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軍
(加州,桑尼維爾市 94087,美國)
按照以前流行的看法,春秋戰(zhàn)國時期齊國有過三種量制:姜齊舊量、陳氏家量、田齊新量。歷年出土的齊量中有一類“公”字量,對其歸屬和量制,學(xué)術(shù)界長期懸而未決。近幾十年來,有關(guān)齊國及齊魯文化圈度量衡的考古資料已有不少新發(fā)現(xiàn),陶文和金文研究取得了可喜的進展,使深入研究、深化認識齊國量制的演變有了更好的基礎(chǔ)。裘錫圭先生在《中國史研究》2019年第1期發(fā)表長文《齊量制補說》(下文簡稱“《補說》”),研討齊量制,詳細地分析了“公”字量與“主”字量問題,給人啟發(fā)甚多[1]。成穎春先生2018年在《印學(xué)研究》第12輯發(fā)表《齊國陶量銘文及進制關(guān)系》一文[2],主要觀點已收入2019年出版的《齊陶文集成》(下文簡稱“《集成》”),首次著錄了一個實測容量為300毫升的“主升”(原文釋為“王升”)([3],頁3),為解釋“公”字量和“主”字量問題提供了新的物證?,F(xiàn)我們有更全面的資訊,得以深入討論齊國六種量制及其演變,對計量史和數(shù)學(xué)史研究中的所謂“古斛之制”也獲新的認識。
《考工記·栗氏》曰:“量之以為鬴。深尺,內(nèi)方尺而圜其外,其實一鬴。其臋一寸,其實一豆。其耳三寸,其實一升。重一鈞。其聲中黃鐘之宮。”[4]這是現(xiàn)存關(guān)于栗氏嘉量形制的最早記載。
郭沫若于1947年發(fā)表《考工記的年代與國別》一文,論證了《考工記》“是在齊量尚未改為陳氏新量的時代”,意即栗氏量是姜齊舊量[5]。邱隆的《中國最早的度量衡標準器——〈考工記〉·栗氏量(續(xù))》記述:“20世紀70年代,計量部門和文博部門合作編輯《中國古代度量衡圖集》。文物考古界許多老前輩參加座談審定……齊國量制經(jīng)過較長時期的使用實踐,終于將四進制改成換算方便的十進單位(單位容量也增大)量制…… 有鑒于此,栗氏量釜、豆、升使用的是四進制也是不容置疑的。”[6]1983年,拙文《〈考工記〉齊尺考辨》進一步論證了栗氏量是姜齊舊量[7]。1985年陳夢家的遺著《尚書通論》(增訂本)出版。書中認為“《考工記》為齊人編定于秦始皇時”,栗氏量是陳氏新量(十進制)[8],不同于學(xué)術(shù)界的主流看法,一度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2007年,上揭邱文指出陳先生的兩點論據(jù)有失偏頗,對栗氏量是陳氏新量(十進制)的觀點作了較有力的批駁[6]。拙見陳先生誤釋栗氏量蓋因誤讀栗氏嘉量銘,而將《考工記》的成書年代定得過晚([9],頁141—146)。小文《論〈考工記〉栗氏量尺及其推算》對栗氏量是姜齊舊量有較詳細的論述[10],在此從略。
《考工記·栗氏》以栗氏量尺為基準規(guī)定了一鬴(釜)的大小。區(qū)、豆、升的數(shù)值隨四進制而定。故鄭玄(127—200) 注:“以其容為之名也。四升曰豆,四豆曰區(qū),四區(qū)曰鬴。鬴,六斗四升也。鬴十則鐘?!盵4]王應(yīng)麟(1223—1296)《玉?!肪?《律歷·量衡·周嘉量》引北宋范鎮(zhèn)(1008—1089)言:“周鬴重一鈞,漢鬴重二鈞,尺有長短故也?!盵11]拙文《〈考工記〉齊尺考辨》曾反復(fù)論證過《考工記》齊尺(即栗氏量尺)是一種姜齊小尺,2017年收入《考工司南》時有所補充([9],頁93—102)。惜姜齊小尺的實物尚未發(fā)現(xiàn),但同屬齊魯文化圈的魯邾小尺已經(jīng)出土。
