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才智
選者之權(quán)利,能使人歸。作為古老的古典文學(xué)批評方式,選本與評點、序跋、詩話等,共同構(gòu)成中國文學(xué)批評的形態(tài),其影響力不可小覷。留存至今的300余種唐詩選本,有的只選詩作,有的選詩之外另附作者小傳,有的選詩兼夾圈點和評點,還有的選詩兼夾注釋,更有加以綜合性評價者,這幾種形式有時還相互交叉,不少選本更是兼具兩種以上功能,風格形式,可謂多種多樣,真是一筆寶貴的文化財富。其中,初刊于公元1763年的《唐詩三百首》是公認最為流行的——“風行海內(nèi),幾至家置一編”(四藤吟社主人《唐詩三百首補注序》,見陳婉俊《唐詩三百首補注》卷首),“人奉一編,以為圭臬”(胡本淵《唐詩近體序》,見光緒間刊本《唐詩近體》卷首)?!短圃娙偈住返纳墝ο笫恰肚Ъ以姟罚昝郎壷?,至今未衰。在問世至今的 258年間,盡管《唐詩三百首》主要被視為普及讀物,但早已進入學(xué)術(shù)研究視野。雖然還缺少專業(yè)性質(zhì)的校勘修訂,但以之為選題的期刊和學(xué)位論文已蔚成大觀,正可與其流傳至廣相互呼應(yīng),這兩者恐怕都是蘅塘退士(1711—1778)所始料未及的。編選者蘅塘退士夫婦的名不見經(jīng),與《唐詩三百首》的流行不衰,構(gòu)成強烈反差,值得玩味——為什么最流行的唐詩選本,既非名家之選,也未強調(diào)去貫徹某種詩學(xué)理念?
盡管《唐詩三百首》流行不衰,但絕非今日最理想的唐詩普及讀本。所以,不斷有人在加以升級和改造。近日,針對其存在的不足,李定廣先生精心校訂出版了《分類唐詩三百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20年9月版),改訂原編各種“硬傷”,盡量彌補“軟傷”。書逢愜意堪快讀,抱著學(xué)習(xí)的態(tài)度,拜閱一過,頗受教益。該書最大的特點是分類編排,管見所知,上世紀吳在慶先生《新編唐詩三百首》(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9月版)也是分類,將所選333首詩也是歸為10類,只是名目各異。相比而言,按照題材分類編排,較分體更麻煩,容易引起爭論,因為有的詩歌題材并非單一,而分體則更利于尋找和定位。當然,對今天的初學(xué)者而言,分類也不無助益,拙編《唐宋詩詞鑒賞》也是按照題材分類編排,個中甘苦亦稍有體會。
那么,對照李定廣先生所言《唐詩三百首》存在的三大“軟傷”和五大“硬傷”(參見其《〈唐詩三百首〉的“軟硬傷”及其成因》,《文藝研究》2021年第1期),再參考其《近年通行本〈唐詩三百首〉若干注釋商榷》(《汕頭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1期),令人欣喜地看到,《分類唐詩三百首》的重編,很好地避免了誤導(dǎo)讀者的種種“軟硬傷”,大大紓解今日學(xué)術(shù)規(guī)范與古人詩學(xué)理念之間的張力。但略有遺憾的是,大量比較精到的原批,基本沒有保留,比如元稹《遣悲懷三首》批語:“古今悼亡詩充棟,終無能出此三首范圍者”,等等,頗有遺珠之憾。還有幾處瑕不掩瑜的問題(不是硬軟傷),比如書中(P146)寫道:“張祜晚年和白居易喝酒開玩笑”,那一年詩人張祜才34歲,“白公”54歲,而且并未談及“喝酒”,不僅史料無稽,而且20歲的年齡差,又是“始來謁”,也大不合情理。又如,王維《輞川集》“寫輞川別墅的二十個景點”(P146),這是不準確的,詳情可見陳鐵民先生《輞川別墅遺址和王維輞川詩》一文。另外,“王維,蒲州(今山西永濟)人”(P6),應(yīng)為蒲州猗氏(今山西臨猗縣)人,這也是王維研究專家陳鐵民先生認真考證之后得出的結(jié)論,詳情可見《文學(xué)遺產(chǎn)》上相關(guān)論文。又,“少府:縣尉,比縣令小”,后四個字亦可以再斟酌一下。又,“白居易,下邽(今陜西渭南)人”,或可準確標明原籍太原,后遷居下邽,生于新鄭(今河南新鄭)。又,蘅塘退士批注《登樂游原》:“好景難長久,皆當作是觀”,“是”疑為“此”。又,“朱金城《白居易集校箋》”,“校箋”疑為“箋校”。又,“落魄(tuó):一作落拓”,注音tuó,只是“落魄”之“魄”的又音,疑應(yīng)標其本音。手民之誤,在所難免。吹毛求疵,達者幸恕。
唐詩不僅是華夏民族的文化遺產(chǎn),也是世界人民的共同財富。歲月滄桑,物質(zhì)性的存在終將消逝,而作為精神財富的唐詩當會永存。輝煌的唐詩,不僅是美育和文學(xué)教養(yǎng)的經(jīng)典,哺育了偉大的詩歌傳統(tǒng),同時也是其他藝術(shù)創(chuàng)作挹之不竭的靈感源泉,《唐詩三百首》正是源泉里最澎湃的一脈。追流當溯源,竊以為,在不斷升級改造修訂《唐詩三百首》的同時,有必要為讀者提供其最早的原刻本,而不僅僅是翻刻本、注釋本、補訂本?!吨袊偶偰俊分浻?1種《唐詩三百首》,而包羅豐富的《唐詩選本叢刊》(陸有富編,北京燕山出版社2020年3月版)只選了常見的兩種,最重要的上海圖書館藏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刻本至今尚在深閨,不免令人遺憾。在向258歲的《唐詩三百首》致敬之際,也期待可以一睹其出生之際的原貌。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