充滿了悲涼。

        “魚伯!你誤會了,我大學(xué)就是學(xué)的漁業(yè)養(yǎng)殖專業(yè)啊,我回到家鄉(xiāng)工作,目的是合理開發(fā)資源,讓鄉(xiāng)親們都過上好日子!”

        原來,魚塘的確抽的是青龍河的水養(yǎng)魚,小虎給范老板抓了十幾條肚子鼓鼓的大鯉魚,放到魚塘里繁育,魚苗很快長起來,黑乎乎一團。

        “魚伯,以后,您不抓魚了,伺候魚好不好?”魚伯握緊小虎的手,眼里一熱,點了點頭。

        魚伯伺候魚也是高手,魚塘里的鯉魚長得又肥又壯,很多伺候魚的知識,都是虎子教給魚伯的高招。

        虎子是做大事的人,在青龍河上搞起了生態(tài)養(yǎng)殖,野生魚在網(wǎng)箱里繁育,魚繁育得多、長得快。青龍河的上游修了水庫,水勢穩(wěn)了。范老板又辦起了鮮魚行,把一車一車的活魚賣到千里之外。

        魚伯老了,漸漸插不上手做這些事。村里養(yǎng)著他,魚伯成了五保戶。他每天坐到河邊上曬太陽,偶爾釣釣魚。有一天,他自己炸了一碗柳根兒魚,味鮮肉厚,當酒肴全吃了,多喝了幾杯酒,酒勁上來,枕著河邊的石頭睡著了。這一睡,就不愿意醒了。

        虎子把魚伯的窩棚扒掉了,改做墳地,安葬了魚伯。魚伯的棺材里放了三樣?xùn)|西:一碗青龍河水、一張嶄新的陷網(wǎng),還有一個半米長的鯉魚骨骼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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