2008年,朱勇年《古尺考》著錄了一批小尺實物。如:1985年山東萊蕪某家挖地基時所獲的春秋“魯國折迭銅尺”,“尺展開長廿點五公分”。1997年山東棗莊某家挖地窖時所得的“小邾國骨尺”,“尺長廿點七公分”;“T形邾國骨尺”(殘),“寸長二公分”,每尺合20厘米;“邾公用S形銅文尺”,“中間分五寸合九點八公分”([12],卷3,頁8b、 5a、 6a、 6b),每尺合19.6厘米。魯邾小尺實物,為《考工記》中的姜齊小尺提供了重要的佐證。
與姜齊小尺對應(yīng)的姜齊舊量已經(jīng)陸續(xù)出土。2013年,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臨淄齊故城》著錄,1976年山東臨淄齊故城大城內(nèi)河崖頭村西南遺址出土一陶量,“標本號76LHT12H3:1,夾細砂紅陶。殘缺,敞口,平沿,深腹,平底……復(fù)原口徑10、底徑5.6、通高6.3、厚0.6厘米,容積約188立方厘米”[13]。其口沿下刻劃“齊”字。近底部有印文,作上下二字,“印文下字為‘’(市)”,“這當是一枚市名印”[1]。河崖頭村是姜齊的公墓兆域。此量通稱“齊升陶量”,是姜齊舊升的實例之一。
據(jù)《考古》2018年第3期報道,2015年3—6月山東鄒城邾國故城遺址出土一批邾國陶量[14]。2019年,劉艷菲、王青、路國權(quán)的《山東鄒城邾國故城遺址新出陶量與量制初論》(下文簡稱“《初論》”)一文指出:“經(jīng)過仔細測量和比較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邾國量制與齊國量制非常接近?!?H538墓出土一編號為H538③:1的陶量,泥質(zhì)灰陶,“口微侈,腹部微鼓,下腹緩收,平底。上腹飾五周凹弦紋??趶?5.3、底徑10.5、高12.1厘米,容小米1496毫升”[15]。此量正合姜齊半?yún)^(qū)(2豆,8升)之量,折合每升為187毫升。這是姜齊舊量的佐證之一。
據(jù)“齊升陶量”、邾城H538③:1陶量等幾個實例推算,姜齊舊升約187.5毫升[10]。姜齊舊量之制為:1升=187.5毫升,1豆=4升=750毫升,1區(qū)=4豆=3000毫升,1釜(鬴)=4區(qū)=12000毫升,1鐘=10釜=120000毫升。
按栗氏量的記載,可用姜齊舊量反推栗氏量尺之長。鬴的容積是以邊長為1尺的正方形的外接圓為底,高度為1尺的圓柱體的體積,等于1570.8立方寸。以每鬴64升,每升187.5毫升(立方厘米)計,可得1栗氏量尺約等于19.7厘米[10]。這一推算加上魯邾小尺實物,進一步充實了拙文《〈考工記〉齊尺考辨》的考證。
《左傳·昭公三年》記載:在春秋晚期齊國,“齊舊四量:豆、區(qū)、釜、鐘。四升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則鐘。陳氏三量,皆登一焉,鐘乃大矣。以家量貸,而以公量收之?!标愂霞刺锸稀6蓬A(yù)注:“登,加也。加一謂加舊量之一也。以五(舊)升為豆,五(舊)豆為區(qū),五(舊)區(qū)為釜,則區(qū)二斗,釜八斗,鐘八斛?!盵16]對“陳氏三量,皆登一焉,鐘乃大矣”的理解,曾眾說紛紜。《補說》已論證總結(jié):“杜注的說法無論從《左傳》原文,還是從當時齊國的情勢及家量制和公量制的關(guān)系來看,都是合理的。”[1]所言誠是?!妒酚洝ぬ锞粗偻晔兰摇吩唬骸疤锍?fù)修釐子之政,以大斗出貸,以小斗收?!盵17]“復(fù)修”一詞意味著陳氏曾交替使用四進制和五進制。
陳氏家量仍屬小尺系統(tǒng),是四進制和五進制的混合物。其量制為:1豆=5升,1區(qū)=4豆=20升,一釜=4區(qū)=80升,1鐘=10釜。
