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本夫

也許，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他鄉(xiāng)。

你在一個地方已經(jīng)住了三代、五代，以為就是這里人了。十代、二十代、三十代以前呢？你的家族來自哪里？歷史上由于戰(zhàn)亂、災(zāi)荒、謀生等各種原因，人類一直在遷徙、流動，終于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權(quán)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開始幾輩人還記得來自何方，后輩就漸漸淡忘了。好在中國人有修譜建祠的傳統(tǒng)，記載故鄉(xiāng)，供奉先祖，把繁衍世代記錄入冊。家譜上還會記載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也是為了教育后人。

我家族譜上就記錄了一件趣事，說一位叫“春”的先祖，“于明時正德年問上京捐職，至盧溝橋，適逢修造橋梁，善念忽動，遂將捐職之資，修盧溝橋一孔?！碑?dāng)時看到這里時，不由啞然失笑。這位先祖也是瀟灑，千里迢迢去京城捐官，卻一時“善念忽動”，放棄捐官，將大把銀子送給盧溝橋修繕工程，然后轉(zhuǎn)身回來了。盧溝橋始建于金代，金章宗年問，石橋始成，“盧溝曉月”即成燕京八景之一。后又多次修復(fù)。八百多年問，盧溝橋見證和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故事，既有王爺駕臨的威風(fēng)八面，也有才子佳人的閑情逸致;既有國破山河碎的七七事變，也有普通百姓牧羊砍柴的日常。一座老石橋就是一部歷史。我先祖的故事湮沒其中，也許微不足道，但我還是為他驕傲。一次去北京開會，我專門趁空去了一趟盧溝橋。橋體壯美滄桑，十一孔連拱，哪一孔是先祖曾捐資修建過的，雖已無法得知，但還是有一種親切感。先祖的做派，并沒有讓我覺得唐突，因為家風(fēng)如斯，代代傳承而已。

我們這一支趙姓族人，一世祖是北宋名臣趙抃。趙抃是浙江衢州人，字閱道，景祐進士，是宋初古文運動先驅(qū)趙湘的孫子。他從二十六歲入仕，先后歷任縣、府、朝官多職，累官至資政殿大學(xué)士、參知政事（副宰相），以太子少保致仕，凡四十五年?！端问贰酚小囤w抃傳》，當(dāng)時和包拯齊名，今《辭海》有他的條目，在《辭源》等成語詞典中，有兩個成語由他而生成，一個是“鐵面御史”，一個是“一琴一鶴”。前者說他任殿中侍御史時，還只是個七品小官，卻屢屢彈劾一些違法亂紀(jì)的高官顯貴、皇親國戚。其中，彈劾當(dāng)朝宰相陳執(zhí)中最為著名。當(dāng)時滿朝文武都為他捏一把汗，因為官職差別太大。朝廷不準(zhǔn)，他就連上十二道本。朝廷大為惱火，嚴(yán)令他不準(zhǔn)再奏。趙抃冒滿門抄斬之險，又上第十三道本。這一次，他彈劾自己，奏章為《罪己書》，說陳執(zhí)中德不配位，自己身為監(jiān)察御史，卻不能追究贓官，是為失職，請朝廷治罪。朝廷大窘，終于罷免了陳執(zhí)中相位。此事震動朝野，齊贊他為“鐵面御史”。另一個成語“一琴一鶴”，是說他外派四川任職時，不帶家眷，只攜一琴一鶴，匹馬入蜀。到任后安邊境、治水患、救災(zāi)民、正綱紀(jì)、平冤獄、興教學(xué)，日行其事，夜必焚香告天，可知其自律修成，襟懷坦蕩。任職期滿回京時，不置一物，仍是一琴一鶴。不僅百姓百官由衷感佩，連神宗皇帝也贊他為官清廉：“聞卿匹馬入蜀，以一琴一鶴自隨，為政簡易，亦稱是乎？”四川山高皇帝遠(yuǎn)，歷來極難治理。趙抃先后四次被派往四川任職，解決難題。趙抃第一次入川渡一條江時，見江水至清，曰：“吾志如此江清白?！彼拇ㄇ灏捉纱说妹?，成都至今有青白江區(qū)。趙抃一生政績無數(shù)，去世后，神宗皇帝聞訊，“輟朝一日”為之舉哀，贈太子少師，謚號“清獻”，后人稱“清獻公”。同朝晚輩蘇軾奉旨為之撰寫《趙清獻公神道碑》（見《蘇東坡全集》），蘇軾一向敬重趙抃為人，傾心而作，競成數(shù)千言，以歷代圣賢比之。凡他做過官的地方，紛紛建祠紀(jì)念。趙抃和陸游先后在崇州（古蜀州）為官，深得民心，當(dāng)?shù)厝嗽ā摆w陸公祠”，后改名“二賢祠”，至今仍在。時過千秋，直到前幾年，崇州地方政府又建一座琴鶴廣場，立趙抃牽馬負(fù)琴引鶴銅像，以教育今日之官員。今年春天，由四川話劇院主創(chuàng)的大型話劇《大宋御史·趙抃》在北京國家大劇院成功演出，觀眾如潮，反響強烈。趙抃從政四十五年，七十二歲歸隱家鄉(xiāng)衢州。他之所以能在兇險的官場得以善終，并享譽千年，不是因為他處世圓滑，而是因為他為官清正，以浩然之氣立于世間。趙抃為官以“中和之道”著稱，把權(quán)力與善意相結(jié)合，他的鐵面只對惡人，他的善意卻廣施下級和百姓。經(jīng)他擔(dān)保向朝廷舉薦提拔的人，遠(yuǎn)比他彈劾的人多。他一直主張“崇學(xué)校、禮師儒”“民有可與與之，獄有可出出之”。誠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在《趙公越州救災(zāi)記》中說：“其施雖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雖行于一時，其法足以傳后?！?/p>

