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榮貴
1999年,農(nóng)歷六月十八日,母親病逝之后,我一直有個心愿,把父親接到城里和我們一塊兒住。
2008年春天,父親在我的再三邀請下,從湘西北的鄉(xiāng)村來到我工作的城市。為了讓他了解北京的悠久歷史,我專門請假陪他登天安門城樓,爬八達嶺長城,看十三陵,游天壇和即將竣工的鳥巢等;逛過王府井、西單、新東方天地等大型商場,吃過北京的烤鴨、果脯、炸醬面等特色小吃……父親和我們在一起玩兒得很高興,他與老家人通電話時,言語中,還不時地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驕傲。他說,種了一輩子地,平時連個外縣的人都很難見到,而站在北京的大街上,那些只能在電視電影里才能看到的藍眼睛、黃頭發(fā)及膚色各異的外國人,三五分鐘就與你擦肩而過……
父親在家的時候,經(jīng)常一個人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還不時地用手摸摸家具、電器和寬敞明亮的門窗,甚至還會時不時地發(fā)出一陣憨笑。覺得自己雖然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卻用種莊稼的手為部隊培養(yǎng)出了一名黨員干部,而且還在大城市工作,心里很有成就感。我上班之后,他待在家里哪兒也不去,早上6點起床把電視打開,直到晚上10時30分就寢才關(guān)機,很陶醉地坐在沙發(fā)上,屁股也不愿挪動一下。
就這樣,父親由于長時間不走動,在家住了半個月,腳腫得像面包似的。我下班回家后,他把腿伸到我跟前說,“兒子,我恐怕就是種地的命,人不干活兒腳都腫得穿不進鞋了?!边€找理由說,“老家養(yǎng)的雞和地里種的菜也沒人管,我想早點兒回去?!蔽艺f:“那不值幾個錢,就扔在那兒吧?!薄安恍校悴淮饝?yīng),我自己走,再說,我整天與鄉(xiāng)親們在一起比一個人待在你這兒強?!苯?jīng)過幾番勸說和挽留,見父親去意已決,我只好把他送回千里之外的鄉(xiāng)下。
父親多年養(yǎng)成的勞動習(xí)慣一直沒改,不管是刮風(fēng)還是下雨,每天依舊凌晨4時30分起床,經(jīng)常一個人趁著朦朧的夜色,把地里的菜摘好挑到池塘邊一點點兒洗凈,一把把捆好,然后再整整齊齊地碼在菜籃子里,挑到離家2公里外的集市上去賣。當(dāng)我得知這一情況后,內(nèi)心的“火”一下就躥了起來。我在電話里很生氣地唬他:“爹,您是得過兩次腦溢血的病人,不愛惜身體怎么行?別人知道了還以為我們做子女的對您不孝順?!笨晒虉?zhí)的父親每次面對我的勸說,依然是虛心接受、屢教不改,每天照樣起早貪黑地侍弄他的一畝三分地,經(jīng)營他的菜園子。為排除他的寂寞和對他有個照應(yīng),我們鼓勵他找老伴兒,在先后與譚姨和李姨相處一段時間后,最終還是由于性格差異等因素?zé)o果而終,自己依舊孑然一身。
我們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父親為掙錢補貼家用,一年四季在縣城做小工、拉板車,常常累得汗流浹背、腰酸背痛。記得在送貨的路上,那匹威猛高大、性情剛烈的棗紅馬只要一發(fā)飆,便拖著板車在路上沒命地跑。父親因馬車失控,多次連人帶車摔在路旁的水溝里。當(dāng)鄉(xiāng)親們把鼻青臉腫的父親從車底下抬出來的時候,他關(guān)心的并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反復(fù)詢問板車摔壞了沒有。
為支撐我們那個并不富裕的家,父親不僅能吃苦,而且對我要求非常嚴(yán)。為掙生產(chǎn)隊一年45公斤稻谷,他讓我8歲放牛。為不耽誤學(xué)習(xí),我每天必須得清晨5時30分起床。正在長身體的我特別嗜睡,有時一個人騎在牛背上,任牛搖搖晃晃地走2里地,眼睛都未睜開。特別是那頭“重色輕主”的牯牛,只要一見到母牛,便會肆無忌憚地狂奔,我曾無數(shù)次從牛背上被四腳朝天地扔在稻田里,摔得眼冒金星、渾身是泥。
我對父親產(chǎn)生了深深的怨恨。一天,我站在他跟前淚眼汪汪地質(zhì)問:“爹!我是您親生的嗎?你在家里讓我享受過獨子的待遇嗎?”父親吃驚地看著我,停了一會兒說:“兒子,你是爹親生的,爹讓你每天去放牛,就是讓你長大以后不放牛,你要知道,人一輩子很漫長,會遇到很多艱難險阻,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難,爹只有從小不斷地摔打你、磨煉你,你將來才能擔(dān)重擔(dān)、干大事、有出息?!?/p>
印象最深的是我上小學(xué)5年級的時候,我和爹媽在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雙搶”(搶割搶播),我一邊汗流浹背地收割稻谷,一邊不耐煩地問父親:“爹,你看田埂上那自由自在、成雙成對散步的人,他們?yōu)槭裁床弧p搶?”父親說:“那是紡織廠的工人,八小時之外的時間由他們自己支配,如果你想以后像他們一樣很悠閑地生活,必須得好好念書,將來才有作為。否則,你永遠都走不出這塊莊稼地!”
我家祖祖輩輩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我能從鄉(xiāng)村走進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由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成長為部隊的黨員干部,得益于父親的嚴(yán)厲教育。
然而,2013年1月19日(2012年農(nóng)歷臘月初八),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大嬸媽在電話里驚恐萬狀地說:“榮貴,你爹在門前的池塘里溺水了。”
開始,我還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消息得到確認之后,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整個人站在地上輕飄飄的,身上沒有一點兒支撐的力量,眼前突然一黑,一個趔趄差點兒栽在地上。怎么會這么突然!父親昨晚還在電話里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年貨已備好,只盼著我早點兒偕妻帶女回家團聚。如明年方便,還準(zhǔn)備來京參加我女兒15歲的生日慶祝?!?/p>
沒想到,他昨晚在電話里與我說的那些,竟成了他留給我的最后遺言。
我急匆匆地從北京趕回桃源老家,迎著刺骨的寒風(fēng),呆呆地站在父親溺水的地方,心如刀絞。我不知道在那個晨霧迷茫、寒氣逼人的清晨,他一個人在尋求救援的時候,身體是多么的難受;在人們睡意正酣、萬籟俱寂的漫漫長夜,在左呼右喚無人應(yīng)答的情況下,他是多么的無助;在去池塘邊清洗弄臟的手而不慎落水,在頭腦清醒,而歸途無力的時候,是多么的孤獨和絕望。
就這樣,父親在那個無人知曉的清晨,不慎跌落到門前那片徹骨冰冷的池塘,悄無聲息地走完了他坎坷而又平凡的一生。每天《新聞聯(lián)播》之后,都是我與父親通話的固定時間。盡管沒什么大事,我都會問問他的身體,聊聊各自的近況,或向他講講我工作上的收獲,生活中的煩惱??勺詮母赣H走后,我每天不知道該做什么,生活如同嚼蠟般沒有滋味。我有時躺在床上眼睛一閉,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就像電影一樣,在腦海里一幕幕再現(xiàn);我有時坐在凳子上愣愣地發(fā)呆,突然覺得精神上最大的依靠沒有了。
我有時想給他打電話,可那個熟悉得倒背如流的號碼沒按一半,卻突然發(fā)現(xiàn)我要關(guān)心的這個人已離開人世。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