陳氏家量的升值,最初很可能沿用姜齊舊量。吳慧曾設(shè)想,在公私相競中量值漸被拉抬[18]。從一些齊國陶量看來,在公室和陳氏雙方的競爭中升值確有增大的趨勢。如《夕惕藏陶》著錄:夕惕XTCT I 05- 1- 1“關(guān)里”、夕惕XTCT I 05- 1- 2“關(guān)里”陶量均容970毫升([19],頁49—50)。實屬陳齊一豆,折合每升194毫升?!堆a說》著錄:多字戳印的田齊陶豆容987.3毫升[1]。實為陳齊一豆,折合每升197.5毫升。2002年山東新泰一中出土的2002XYY⑤ L: 9陶量,殘片復(fù)原,容820毫升[20]。以四升為豆計,每升達205毫升,可能是姜齊舊量或陳氏家量遺制。
現(xiàn)已發(fā)表的戰(zhàn)國齊量器上多有題銘,一些在自名前冠有“公”字或“主”字,學(xué)術(shù)界分別稱之為“公”字量或“主”字量。
據(jù)《補說》整理,目前有校量記錄的完整或已復(fù)原的“公”字陶量有四件:《中國古代度量衡圖集》著錄一件銘文“公豆”陶量,高11.6、口徑14.9厘米,容1300毫升(小米)。傳山東臨淄出土([21],頁49)?!断μ璨靥铡分浺患埰鲝?fù)原的銘文“公豆”陶量(XTXT I 01- 2- 1),復(fù)原后實測高11.5、口徑15.4、沿厚0.9、壁厚1.0—1.2厘米,容量1250毫升(小米)。出土地傳為臨淄劉家莊([19],頁4)?!吨袊糯攘亢鈭D集》著錄一件銘文“公區(qū)”陶量,高17、口徑20.5厘米,容4847毫升(小米)。傳山東臨淄出土([21],頁50)?!断μ璨靥铡分浺患懳摹肮珔^(qū)”陶量(XTCT I 01- 3- 1),存半,修復(fù),復(fù)原后實測高17.5、口徑20.8、沿厚0.8、壁厚0.9—1.1、底厚0.4—0.7厘米,容量4800毫升(小米)。出土地傳為臨淄劉家莊([19],頁10—11)。《補說》以四進制來推算,“上舉四器的升值依次為325毫升、312.5毫升、302.9375毫升、300毫升。”暫取量值比較居中的312.5毫升為“公”字量的升值[1]。
傳1931年河南洛陽金村古墓出土的東周尺長23.1厘米,為戰(zhàn)國中晚期之物([21],頁2)。據(jù)朱勇年《古尺考》著錄,戰(zhàn)國“田齊宣王銅尺”,長23.2厘米,系“一九九一年山東萊蕪某農(nóng)民在自家院內(nèi)挖窖”時所獲([12],卷4,頁5a)。這是迄今所見最早的齊國大尺實例,但田齊始用大尺的年代,應(yīng)早于齊宣王(約前350—前301)。筆者認為,齊國采用大尺是從“公”字量開始的,或者說“公”字量的出現(xiàn)標志著齊國已采用大尺。
《考工記》栗氏量確立了齊國嘉量形制的傳統(tǒng)。齊國改用大尺后,可能為了與姜齊舊量區(qū)分,名之為“公”字量。以算術(shù)考之,1大尺等于23.1厘米,1寸=2.31厘米,1立方寸=12.3264立方厘米(即毫升)。鬴(釜)的容積等于以邊長為1尺的正方形的外接圓為底,高度為1尺的圓柱體的體積,等于1570.8立方寸。1釜=1570.8立方寸=1570.8×12.3264毫升=19362毫升。1升=19362/64毫升=302.53毫升,正與由兩個“公區(qū)”實例所推得的升值(300毫升、302.9375毫升)相合。迄今未見自銘為“公升”的陶量,但已發(fā)現(xiàn)容300毫升的“主升”以及容1200毫升的“主豆”陶量(詳見下文),對應(yīng)著容300毫升的“公升”以及容1200毫升的“公豆”陶量。由此可知,齊國“公”字量不用“庣旁”,每升為302.5毫升左右。
姜齊“公”字量之制為:1升=302.5毫升,1豆=1210毫升,1區(qū)=4840.5毫升,1釜=19362毫升。豆類陶量往往偏離量制,上文容量1300毫升和1250毫升的“公豆”,如果不是制作誤差,很可能有特殊用途,詳情待考。