趙抃后裔人丁興旺，支系繁多。后因種種原因，星散各地。據(jù)目前所知，趙抃后裔家譜有“琴鶴堂”，有“清獻堂”。“琴鶴堂”源于一琴一鶴故事，“清獻堂”源于神宗所賜的謚號。我們這一支是趙抃長子“岏”的后代，家譜標(biāo)明為“古豐琴鶴堂”。據(jù)家譜記載，趙扦六世孫“什公”率族人于南宋末年遷居湖南隆回，建趙家壟。時元兵南侵，天下大亂。不久，其中一支族人又離開隆回?！耙虮茉杈娱L清，其時姓字不欲著于人間?！本褪钦f，因趙姓是宋室皇姓，擔(dān)心株連被殺，逃往山東長清，隱姓埋名，生活了一百多年。直到“明太祖破元治定功成，永樂起靖難兵，叔侄輩隨大兵南下”，想重回故里。因某種原因，其中十二世一支“友信公”和家人滯留江蘇徐州豐縣，從此定居下來，初建永寧集，后改為趙集，筑墻立寨，修譜建祠，就是我現(xiàn)在的家鄉(xiāng)，迄今六百多年，繁衍人口已近三萬。從一世祖清獻公趙扦到我這一輩已是第三十一世。豐縣趙集和隆回趙家壟分屬江蘇和湖南，因歷史上兵荒馬亂，又相距遙遠(yuǎn)，音訊斷絕，雙方一直失聯(lián)。直到前幾年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才取得聯(lián)系。之后，兩地很快互派族人探訪，對照家譜，竟全然相合。同為琴鶴堂子孫，一別七百多年，終于找到對方，雙方族人抱頭痛哭。

今年清明節(jié)，我?guī)拮雍痛笈畠喝フ憬橹?，給一世祖清獻公趙抃掃墓。趙抃故里在衢州北門外沙灣村，屬于衢州市區(qū)。村前就是寬闊清澈的衢江。衢江是衢州的母親河，也是錢塘江最大的支流。真是奇妙，雖是第一次來，地形地貌卻似曾相識，完全沒有陌生感。這也許是祖居地割不斷的血脈記憶吧。

趙抃墓是浙江省文物保護單位。我們在同為趙抃三十一世孫趙瑞芳兄弟的陪同下，在墓前獻花祭奠。又回市區(qū)瞻仰了始建于宋代的趙抃祠。站在村前的衢江邊，內(nèi)心無法平靜。當(dāng)年，先祖正是從這里走出，帶著衢江的寬廣情懷和清澈人品，為官立世，為后人傳頌。作為后世子孫，唯有高山仰止，誠惶誠恐，不要玷污了他老人家千年美名。

湖南隆回縣趙家壟，也是我特別想去的地方，畢竟我現(xiàn)在家鄉(xiāng)的先祖，是從那里遷出的。隆回縣趙家壟的家譜上，還記錄著我豐縣趙集先祖的名字。真是天遂人愿！金秋十月，一天忽然接到湖南作家蔡測海兄的電話，邀我去湖南雪峰山溆浦縣參加一個活動。我查了一下地圖，溆浦和隆回竟是鄰縣，同在雪峰山中，不由大喜，遂欣然赴約。

