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燁
《陶淵明集》卷二有一首《問來使》詩:
爾從山中來,早晚發(fā)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dāng)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yīng)熟。
據(jù)國家圖書館所藏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可知,宋本陶集已有此詩a。詩題下有宋人校語:“南唐本有此一首。”也就是說,宋人所見的一種南唐本《陶淵明集》著錄了這首詩,顯然,校勘者意在表明宋代流行的陶集大多沒有這首詩(參見下文所引蔡絳《西清詩話》)。事實(shí)上,宋代以來的學(xué)者多以偽陶詩目之。b 說它是偽陶詩,固然正確,但我們必須看到,這篇作品實(shí)際是一首早期的比較典型的擬陶詩:不僅“山”“屋”“窗”“菊”“蘭”和“酒”等意象遍布陶集,而且“歸去來”直接取詞于陶淵明的那篇名賦,熟讀陶詩者自然是一望即知。
詩中所謂“天目”,是指東晉時期浙江安吉縣境內(nèi)的天目山,即東天目(位于今浙江省杭州市西部),此山距會稽不遠(yuǎn)。《四庫全書總目》卷七十六“《天目山志》四卷”:“浙江有東西二天目:東天目在臨安縣之西五十里,西天目在于潛縣西北四十五里。據(jù)此書所圖,則本屬一山,東西水源若兩目然,故曰天目。”詩中“我屋”一句中的“窗”,宋洪邁(1123—1202)引作“山”(詳見下文)。宋胡仔(1110—1170)《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五柳先生下》引宋蔡絳(公元1126 年前后在世)《西清詩話》云:
(陶)淵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詩家視淵明,猶孔門視伯夷也。其集屢經(jīng)諸儒手校,然有《問來使》篇,世蓋未見,獨(dú)南唐與晁文元家二本有之。詩云……李太白《潯陽感秋詩》:
“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yīng)熟?!逼淙≈T此云。
晁迥(948—1031),謚文元,是北宋時期的著名文學(xué)家和藏書家。宋嚴(yán)羽(1192 ?—1245 ?)《滄浪集》卷一、魏慶之(約公元1240 年前后在世)《詩人玉屑》卷十一以及元陶宗儀(1329—1412 ?)《說郛》卷八十三上轉(zhuǎn)引此文,其中《問來使》詩“我屋”一句,“窗”字皆作“山”,所以這句詩的文本當(dāng)以“我屋南山下”為正。南山就是廬山。《全晉文》卷三十七庾亮(389—340)《翟征君贊》:“景命不延,卒于尋陽之南山?!?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悠然望南山。”洪邁《容齋隨筆·五筆》卷一“問故居”條:
陶淵明《問來使》詩云:……蓋天目疑非陶居處。然李太白云:“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yīng)熟?!蹦擞么藸?。王摩詰詩曰:“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杜公《送韋郎歸成都》云:“為問南溪竹,抽梢合過墻。”《憶弟》云:“故園花自發(fā),春日鳥還飛?!蓖踅楦υ疲骸暗廊吮鄙絹?,問松我東岡。舉手指屋脊,云今如許長。”古今詩人懷想故居,形之篇詠,必以松竹梅菊為比興,諸子句皆是也。
正如洪氏所列舉的那些詩作,此詩也是因“懷想故居”而“形之篇詠”的。天目山使者的到來,激起了詩人對故鄉(xiāng)的強(qiáng)烈思念,正所謂舊國舊邦,望之悵然。第一二句與第三四句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對比,突顯了詩人強(qiáng)烈的故山之思與故園之情。此時的詩人雖然游宦于外,但其情志卻在于歸隱南山,與芳菊為侶,與美酒為伴,在詩人的想象中,薔薇抽葉,秋蘭馥郁,故鄉(xiāng)的一切都是無比美好的。
此詩題目雖然是《問來使》,但詩人之真意并不在“問”,而是借“問”言情,所以這首詩在藝術(shù)上的突出特點(diǎn)是有問而無答,因?yàn)樵娙瞬恍枰皝硎埂弊鞔穑^“問來使”不過是詩人發(fā)唱的引子而已。這正是典型的“《問》體詩”。所謂“《問》體詩”,前人指屈原《天問》之詩體。宋蔡正孫(1239—?)編《詩林廣記》后集卷二載王安石(1021—1086)《勘會賀蘭山主》:“賀蘭山上幾株松?南北東西共幾峰?買得住來今幾日?尋常誰與坐從容?”蔡氏引黃升(公元1249 年前后在世)之語云:“前輩作詩有蹈襲而不以為嫌者,荊公此詩全用唐皇甫冉《問李二司直》六言詩意,此體甚新,詩話中未有拈出者?!痹诖苏Z之下,蔡氏附錄了唐人皇甫冉(717—770)《問李二司直》一詩:“門外水流何處? 天邊樹繞誰家? 山絕東西多少? 朝朝幾度云遮?”(《全唐詩》卷二百五十)蔡氏又引黃升之語云:“皇甫冉此詩,蓋用屈原《天問》體也。”且曰:“愚謂陶淵明《問來使》篇,亦是此體,淵明詩見《前集》一卷。”據(jù)此,“《問》體詩”或有問無答,或有問有答,而以“問”為最基本之特征,例如:
此水何時流?此山何時有?(〔晉〕湛方生《帆入南湖》,〔明〕馮惟訥《古詩紀(jì)》卷四十六)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十七)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唐〕李白《把酒問月》,《李太白文集》卷十七)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宋〕蘇軾《水調(diào)歌頭》,〔宋〕黃升《花庵詞選》卷二)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宋〕李之儀《卜算子》,《姑溪居士前集》卷四十五》)
皆屬于此體。而關(guān)于《天問》之詩體,在20 世紀(jì)40 年代,臺靜農(nóng)(1902—1990)依據(jù)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的“西南苗族關(guān)于開天辟地的歌詩”斷言:“我以為屈原作品的文體,皆系采自當(dāng)時民間的歌詩體,最顯著的如《九歌》。而《天問》一篇之體制,雖獨(dú)異于其他作品,然亦未必為屈原創(chuàng)制,實(shí)亦襲自民間作品。”
在六朝時代,天目山多有修道之人,與浙江天師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文苑英華》卷六百七十七載周弘讓(公元560 年前后在世)《與徐陵書薦方圓》有“唯趙郡方圓,棲遲天目,年過強(qiáng)仕,不慕時榮,文史足用,學(xué)藝優(yōu)敏”云云,而《文苑英華》卷六百七十七徐陵(507—583)《答周處士書》則曰:
辱去年三月二十七日告。仰披華翰,甚慰翹結(jié)。承歸來天目,得肆閑居,差有弄玉之俱仙,非無孟光之同隱。優(yōu)游俯仰,極素女之經(jīng)文;升降盈虛,盡軒皇之圖藝。雖復(fù)考槃在阿,不為獨(dú)宿,詎勞金液,唯飲玉泉。比夫煑石紛紜,終年不爛;燒丹辛苦,至老方成。及其得道冥真,何勞逸之相懸也。又承有方生,亦在天目,理當(dāng)仰稟明師,總斯秘要,豈如張陵弟子,自墜高巖,孫泰門人,競投滄海。何其樂乎!
可見周弘讓向徐陵推薦的這位趙郡人方圓(徐陵答書稱為“方生”),原來是一個隱居修道而又頗有宦情的青年才俊。在梁陳之際,周弘讓曾隱居于安吉縣天目山。唐顏真卿(709—785)《顏魯公集》卷十三《吳興地記》稱安吉縣天目山有“周弘讓故宅”,明董斯張(1587—1628)《吳興備志》卷十三引《談志》:
安吉有梁周弘讓故宅,弘讓之弟弘政為安吉縣令。弘讓結(jié)宇中山,耽玩文史。在縣南三十六里。
今《藝文類聚》卷三十六有周弘正(496—574)《還草堂尋處士弟詩》,“處士弟”即指其胞弟周弘讓。按《藝文類聚》卷三十六周弘讓《無名詩》:
行行訪名岳,處處必留連。遂至一巖里,灌木上參天。忽見茅茨屋,曖曖有人煙。一士開門出,一士呼我前。相看不道姓,焉知隱與仙。
“忽見”二句,意本《陶淵明集》卷二《歸園田居》其一:“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 “一士”二句,語本《陶淵明集》卷三《飲酒》二十首其十三:“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一士長獨(dú)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lǐng)?!笨梢娭芎胱屖窃谟幸獾啬M、化用陶詩。所以,清沈德潛(1673—1769)《古詩源》卷十四說他的這首詩“清真似陶詩一派,陳隋時得之大難”。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上引徐陵《答周處士書》“承歸來天目,得肆閑居”二句,其語意當(dāng)與陶淵明《問來使》詩“歸去來山中”一句有關(guān)。徐陵平生熟讀陶淵明作品,《文苑英華》卷三百十七載其《山齋》詩曰:
桃源驚往客,鶴嶠斷來賓。復(fù)有風(fēng)云處,蕭條無俗人。寒山微有雪,石路本無塵。竹徑蒙籠巧,茅齋結(jié)構(gòu)新。燒香披道記,懸鏡壓山神。砌水何年溜,檐桐幾度春。云霞一已絕,寧辨漢將秦。
此詩首句與末句,皆用《桃花源記并詩》之典故,這是顯而易見的。詩人的意思是說“山齋”之所處,乃世外桃源,神仙勝境,顯然此詩的寫作背景也與道家修煉有關(guān)。要之,作為修道者的詩人周弘讓和傾慕仙風(fēng)道骨的詩人徐陵,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陶詩的影響,他們對陶詩的接受,與陶詩的那種玉宇無塵的方外境界當(dāng)不無關(guān)系。
總之,這首《問來使》詩出自梁代周弘讓、徐陵一類與天目山有密切關(guān)系的文人的手筆(周弘讓的可能性最大),很早就羼入了《陶淵明集》中,類似的情況如江淹《擬陶征君田居》“種苗在東皋”(《江文通集》卷四)一首,居然以“《歸園田居》之六”的面目出現(xiàn)在宋本《陶淵明集》中e。但我們注意到,“《歸園田居》之六”位居《問來使》之前,二者相接,沒有其他作品的間隔。由此推斷,它們可能是在梁陳時代同時羼入陶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