上文已經(jīng)揭示,“公”字量不等于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姜齊舊量。我們認為,四進制“主”字量也屬大尺系統(tǒng),很可能與“公”字量共存,或緊隨其后。其實例有:《集成》著錄的一件編號1.001.1“主升”,“有鋬陶量,器高8.0、口徑8.1、沿厚1.0厘米,容量300毫升(小米)”;一件編號1.007.2“主豆”,“無鋬陶量,器高14.0、口徑10.3、沿厚1.3厘米,容量1200毫升(小米)”([3],頁3、9)。容量1200毫升的“主豆”系臨淄出土,戹廬收藏。容量300毫升的“主升”傳出臨淄。據(jù)成先生惠告,他收藏的這個300毫升的“主升”是從民間收集,傳出窯址采集。這兩件“主”字量與“公”字量相互補充,有助于確定齊國大尺系統(tǒng)四進制的升值。
大尺被齊國采用后,不但應(yīng)用于“公”字量、“主”字量,還用于其他某些官方量器。齊量上器名前有一個常見的一般釋為“亳”的字,吳振武認為應(yīng)是“亭”字,“用來標記市亭所用量器”[22]。趙平安《京、亭考辨》一文認為此字應(yīng)釋為“京”字,“京有谷倉的意思”[23]。《補說》認為:“從近年關(guān)于此字的研究來看,似以釋‘亭’或‘京’之說比較可信?!盵1]見仁見智,尚未定論?!都伞凡杉{釋“亳”為“京”之說,其著錄的臨淄敀京豆陶量(約1240毫升)容量與“公豆”相當([3],緒論頁23)。容量與“公區(qū)”相當?shù)挠校号R淄敀京區(qū)陶量(約4860毫升),以及銘文未全辨認出的“臨朐陶量”(4800毫升)([3],緒論頁25)?!百瘛弊至渴鞘型ち恳埠?,是谷倉量也好,均代表了大尺系統(tǒng)四進制在齊國的推行。鄰近的邾國量制深受齊國的影響。邾國故城遺址出土的陶量中:邾城J10③:9、邾城J10③:16容積分別為1207、1211毫升[15],與“公豆”相當;邾城H623④:9 容積為4735毫升[15],與“公區(qū)”相當——均采用了大尺系統(tǒng)四進制。
緊隨四進制“主”字量之后的準十進制“主”字量,是大尺系統(tǒng)四進制“主”字量與陳氏家量的結(jié)合及發(fā)展,采用了升、豆、斗、區(qū)、釜、鐘之制。其中升、斗、釜、鐘取十進制,代表了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勢所趨;半斗之豆和二斗之區(qū)具有傳統(tǒng)特色。準十進制“主”字量的實例有:
《集成》著錄了二件準十進制的“王”字量(實為“主”字量):“臨淄王升陶量2”,高6.5、口徑7.5厘米,有鋬,修復(fù),容210毫升(小米),傳出臨淄([3],緒論頁22)。編號1.023.1“臨淄王區(qū)陶量”,“器高21.0、口徑17.8、底徑15.0、沿厚1.0厘米,容量4200毫升(小米),兩側(cè)銴殘缺”,傳出臨淄([3],頁20)。這些“主”字量的升值在200—210毫升之間,中間值為205毫升。
另有《集成》著錄的編號1.007.1“臨淄王豆陶量1”,高13.1、口徑11.0、沿厚1.3厘米,有鋬,修復(fù),容量1100毫升(小米)([3],緒論頁23)。《補說》著錄的步黟堂藏“主豆”陶量,“器高14厘米、底外徑8厘米、器口外徑13.5厘米,平沿,壁厚1.5厘米。實測容量1150毫升”[1]。大小量器中,豆量往往容易偏離量制常規(guī)值,應(yīng)該是有普遍原因的。如上文容量1100毫升的“主豆”,“沿口光滑,有明顯打磨的痕跡”[2],不似因制作誤差而廢棄之物,很可能有特定用途。