這次活動邀請了不少著名作家，活動的名稱是“雪峰山論美與樹結(jié)緣”，發(fā)起人是湖南雪峰山生態(tài)文化旅游公司老總陳黎明先生。說起陳先生，也是奇人一枚。他是一位文學(xué)愛好者、收藏家，當(dāng)過兵，轉(zhuǎn)業(yè)后和幾位戰(zhàn)友先是搞了一個生態(tài)養(yǎng)殖公司，以養(yǎng)豬為主，居然做成“天蓬大元帥”，公司上市，他自己也成為湖南有名的富人。但不久，他卻拋開原有公司，投資十幾個億，搞起了雪峰山生態(tài)保護、生態(tài)扶貧、生態(tài)開發(fā)旅游。目前還在大規(guī)模投入，收回遙遙無期，但他做得興致勃勃。他說雪峰山延綿幾百公里，是湖南人的“父山”，這座山有太多的傳說、古跡和歷史記憶，有巢氏、伏羲氏、炎帝、夏禹、屈原、劉禹錫、王昌齡、王陽明、魏源、成仿吾、陳天華、向警予、滕代遠(yuǎn)、粟裕，等等，或出生于此，或曾在這里留過足音。

這是一座自然景觀和歷史積淀都足夠豐盈的大山。近代史上，抗戰(zhàn)最后一役“湘西戰(zhàn)役”就發(fā)生在雪峰山，軍民血戰(zhàn)日軍，并最終取得一場大捷，充分展現(xiàn)了中國軍人的血性和湘西民風(fēng)的彪悍。陳黎明先生說，這是一座值得尊敬的山，值得我去守護它，值得我為山中貧困的百姓做點兒事。這幾年，他通過修橋鋪路、慈善捐款、勞務(wù)用工、扶貧創(chuàng)業(yè)，使二十多萬人受益。2016年，陳先生被評為“湖南省百名最美扶貧人物”。他說，這個榮譽是我最為珍惜的。

10月11日，活動將近結(jié)束。當(dāng)天下午，住進溆浦和隆回交界處的一座山中房舍里。這里距我祖居地隆回趙家壟更近了，心情不免有些急迫。陳先生知道我尋根問祖的事，非常熱心，特意安排副總夏喜衡先生第二天陪我一同前往。次日天剛蒙蒙亮，隆回趙家壟的幾位宗親就驅(qū)車百里來接我了。這幾位宗親我都認(rèn)識。前兩年，他們曾代表隆回趙家壟去我家鄉(xiāng)豐縣趙集認(rèn)親，之后轉(zhuǎn)道南京看我。這次相見分外親切。早飯過后，匆匆上路。陳黎明先生一直等在路邊送行，讓我很感動。一路上林木茂密，山道彎彎，車子顛得厲害，我的內(nèi)心也翻騰得厲害。終于看到趙家壟了！鼓樂、鞭炮、禮花、橫幅，宗親們用最隆重的方式歡迎我認(rèn)祖歸宗。從村口下車，接我的丁保叔就一直牽住我的手，同輩伯群弟和侄輩述清一直在后隨護，仿佛怕我迷了路。沿途宗親們不斷向我熱情招手，我也不斷揮手致意，淚水止不住流下來。歸來了！游子歸故鄉(xiāng)，原來是這樣的親密無間，七百年前仿佛是昨天，我們從來沒有走遠(yuǎn)。丁保叔牽著我的手直奔祠堂。祠堂最高處懸一塊立匾：“天水郡”，下頭一塊橫匾：“琴鶴堂”。進得祠堂，正殿供奉著一世祖清獻公趙抃的像。圍攏來的一二百位宗親，陪我一同舉行了祭祀儀式。幾位八九十歲的老人拉著我的手問長問短。之后，他們鋪開宣紙，要求我留一幅字。于是我提筆寫下幾句話：“清獻子孫走天涯，兩擔(dān)書卷三匹馬，七百年后回故里，雪峰山下淚一把?！?/p>

認(rèn)祖歸宗，不忘先人，一直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和最重要的凝聚力。就像海內(nèi)外炎黃子孫，每年都舉行炎帝黃帝祭祀大典，正是數(shù)千年不變的血脈傳承。也正是這種超強的凝聚力，才使中華文明從來沒有中斷過。我們可以走遍千山萬水、天涯海角，但胸膛里跳動的永遠(yuǎn)是一顆中國心。

美術(shù)插圖：吳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