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澤強(qiáng)
這天上午,孫大槐開著拖拉機(jī)去縣城趕大集,剛駛?cè)胍粭l山間小路,冷不防,兩個女人急急忙忙沖到路中間,擋住了去路。孫大槐慌忙來了個急剎車,一看,竟是村里的胖嫂和七嬸!孫大槐驚疑地問她倆,慌慌張張?zhí)用频模隽耸裁词??胖嫂哈哈一笑說:“俺尋思去前邊大山上采蘑菇,路太遠(yuǎn)了又難走,想讓你這小鐵牛拖拉機(jī)送我倆過去,一急眼就連蹦帶跳地跑了來?!?/p>
沒料到,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孫大槐搖頭擺手,婉言拒載。胖嫂呢,像抓住一條大魚死活不肯松手,滿口好話又軟磨硬泡,到最后甚至有些激憤地求著,愿付雙倍價錢的路費(fèi)。大槐卻不為所動,定力十足,給多少錢都不拉,守住拒載底線不松口。
“不拉你就快滾吧!”路邊突然傳出一句粗壯的男人聲音,“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的東西!”孫大槐眼一瞟,發(fā)現(xiàn)說話的是個年輕人,留著雞冠發(fā)型,臉上露出詭異的冷笑。孫大槐一聲嘆息,沒再多言,借坡下驢轟著油門就把拖拉機(jī)開走了。
開出大約五里來路,一輛摩托車疾馳而來,超出孫大槐不遠(yuǎn),嘎吱一聲橫著道路停下,堵在了大槐前面。下來的人正是留著雞冠發(fā)型的青年。他乜斜著眼問孫大槐:“你這拖拉機(jī)不能拉人,拒載是吧?”孫大槐說明知故問?!澳悄悻F(xiàn)在為何又拉了人呢?”雞冠頭青年冷冷問道。孫大槐說:“這是縣道,又遇上了特殊情況,不能拒,得拉。”那青年拳頭往機(jī)蓋子上咚地一砸:“你專揀軟的欺負(fù)是咋的,我姐你不能拉,別人卻能?你能耐不小哇!”說著伸手就薅住孫大槐的衣領(lǐng)子,要教訓(xùn)他。
“想干什么?膽肥了你!”就在那雞冠頭青年要動手的當(dāng)口,拖拉機(jī)上坐著的漢子忽地站起身,“這位師傅干好事還有錯嗎?”漢子猛地掀開車斗上一位老人頭上的蓋布:“我父親在村口不知啥緣故磕倒了,頭和腿都受了重傷,好幾個過路的車都不搭理,這位好心的大哥看到后二話不說,停下拖拉機(jī)抬上我父親就往城里醫(yī)院奔,他哪里做得不對?”那青年看著滿臉是血呻吟不止的老人,脖子一擰,哼了一聲,似有話要說卻又沒說什么,轉(zhuǎn)身騎車走了。
從集市上回來,孫大槐覺得,自己拒載有些粗魯欠妥,得給胖嫂好生解釋解釋,哪怕是賠禮道歉也行。
胖嫂剛見了他的面,驢勁上來了,開始尥起了蹶子。孫大槐的拖拉機(jī)快開到跟前時,她直挺挺躺在了路中間。孫大槐停下車,招呼七嬸和幾名女人,好話說盡左勸右勸才把她勸起來。孫大槐蹲下身子態(tài)度和藹地對她說:“嫂子,這回我這拖拉機(jī)空著,又不走山道也沒特殊情況,有啥需要的,盡管說,我無償專職侍候你?!?/p>
胖嫂朝孫大槐“呸”地啐了一口說:“你咋就回來了呢,俺還以為你鉆到溝里歇風(fēng)涼去了吶!”聽到這話,孫大槐渾身猶如電擊,猛地一震,但依然賠著笑臉說:“消消氣吧嫂子,都一個村里住著,以后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只要不是山路上載人,打個招呼就成,保證隨叫隨到,為你服務(wù)?!?/p>
一句樸實(shí)又誠懇的話,胖嫂卻往偏里理解,認(rèn)為這是孫大槐在借話羞辱她,讓她難堪。她再次施展起了潑辣威力,倏地把頭發(fā)往臉前一撥拉,一頭撞向?qū)O大槐,逼他賠錢。孫大槐聽蒙了,為啥賠錢,又賠的啥錢?
胖嫂嚷道:“你耽誤我山上采蘑菇,還攪壞了我趕集的心情,心情一壞,人就走神兒,就沒看管好自己的錢包,讓小偷給偷了,害得我光腚推磨———轉(zhuǎn)圈丟人。大家說說,我這損失是不是該他姓孫的賠?”