1857年山東膠縣靈山衛(wèi)出土的子禾子釜容20460毫升[25],以每釜100升計,折合每升約205毫升。清陳介祺《區(qū)鋘考記》認為“子禾子”是田和(?―前384年)[1],近人眾說紛紜,大多認為子禾子釜早不到田和之時?!堆a說》詳加剖析并指出:“‘禾’‘和’二字通,在田和未列為諸侯前,齊人尊稱他為‘子禾子’是合理的?!薄鞍炎雍套痈臅r代放到太公和的時代,即戰(zhàn)國早中期之交,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可以”[1]。如此說來,子禾子釜可被視為大尺系統(tǒng)準十進制的“主釜”,而大尺系統(tǒng)準十進制的“主”字量也可為子禾子釜的年代背書。準十進制“主”字量在田齊稱王后不再行用,而為田齊新量所替代。
吳慧的《中國歷代糧食畝產(chǎn)研究》一書指出:子禾子銅釜“銅器制作年代與量制改變年代”,“可能相距不遠”[26]。隨著田齊新量登上歷史舞臺,陸續(xù)出現(xiàn)了大大小小的田齊銅量。據(jù)《集成》所整理的《齊銅量見著簡表》,迄今所知的齊國銅量已有銅升3、銅豆3,以及著名的左關(guān)卮、子禾子釜、陳純釜,共9具。1857年山東膠縣靈山衛(wèi)出土的左關(guān)卮(十升)容2070毫升,子禾子釜容20460毫升,陳純釜容20580毫升。東齊升量容 204毫升,東齊豆量容1024毫升。劉家銅升量容205毫升,劉家銅豆量容1025毫升。右里量(小)容206毫升,右里量(大)容1025毫升([3],緒論頁26、27)。諸銅量折合每升容量205毫升左右。
“田齊嘉量”,史書失載,世所不傳,大尺系統(tǒng)十進制的新莽嘉量留存至今,對復(fù)原“田齊嘉量”甚有參考價值。新莽嘉量上的銘文和《漢書·律歷志》的記載相互補充,可知在理論上,長度和容量由黃鐘律產(chǎn)生。在實踐中,用“庣旁”彌補尺長和容量的不協(xié)調(diào)?!稘h書·律歷志》曰:“度者,分、寸、尺、丈、引也,所以度長短也。本起黃鐘之長。量者,龠、合、升、斗、斛也,所以量多少也。本起于黃鐘之龠?!腺邽楹?,十合為升,十升為斗,十斗為斛,而五量嘉矣。其法用銅,方尺而圜其外,旁有庣焉?!?其圜象規(guī),其重二鈞,…… 聲中黃鐘,始于黃鐘而反覆焉,君制器之象也?!盵27]朱德熙《洛陽金村出土方壺之校量》一文已指出:新莽嘉量銘文上“龠的容量是八百一十立方分,而合、升、斗、斛的容量各為龠的二倍,二十倍,二百倍及二千倍。這一套數(shù)字自然是有意湊出來的”,“選擇八百一十是為了湊黃鐘之數(shù)”。故商鞅(約前395—前338)方升自銘積“十六寸五分寸之一”,新嘉量升銘“萬六千二百分”,定義一致,來源相同。東周洛陽金村方壺(前340年左右)、商鞅方升、新嘉量斗的定義“均為162立方寸”,來源也相同[28]。嘉量斛銘曰:“律嘉量斛,方尺而圓其外,庣旁九厘五毫?!?[29],頁409)“庣旁”之義,勵乃驥的《釋庣》一文作了考證[30],學(xué)術(shù)界已確認是指底面上從邊長為一尺的正方形的角頂?shù)酵鈭A的間距。因為劉歆(前50—23)計算時所用的圓周率精度不足,其“庣旁”“九厘五毫”不夠準確,因此《隋書·律歷志》曰:“祖沖之以圓率考之,此斛當徑一尺四寸三分六厘一毫九秒二忽,庣旁一分九毫有奇。劉歆庣旁少一厘四毫有奇,歆數(shù)術(shù)不精之所致也?!?[29],頁409)
