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白鶴林寫過一首詩叫《孤獨》:
從童年起
我便獨自一人
照顧著
歷代的星辰
這是一首很美的詩,美得讓人心碎。我一遍遍地抄寫,希望可以借此減輕自己的孤獨。然而事與愿違,我抄寫的次數越多,我的心越是碎得不成樣子。蛐蛐咬住月光的一角,月光的傷口里淌出幾粒散碎的銀子,提醒我,去年的白襯衫,還在洗衣機里昏睡。
你向我描述此刻的小鎮(zhèn),幾輛車,什么顏色,以什么樣的速度從你窗前駛過,甚至,電線桿上落了幾只鳥,你也如數報給了我。
你想給我一種安全感,可同時,也泄露了你的孤獨。
你說,云在天上的時候,還可以望一望。一旦落在人間,化成了雨,就再也不屬于望云的人了。
我們總是喜歡去一些景區(qū)拍照,照片里,除了自己,總是還有很多陌生人。
我們總是這樣啊,會和一些不相干的人,走在相同的風景里。
和自己道聲晚安,卻一夜無眠。
無法入睡的事物,你觸碰不到它們內心的安寧。
鶴有著蘆葦一樣纖細的腿,多么惹人嫉妒,憑什么它們單靠一條腿就能安然入睡?
無辜的燈又替我堅強地亮了一夜。直到聽見隔壁嬰兒的啼哭,我才睡下。確定了生命的蓬勃,我才肯安下心來。
狄金森說,我想你了,可是我不能和你說,就像那喜馬拉雅山頂,永遠不會有萬家燈火。
我想,是我的夜晚到了,請不要打擾我的思念上路。
我想,我終生都敞開著一只大口袋,那是對于愛、溫暖和忠誠的渴念。
我坐著,坐在你離開后吃過的榴梿的味道里。
那個院子里的人越來越多,狗都累得不叫了。我等了一天,也沒有一個人過來,向我借把椅子。
還好,還好,我是一個有影子的人啊!
我想去的地方,是離你很近又不能讓你看見我的角落。我會帶著我的孤獨,它是我的影子,我逃它追,彼此纏繞。
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在于你的偶爾想起,在于你的剎那默念。
那個年近百歲的老人又一次從我窗口經過,我感到了時間的可怕。衰老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此刻,我像一個饑腸轆轆的和尚,手里握著三粒豆子,不知道是煮了好還是炒了好。
月光時隱時現,拂過山岡,我看到起伏的美,也看到暗淡下去的憂傷。誰能告訴我,殘缺的月與圓滿的月,哪一個看上去更孤獨?
原諒我,在暗夜里跳起了舞,我只是,在黑暗中認出了我自己。
我動了感情,所以,月亮涼了。
當我失去記憶的時候,我需要虛構一些往事,需要它們向上拉拽我,不然,我就會像一個底部裝滿石子的口袋,向懸崖的深處急速墜落。
我忘記自己為了什么而離開,卻清晰地知道,自己為了什么而歸來。
我在生物鐘里倒行逆施,種植并收割了一行行詩句。很多年前,我也是這樣,整夜整夜地寫詩,把一顆顆星星,都推給了黎明。
其實,我完全可以活得像一位智者,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說,把該珍惜的舍棄,把該記住的忘記。
所以,我只管告誡你—
這個秋天,我只剩下一盆干凈的水。你若來,別帶太多的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