“賠什么錢,胡鬧個啥勁!”聞訊趕來的村主任一把將胖嫂拉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才多大個事啊,找的哪門子茬!”一看村主任向著“外人”,胖嫂嗖地抬起右腿,褲腿子往上一擼,露出膝蓋處一道血印子來:“這都是被姓孫的拖拉機(jī)碰傷的,醫(yī)藥費(fèi)、誤工費(fèi)、精神損失費(fèi)也是要包的,我不能總吃啞巴虧吧?”
村主任差點(diǎn)笑出聲來,心想也不嫌臊得慌,明明是昨天去村委辦事讓樹枝給剮破的,今天卻賴上孫大槐了。村主任沒好氣地勸胖嫂別鬧了,做人要有尊嚴(yán),更得有良心。
事情被村主任平息后,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孫大槐蔫頭耷腦往家趕。沒走多遠(yuǎn),胖嫂又追了上來,晃著一根指頭指著孫大槐的額頭:“姓孫的,你就作吧,早晚你得做到溝里去!”再次聽到這句毒辣話,孫大槐像重重挨了一悶棍,一種說不出的難受滋味直襲心頭……他要立馬去胖嫂家里把話挑明,消除誤會與隔閡。
胖嫂的雞冠頭弟弟也老早趕到胖嫂家里,說啥也得替姐姐挽回面子,他抄起一把鐵鎬就往門外沖,要找孫大槐算賬!剛沖出門口,孫大槐進(jìn)來了,對胖嫂一家說,他是來賠禮道歉的。胖嫂不愿在家里跟他吵鬧,甩下冷臉,躲進(jìn)了廚房。
她弟弟晃了晃手中的鐵鎬,恨恨說道:“來得正好,今天不把話說明白,別怪這鎬頭不講情面!”孫大槐心情沉重,滿臉嚴(yán)肅,用手輕輕拍拍青年后生的肩膀,叫他少安勿躁別沖動,有話好好說。又斜睨一眼躲進(jìn)廚房的胖嫂,然后長嘆一聲,幽幽說道:“嫂子聽我一聲勸,沉住氣,讓我來說說山道拒載的緣由吧?!?/p>
孫大槐說,有這么一對小夫妻,恩恩愛愛和和美美,下田忙家總是雙雙對對,小日子很是富足,也很甜蜜。那一年,他們買了一臺拖拉機(jī),這拖拉機(jī)既是農(nóng)田耕作收運(yùn)的工具,也是他倆出入的專車。這天,他們從田里拉著一車莊稼往家趕,妻子坐在車上,山路坑洼顛簸,拖拉機(jī)像個醉漢走起來沒個穩(wěn)勁。到了家里,男人一看車上沒了妻子,頓時慌了,他順著回家的路一路找去,終于在路邊的溝里找到了自己的妻子,但她已經(jīng)氣息奄奄。彌留之際,她對男人說:“千……萬……記住,山……道……別再拉人……”從此,這個男人給自己立了鐵規(guī)矩,拖拉機(jī)行走在山道上決不拉人!不論說啥,也不管是誰,都鐵板一塊,絕不松口!為啥當(dāng)時不挑明,是怕你們嫌不吉利,說我是烏鴉嘴。末了,孫大槐說:“你們猜對了,這個男人就是我。后來無依無靠的我就從石凹村‘改嫁到了你們村里?!?/p>
胖嫂弟弟聽到石凹村三個字,手里的鐵鎬咣當(dāng)一聲掉在了地上,人也癱軟似的站立不住了。因?yàn)樗睦锇l(fā)虛渾身顫抖,他與石凹村那段刺心隱情只有他自己清楚!那天,他去石凹村幫舅舅抽水澆秋苞米,為防車輪軋壞水管,他在路中間挖了個帶斜坡的深溝,澆完地舅舅家里有事先走了,走時叮囑他千萬把路上的水溝填平,防止傷人傷車。他嘴上答應(yīng)著卻沒有去填。不大會兒工夫,有個男人拉著媳婦過那坡溝時,拖拉機(jī)一顛一晃加上一個側(cè)偏,男人媳婦就掉下車來……等他過去看時,那女人已不省人事。他慌了怕了,既不施援手,又不追喊那男人,假裝與他無關(guān),又不知情,縮起腦袋悄悄溜走了……
這時候,胖嫂明白了大槐拒載的真實(shí)原因,她哀嘆一聲,對大槐說:“道歉的該是我啊,都怪我沒個德行不肯饒人,又咒又罵又鬧的,希望你能原諒我,以后呢,我改,咱和睦相處相互包容多多理解吧。”大槐連忙點(diǎn)頭說:“那就好那就好。”
而胖嫂的弟弟呢,此時眼眶已經(jīng)悄悄濕了,他慢慢站起來握住大槐的手說:“槐哥,你打我一頓吧,也許這樣,我心里才會好受些。”
孫大槐愣愣地望著胖嫂的弟弟,不知道他為何說出這樣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