子禾子釜容積折合每升205毫升。商鞅方升實測容積202.15毫升([21],頁44)。據(jù)劉復(fù)校測,新莽嘉量五量用不同計算方法折合每升容積的平均值為200.09或203.66毫升[28]。三器升值大小近似也非巧合。上海博物館藏傳世商鞅銅方升銘文云:秦孝公“十八年,齊率卿大夫眾來聘,冬十二月乙酉,大良造鞅爰積十六尊(寸)五分尊(寸)壹為升”([21],頁44)。銘文如此行文,說明秦孝公十八年(前344) 的齊秦通使與商鞅造方升是有因果關(guān)系的。陳夢家雖以為子禾子釜晚于商鞅方升,但從升銘的內(nèi)容已覺察“商鞅所定量制有可能采諸田齊之制”[31]。吳慧傾向于子禾子釜早于商鞅方升,他已指出,“似乎商鞅量(方升)是在齊量的啟發(fā)下制作的”[26]。商鞅以前的秦國量制現(xiàn)尚不明。子禾子釜的年代遠早于商鞅方升,還有一批年代與子禾子釜相近的準十進制“主”字量,它們不可能借鑒商鞅方升,也沒有證據(jù)表明它們采用的是商鞅以前的秦國舊制。我們傾向于“商鞅所定量制”“采諸田齊之制”。
田齊新量的設(shè)計,大概也是理論上需配合漸趨復(fù)雜的同律度量衡體系,實踐上也用“庣旁”協(xié)調(diào)。田齊大尺系統(tǒng)準十進制,如果以上揭理論值(19362毫升)的百分之一,即194毫升左右為一升,其對應(yīng)的“田齊嘉量”就沒有“庣旁”。事實上田齊新量以205毫升左右為一升,故“田齊嘉量”已采用“庣旁”。其升值與小尺系統(tǒng)舊量相差不遠,也許正與升值的變化趨勢接軌。
齊國主要有六種量制:前期有小尺系統(tǒng)四進制姜齊舊量和小尺系統(tǒng)混合進制陳氏家量,后者為日后過渡到十進制打下了基礎(chǔ)。中期的大尺系統(tǒng)四進制姜齊“公”字量和田齊“主”字量已經(jīng)確認,作為小尺系統(tǒng)四進制向大尺系統(tǒng)準十進制的過渡階段,可用作進一步探索的參照系。后期大尺系統(tǒng)準十進制田齊“主”字量為田齊新量所替代,田齊新量與商鞅方升、新莽嘉量一脈相承。
為明晰起見,現(xiàn)將齊國的六種量制列于表1。
表1 齊國六種量制簡表
續(xù)表1
上文僅是用粗線條勾勒的齊國六種量制的演變過程,不少細節(jié)方面有待今后新發(fā)現(xiàn)的考古資料和相關(guān)研究的檢驗和充實。
《隋書·律歷志》載有所謂“祖沖之以算術(shù)考之”的“古斛之制”,歷來引人注意,常被引用,或被當作《考工記》中的鬴[32]。圍繞此“古斛之制”,近世數(shù)學(xué)史界對圓周率3927/1250是劉徽還是祖沖之首創(chuàng)有過熱烈的學(xué)術(shù)爭論[33],但爭論雙方均未質(zhì)疑這“古斛之制”的真實性。
《九章筭術(shù)·方田》的劉徽注曰:“晉武庫中漢時王莽作銅斛,其銘曰:律嘉量斛,內(nèi)方尺而圓其外,庣旁九厘五毫,冪一百六十二寸,深一尺,積一千六百二十寸,容十斗?!?[34],頁53)《九章筭術(shù)·商功》委栗術(shù)中,劉徽注:“當今大司農(nóng)斛…… 王莽銅斛于今尺為深九寸五分五厘,徑一尺三寸六分八厘七毫。以徽術(shù)計之,于今斛為容九斗七升四合有奇?!吨芄佟た脊び洝罚骸跏蠟榱?,深一尺,內(nèi)方一尺,而圓外,其實一鬴?!诨招g(shù),此圓積一千五百七十寸?!蹲笫蟼鳌吩唬骸R舊四量:豆、區(qū)、釜、鐘。四升曰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則鐘?!娏亩?;釜六斗四升,方一尺,深一尺,其積一千寸。若此方積容六斗四升,則通外圓積成旁,容十斗四合一龠五分龠之三也。以數(shù)相乘之,則斛之制:方一尺而圓其外,庣旁一厘七毫,冪一百五十六寸四分寸之一,深一尺,積一千五百六十二寸半,容十斗。王莽銅斛與《漢書·律歷志》所論斛同?!?[34],頁222—223)斛、鬴、釜字同。此處斛徑小于邊長為一尺的正方形的對角線,兩端各差之數(shù)也叫“庣旁”。
