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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膠州灣:海星泛濫之后

        2021-05-12 19:04:01王佳薇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11期
        關鍵詞:蛤蜊海星潛水員

        漁民在青島紅島漁港碼頭收購海星。圖/IC photo

        泛濫的海星

        下午兩點的碼頭最是喧鬧?!八锏模ò担┝鞫嗔?,不方便出海捕撈?!奔t島人習慣這么解釋潮汐的變化。剛把船靠岸的潛水員在岸邊洗了把臉,便匆匆上岸轉動塔吊。塔吊的一端連著鉤子,吊上來滿滿一桶海星。尚留在漁船上的另一名潛水員也趁勢拉著吊桶一同上了岸。

        一個吊桶能裝三百多斤。當日海里有大流,陳世良的這條漁船只撈上來一千多斤海星。塔吊移動了四五個來回后,漁船見了底。實際上,這點不算什么,“你3月1號來,一個船能裝下四千多斤海五星?!标愂懒颊f。

        在紅島,人們習慣稱海星為“海五星”或者“五星”。海五星有五個觸手,生命力頑強,“少了一個爪它照活不誤?!闭f罷這句,陳世良把折斷了一條腿的海五星拋進了海里。末了,他又指了指旁邊一箱小海星,“就這么大的,十天就能變得和旁邊的海五星一樣大,這東西管不了。”

        3月上旬,青島膠州灣的海星泛濫,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很多人從全國各地跑來看海五星,人最多時,紅島漁港碼頭“里三層外三層圍著的都是人,有收購商,有媒體,還有看熱鬧的(人)”。在紅島漁港開了十幾年小賣鋪的店主從未見過碼頭這般擁擠。

        人們從遠方聞訊趕來,奔赴一場“狂歡”,而后,海港又歸于平靜,前后不過二十天。

        據青島市海洋發(fā)展局通報,此次海星災情暴發(fā)主要集中在膠州灣海域的牡蠣、蛤仔底播海區(qū),粗略統(tǒng)計海星密度達到平均每平方米50個,受災面積約10萬畝,預計造成經濟損失1億元左右。

        對于此次紅島海星泛濫的原因,青島市海洋科技成果推廣中心研究員林治術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稱,天氣、水溫、土壤、水質、沒有天敵等變化都會影響海星的繁殖。“今年膠州灣的環(huán)境里有一些好的東西,適合它們生長與繁殖。從生物多樣性的角度來看,這是一件好事?!蓖瑫r,不可否認的是,這對養(yǎng)殖戶而言是一件壞事。“所以我們要采取一些措施來彌補”。

        青島市海洋發(fā)展局給出的官方解釋中提到,海星繁殖力強大,成活率極低,有研究表明,若海洋生態(tài)系統(tǒng)發(fā)生微小變化,造成海星幼體成活率提高,那么在幾乎沒有天敵的情況下,海星將極容易大量增加。

        此外,海星具有向食物富集區(qū)聚集的習性,主要捕食雙殼貝類、海膽、牡蠣和???。膠州灣作為貝類養(yǎng)殖區(qū)域,其底播的牡蠣、蛤仔等為海星提供了充足的食物,為海星的大量繁殖提供了環(huán)境基礎。

        陳世良在紅島生活了19年,在他記憶中,2021年遠非海星災害最嚴重的一次。2007年,海星泛濫成災,“把養(yǎng)殖戶(的海鮮)都吃絕了,哭爹喊娘的。”

        被海星吃掉的牡蠣。圖/本刊記者 王佳薇

        “這玩意兒遏制不了,除非你往海里面放藥,那不是把其他的東西也毒死了?這里面的東西都是相生相克的,生物鏈條,你把它全部弄死了,不知道其他哪樣東西也絕了。” 陳世良一邊說,一邊不時回頭望著海面,等待新的漁船靠岸。

        面對泛濫成災的海星,當地人沒有別的招,只能靠人力清理,漁民用地籠網誘捕,養(yǎng)殖戶雇用潛水員出海下潛捕撈。最多時,一天從碼頭出發(fā)捕撈海星的漁船有三十余條。海星泛濫之后,當地漁民利用這些人工方式,至今總共捕殺超過45萬斤。

        依然“看天吃飯”

        “海五星年年都有,”常年在碼頭做事的人對此見怪不怪,并達成一定的共識——“今年比往年稍微多點,只是你們不知道罷了?!?/p>

        以海為生的人,多是看天吃飯。養(yǎng)殖戶承包的灘涂以養(yǎng)殖蛤蜊、海蠣子(當地對牡蠣的俗稱)為主。盡管養(yǎng)殖這些多年,林成中依然難以預判二者的產量,“主要看年成?!?020年的這個季節(jié),林成中雇的漁船打撈海星只用了不到一周。彼時海星雖不泛濫,但雨水天氣居多,蛤蜊產量不高。

        2021年3月初剛聽說海里有“五星”時,林成中請潛水員去自己的灘上看了看,潛水員們后來在那兒撈了十多天的“五星”?!俺龊0?,掙點錢,不敢吃不敢喝,買的蛤蜊苗放在灘上,全讓海五星吃了。你說當時啥心情?”