《考工記·栗氏》鄭玄注:“四升曰豆,四豆曰區(qū),四區(qū)曰鬴。鬴,六斗四升也。鬴十則鐘。方尺,積千寸。于今粟米法,少二升八十一分升之二十二。其數(shù)必容鬴,此言大方耳。圜其外者,為之唇?!盵4]鄭玄認為栗氏量鬴就是齊舊四量之釜,但誤釋栗氏量的形狀,以為栗氏量鬴的容物之處“方尺,積千寸”,等于64升。其實,容物之處是圓柱形,如按徽率3.14計算容積是1570立方寸。這一點也是學(xué)術(shù)界的共識。劉徽自近及遠列舉魏大司農(nóng)斛、王莽銅斛、栗氏量鬴、齊舊四量之釜,似將栗氏量鬴與齊舊四量之釜視為兩器。其實栗氏量鬴就是齊舊四量之釜,容64升(參見本文第一節(jié))。劉徽將栗氏量鬴與齊舊四量之釜視為兩器,卻將鄭玄對栗氏量的誤注用于齊舊釜,錯誤地理解為“釜六斗四升,方一尺,深一尺,其積一千寸”,“方積容六斗四升”;且誤以為小尺系統(tǒng)四進制的升值與大尺系統(tǒng)十進制的升值一樣,作了錯誤的推導(dǎo),才得出了“積一千五百六十二寸半,容十斗”的數(shù)據(jù)。看來劉徽對這一段歷史也不甚了了,故用了“若……則……”的句型,語氣有所保留。鄭玄是經(jīng)學(xué)大師,劉徽是數(shù)學(xué)大家,由于歷史的局限性,在這個問題上兩個人連環(huán)出錯,以至于影響到不少現(xiàn)代研究《九章筭術(shù)》的論著。如有的以為“釜的形狀是一個正方體,它的棱長一尺,故釜的容積=103=1000(立方寸)”“釜的容量為六斗四升;容積為1000立方寸”[35]等等。于是,“若要上述量器變成容積是10斗的斛,則此斛的體積應(yīng)為V=1000寸3×10斗÷6斗4升=1562 1/2寸3”([34],頁224)。積1562.5立方寸這個數(shù)值就是這么來的。邱隆先生已指出:“盡管劉徽費盡心思,推算出100升容1562.5立方寸,但所列的計算條件(1000立方寸、100升)是假設(shè)的。因此,栗氏量1鬴容1562.5立方寸,這個數(shù)值是虛假的?!盵6]況且,小尺系統(tǒng)四進制的升值與大尺系統(tǒng)十進制的升值不同,即使有人相信齊釜“方尺積千寸”,如此推算斛制也是錯的??偠灾莘e1562.5立方寸之斛如同空中樓閣,純屬虛幻,史上所無。一些研究《九章筭術(shù)》的論著,往往將注意力放在驗證斛積1562.5立方寸與底面直徑、庣旁之間的關(guān)系上[36]。然而,這只能證明劉徽的計算正確,既沒有揭示,也不能改變這個“斛之制”的虛幻性質(zhì)。一旦明白了《商功》劉徽注的思路,也就知道了《隋書·律歷志》所謂“古斛之制”的來歷。
李淳風(fēng)(602—670) 的《隋書·律歷志》曰:“鄭玄以為方尺積千寸,比《九章·粟米法》少二升八十一分升之二十二。祖沖之以算術(shù)考之,積凡一千五百六十二寸半。方尺而圓其外,減旁一厘八毫,其徑一尺四寸一分四毫七秒二忽有奇,而深尺,即古斛之制也。”([29],頁408—409)上文所謂祖沖之考證的“古斛之制”,出發(fā)點也是鄭玄的“方尺積千寸”,容積也是1562.5立方寸,考者犯了與《商功》劉徽注同樣性質(zhì)的錯誤?!端鍟ぢ蓺v志》“減旁”與《商功》注“庣旁”的定義相同,惟因所用的圓周率不同,取值微有差異?!渡坦Α纷⒌摹皫缗浴笔恰耙焕迤吆痢?,是按徽率157/50 入算的。那么《隋書·律歷志》的“古斛之制”是用什么圓周率計算的呢?《九章筭術(shù)·方田》劉徽注中出現(xiàn)過一個圓周率3927/1250(即3.1416)([34],頁55)?!板X寶琮、勵乃驥、郭書春、李繼閔等力主該率為劉徽所創(chuàng),而余寧生、余介石、李迪、孫熾甫等力主為祖沖之所創(chuàng)?!盵37]當時雙方自信握有一些較有力的論據(jù),很難被對方說服。時至今日,以前說為佳,然尚有未盡之處。筆者不揣淺陋,略陳管見。