        3月以來一個多月里,除去風浪大的日子,膠州灣捕撈海星的漁船都出海作業(yè)。潛水員們一般要下潛到海底八九米深處,以匍匐的姿勢撿拾海星并放到身后網兜里。除去看船的,一艘船有三到四名潛水員。每次上岸,潛水員劉虎的網兜都裝得滿滿的,“一網兜能裝二百來斤”。

        在水下,劉虎常會看到層疊堆積的海星。它們雖色彩美麗,捕食的過程卻近乎殘暴。捕食時,海星會用自己的五個觸手包裹住貝類獵物,長達數小時,獵物不能動彈,最終因缺氧而亡,雙殼打開。比起海蠣子,海星更容易掠食體積較小的蛤蜊。

        在海底,海星聚集并無規(guī)律可循,它們往往呈片狀而居?!爸灰泻P?,你那一片灘涂上養(yǎng)殖的東西都會遭殃?!苯涷炟S富的漁民都知道,海星只能單獨養(yǎng),“它體內分泌出來的液體會毒死其他海鮮?!绷殖芍姓f。

        “五星這個東西一多,就說明它在你灘涂里面待了有一段時間,已經吃過很多東西了?!钡鹊金B(yǎng)殖戶有所反應,灘涂上的蛤蜊多數已變成空殼。海邊養(yǎng)殖以年為周期,今年灘涂上的蛤蜊多是去年放的苗。林成中承包的2740畝灘涂里,專用來養(yǎng)蛤蜊的有300余畝,去年放的苗“百分之九十多都只剩下殼了”,他頗委屈地說道。

        養(yǎng)殖戶更多的是無奈。林成中的兒子林堂說,“他在家里很少說這些,抱怨、脾氣差肯定是有的,但一般都是和他的合作伙伴打電話溝通。”

        除了養(yǎng)殖水產,林成中也出海打魚。他最近用上了地籠網,這是一種主要用來捕撈小魚、龍蝦等海鮮的漁網。由于網眼過密,不利于海洋生物多樣性的發(fā)展,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漁業(yè)法》第四章第三十條,地籠網在多地的漁業(yè)管理條例中被列為禁用漁具。早在2013年,地籠網在山東省就被明令禁止。自海星泛濫以來,青島市海洋發(fā)展局重新允許漁民在特定海域布設大網目地籠網,以捕撈海星,時間則被限定為3月15日至4月底。

        林成中的地籠網主要用來捕獲個頭小的海星。大的海星好賣錢,“潛水員只摸大海星,小的就不管了?!边z留在灘涂里的小海星,都靠漁民自己清理。有些漁民分身乏術,干脆不管了。

        潛水員打撈上來的海星,多數被碼頭邊的商販買走,少數賣不掉的,就用來“喂地”,“五星是很好的肥料?!?p>

        漁民在城陽區(qū)紅島漁港卸下采收的蛤蜊。圖/IC photo

        商販從碼頭收購海星的價格基本維持在每斤5到6元不等。每賣出去一斤海星,養(yǎng)殖戶能得到一元左右,剩下的由養(yǎng)船主和潛水員四六分。海星經由商販流通到市場,最后被消費者購入。在青島營口路海鮮市場,當地的小販告訴本刊記者,“海星10塊錢兩個,還是我們青島本地的?!焙?020年相比,海星市場價便宜了一半,購買的人也增多不少。

        做養(yǎng)殖二十余年,林成中的經驗就是一個字——“賭”,“錢多了就多投點,少了就少投點?!彼?020年在自己承包的灘涂上投了四車的蛤蜊苗,一車5萬斤,總共花費近120萬元。與這些損失相比,養(yǎng)殖戶最近一個月從每日打撈上來的幾千斤海星中獲取的利潤微薄,杯水車薪。林成中說自己“就好像是拿一塊錢的東西去換了一分錢的東西”。