自1988年發(fā)表《劉徽與王莽銅斛》一文始,郭書春先生主張:祖沖之考證過新莽嘉量,當時他所用的圓周率是密率355/113[38]。“《隋書·律歷志》云:‘祖沖之以算術(shù)考之,積凡一千五百六十二寸半。方尺而圓其外,減旁一厘八毫,其徑一尺四寸一分四毫七秒(二忽)(1)原引文刊漏“二忽”兩字,今補。有奇,而深尺,即古斛之制也?!曰章手苋Ь虐俣摺揭磺Ф傥迨胨?,相合;然以祖率周三百五十五、徑一百一十三入算,則不合,知《隋書·律歷志》此‘祖沖之’三字系衍文?!稌x書·律歷志》與此同樣文字中則無‘ 祖沖之’三字,可為佐證。”[39]此說可從。《隋書·律歷志》的“古斛之制”,若以圓周率3927/1250入算,按公式d=2√(s/π)得其徑1.41047231尺,與“一尺四寸一分四毫七秒二忽有奇”正好相合。若以祖沖之密率355/113 (即3.14159292) 入算,得其徑1.410473899尺,與“一尺四寸一分四毫七秒二忽有奇”不合。祖沖之棄較精確的密率不用,卻用稍次的圓周率3927/1250入算,于理不通[38]。又,祖沖之對庣旁之值十分較真,“減旁”當為邊長1尺的正方形的對角線與徑長之差的一半,學(xué)界已驗算當為一厘八毫七秒,考者取“一厘八毫”偏小,數(shù)值欠精,不似祖沖之的風(fēng)格。
《九章筭術(shù)》在劉徽注的“斛之制…… 容十斗”后,以“王莽銅斛與《漢書·律歷志》所論斛同”結(jié)尾,文意甚不連貫。此話本身并沒有錯,王莽銅斛和《漢書·律歷志》所論之斛確實相同,但跟上文的“斛之制”沒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指的是上文的“斛之制”與王莽銅斛及《漢書·律歷志》所論之斛同,不符合事實,不像劉徽所言。最后這句話恐非劉徽原注。其影響所及,《九章筭術(shù)新校》以為“《九章筭術(shù)注》與《隋書·律歷志》《晉書·律歷志》實際上是記載了劉徽用他求的兩個圓周率對王莽銅斛的兩次校驗”[39]。《九章筭術(shù)注》的“斛之制”,《隋書·律歷志》《晉書·律歷志》的“古斛之制”,所指確是同一對象,但不是王莽銅斛,此言明顯不妥。不過,這句話中隱含的觀點:除了所用的圓周率不同,這兩次考證思路相同,是很有見地的。
《晉書·律歷志》曰:“鄭玄以為釜方尺,積千寸,比《九章·粟米法》少二升八十一分升之二十二。以算術(shù)考之,古斛之積凡一千五百六十二寸半,方尺而圓其外,減旁一厘八毫,其徑一尺四寸一分四毫七秒二忽有奇,而深尺,即古斛之制也?!盵40]這段文字更接近于李淳風(fēng)所得的原始資料。佚名考者的“以算術(shù)考之”,類似于劉徽注的“釜六斗四升,方一尺,深一尺,其積一千寸。若此方積容六斗四升,則通外圓積成旁,容十斗四合一龠五分龠之三也。以數(shù)相乘之”。劉徽雖“出斯二法”([34],頁56),考“斛之制”時只用了徽率157/50,而且語帶保留。佚名考者用了劉徽所創(chuàng)較好的圓周率3927/1250,語氣也不同。他得出不同的庣旁,特意改稱為“減旁”,但“減旁”之數(shù)卻欠精。又自以為考得了真正的“古斛”,在劉徽注的“斛之制”上添加一“古”字,變成了“古斛之制”,貌似實有其事,與劉徽謹慎的學(xué)風(fēng)迥異。退一步說,如果這項資料來自李淳風(fēng)獲得的劉徽著作,他注釋《九章筭術(shù)》時為什么不用呢?可見這個佚名考者與劉徽不是同一人,應(yīng)活動于劉徽之后、祖沖之之前。其所考的所謂“古斛之制”雖系烏有,所用的圓周率3927/1250卻非劉徽莫屬。
致謝成潁春先生提供《印學(xué)研究》上的論文和300毫升“主升”的出處,馮勝君先生幫助翻拍《齊陶文集成》緒論,謹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