        養(yǎng)殖戶因經濟情況不同,承擔風險的能力也有所差別。同樣做了多年養(yǎng)殖的楊午在紅島承包了兩千多畝灘涂。天氣晴好時,從紅島南碼頭望去,膠州灣大橋清晰可見,楊午的其中一塊灘涂就在大橋附近。

        這次海星泛濫,他的朋友里損失最嚴重的,“投了兩三百萬基本上全沒了”,但他自己并沒太受影響,“膠南和黃島那塊地方更嚴重一點。”楊午的兩千多畝灘涂分散在膠州灣三處海域,幸運的是,只有一塊有些海星,“不過很少,每天一兩千斤,撿了幾天就沒了?!?p>

        敲海蠣子的女工們。她們每天平均要敲七萬斤左右的海蠣子。圖/本刊記者 王佳薇

        今年這般模樣,沒人知道明年的收成會是怎樣。

        不過,港口邊的卡車發(fā)動機聲混雜著漁船馬達聲,依舊盈耳不絕。3月下旬以來,每隔幾日,就不間斷有運輸蛤蜊苗的巨型貨車進出碼頭。貨車停穩(wěn),后備箱門被拉開,五六噸重的蛤蜊苗傾瀉而出,撒在漁船上。很多人已經開始計劃著明年的收成。

        林成中計劃過陣子再放苗?!耙а乐鄙蠁h,”他一邊半開玩笑地說道,一邊指了指遠處正向漁船卸蛤蜊苗的工人們。

        外來者

        膠州灣的海星在青島有著穩(wěn)定的市場,往年多是本地消化,但今年略有不同。瞅準“海星泛濫”這一商機后,不少外地收購商趕來紅島,想要分一杯羹。

        整個3月,紅島碼頭上的人見慣了各樣陌生的面孔。

        韓君忘了自己具體是哪一天來紅島的,只記得是在農歷正月十六之后,從煙臺開了四個小時車過來。起初,他是聽紅島當地朋友說這邊海星泛濫,“可以過來看看?!币驗槭切刨嚨娜?,想著“有錢一起賺”,他還叫來了自己搞海鮮加工的朋友。

        “你知道,我們經商的,最怕被曝光。”韓君對接受采訪這件事十分謹慎。這之前,他常年在河北、遼寧等地收購海參、海星,每日交易規(guī)模多則萬余斤,少則一兩千斤。韓君在紅島漁港碼頭以5到6元的價格收購海星,轉手賣給加工商,從中賺取一塊錢的差價。

        捕撈海星的漁船一般下午兩點才靠岸,韓君總是一大早便來到碼頭。在這待得久了,他與陳世良也成了朋友,午餐常常在陳位于碼頭邊的簡陋小屋里煮速凍餃子解決。

        紅島共有11個碼頭,哪里有白色的集裝箱,哪里就有人群。養(yǎng)殖戶、養(yǎng)船人、漁民、購販、加工商、貨車司機……各種“賣貨的和買貨的”人擠滿了這些碼頭。每一類人分工明確,一切有條不紊。韓君這活說來輕松,卻不可替代?!爸攸c是組織能力,”在加工商王興濤看來,韓君所做工作屬于代購。王興濤從韓君那里收購海星,再運往自己的加工廠,加工成半成品,銷往全國各地。有些做藥材,有些可食用。他有時也從別人那里進貨,“主要看誰家便宜就收誰家的。”

        “之后海星沒有量了,我可以干海參?!表n君在紅島有穩(wěn)定的收購渠道,如魚得水。他尚未確定歸期,仍野心勃勃?!按經]有海星的那一天,我再撤。”他說。

        但還有人早就規(guī)劃好了離開的日期。王興濤3月7日左右剛來紅島時,海星的正常價格一斤不到5塊錢,“現在隨著市場飽和,價格也水漲船高,不掙錢了?!彼蛩阕呷?。老家東北的海星“現在也出來了,三四塊錢很便宜”,他打算回家繼續(xù)收購加工。

        過了清明,潛水員劉虎打算回老家萊陽休息一陣子,再另尋出路。他不是第一年來紅島,與船老板王濤早已建立穩(wěn)定的聯系。一個多月前接到王濤的電話,“說是今年海星多”,他就過來了。

        在過去的一個多月里,劉虎每天早上6點開工,出海作業(yè),一般要到下午2點或者3點返程,有時干得不好,1點就上岸了。

        紅島當地人喜歡把潛水員稱作“猛子”。在碼頭上,“猛子”非常好辨認,他們多半穿著橙黃色背帶式潛水服和一雙膠鞋。 “猛子”以外地人居多,東北人最盛。陳世良養(yǎng)船前,就做了好些年的“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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