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宇宏
云南,趕集又被稱為“趕街”,這是一種在民間約定俗成的貨物交易形式,通常也被叫作“趕鄉(xiāng)街子”或“趕村街”,其較早應該起源于原始社會的物物交換,及至后來則形成了僻遠鄉(xiāng)鎮(zhèn)的慣俗。這種集市多在各縣內(nèi)或鄰縣內(nèi)以十二生肖屬日輪流開集貿(mào)易,常見的有龍街、狗街、馬街、雞街等等,而本應喚為虎街的則多改稱為“貓街”,據(jù)老輩人講,有避兇之意。如此,久而久之這些屬相便成了鄉(xiāng)野集市之名。而在福建、廣東、浙江等沿海地區(qū)又將這種交易形式叫作“趕圩”,北方叫“趕集”,嶺南一帶則叫“趕務”,一些省份也叫“趕場”。作家李劼人在其作品《大波》第三部中對此有過“但凡趕場日子,再不濟事的鄉(xiāng)鎮(zhèn),紅鍋飯鋪,都要開張”的經(jīng)典描述。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大地上,不論南北只要相應的日時到這種山鄉(xiāng)小集交易,或買或賣,均稱為“趕”,這是一個極有意思的動詞,其非常形象的表達出了鄉(xiāng)民們急赴市場購物賣貨的心情——買者去得稍晚便只能買到別人挑揀剩下的次貨,賣者去晚了則自己所帶的貨物也賣不上好價錢。
滇中北一帶過年前的最后一次趕街被人們稱之為“趕盡頭街”,預示著到了歲末。時間一長,盡頭街成了一股力量將奔波他鄉(xiāng)的人們緊緊摶到故里,摶到夾在山鄉(xiāng)泥谷里的土墻瓦縫間。每到此時親友村鄰們相互邀約,近則徒步,遠則幾戶人家拼一輛馬車,天剛蒙蒙亮就披著星辰從四面八方聚攏到集鎮(zhèn)。斷斷續(xù)續(xù)的馬鈴聲和鞭子聲砸落在從村莊通往集鎮(zhèn)的各條小道上,這種鄉(xiāng)村里難得的歡騰仿佛陷到了鋪滿晨霧的山間,久久未能散去。因前來趕盡頭街的車馬過多,還催生了一些小產(chǎn)業(yè),如拴馬場和賣草者。生活在集鎮(zhèn)附近的一些農(nóng)戶會把自家比較瘦薄的土地騰出,按序釘上拴馬樁,讓趕街的人來此停車歇馬,每輛馬車收費2塊。還有一些老人和小孩則在趕街前割好鮮草,是日,背到拴馬場前售賣,小的1塊一把,大的2塊,如看著快要散街幾角錢數(shù)把也緊著賣出,然后匆匆走進街市,用賣草得來的錢買上幾斤旱煙或一些吃食。
關于賣草,腦海里總會浮出十余年前的一個場景。一位年逾耄耋的老嫗拄著杖將一捆鮮草扛到拴馬場前,解開繩,草從肩頭滑下重重地落到地上。她吃力地走到草垛后面,將身上的羊皮褂搭在土坎上坐下,順手掏出煙袋鍋子點燃,煙霧一圈圈吐出,再不斷旋回拍打在臉上,深黑泛藍的眼眸里沒有行人,也沒有車馬。偶有買草的人遞錢過去,她不緊不慢地接著,然后打開衣扣卷折到打了三四個結的旱煙口袋里。身邊的小女孩倒很機靈,挎著草籃,不停地向剛拴好馬的鄉(xiāng)民們叫賣,收到的錢則塞到胸前一個油黑發(fā)亮的卡通錢包里,接著飛快地跑到另一柱馬樁旁。她在與鄉(xiāng)民討價時瞳孔深處似乎飄出了純澈的云朵。這一老一少并不認識……
盡頭街上的交易除了拴馬場衍生出的賣草者外,一些鄉(xiāng)民還會帶上家中的土特產(chǎn)和山貨前來售賣,小到花豆、葵花籽、山藥、雞蛋,大到老鵝、閹雞以及從山間采集的草藥,應有盡有。街口也早早地就聚集了各類商販,每有鄉(xiāng)民入市他們便爭搶著扒開背簍翻看,鄉(xiāng)民們則一直在商販堆里徘徊繞行,以求得高價。不過商販們也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凡是同行問過的都不會再加價碼。不過偶爾也會冒出幾個不守行規(guī)的,輕聲將賣貨的鄉(xiāng)民引到僻靜地方加個幾角或塊把錢就將貨物收入囊中。當然,還有極個別剛學著入道的販子在別人問貨時就急著當面提價,然后雙方便開始不停加價,給出的價錢也往往會遠超貨物本身的價值,甚至翻出數(shù)十倍,賣貨的鄉(xiāng)民卻不會因此得意,反而顯得非常緊張,多半會趁機悄悄避開,以免裹入其中。旁觀之人越聚越多,人群中不時會蹦出幾句拱火的話,兩人也開始從爭執(zhí)吵鬧升級為撕扯扭打。但總會在差不多的時間里鉆出一個痞里痞氣的販頭將倆人勸開,這時雙方都會罵罵咧咧地離開,街口重新回歸平靜,該買的買,該賣的賣,大家相安無事,除了泥地上倆人用身體擦出的印子,絲毫看不出這里剛剛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打斗。不過新販倒從此入了道,變成了老販。
到了街市里,買貨收貨的商販慢慢減少,街道兩邊分布的幾乎都是賣貨者,這些賣貨的商販通常以地域為集群,幾家人合起租一輛貨車從城里批發(fā)一些商品到鄉(xiāng)街上售賣,并流動于各地鄉(xiāng)街,根據(jù)經(jīng)營規(guī)模的大小,有的輪轉在縣內(nèi)各鄉(xiāng),有的則跨越數(shù)縣,常年四季均以此為生,稱之為“趕轉街”。盡頭街上買年貨的鄉(xiāng)民們和這些趕轉街的商販你來我往,叫賣聲和砍價聲此起彼伏,一幅靈動的鄉(xiāng)土民情巨作頓時躍然眼前:“相因(便宜)點嘛,剛剛那家都才三塊五”“好嘛,好嘛,老大嫂我就虧本賣給你了,就圖你下回再來”“你還沒有補我錢呢,給是忙忘記掉了”“三角錢么就不補你了,我多抓一把給你”“你這個稱是給對,要稱足掉呢噶”“我家個個街天都來這點賣呢,你瞧著,我旺旺呢稱給你”。
由于盡頭街人潮熙攘,較早前家中的長輩為了防止年幼的子女在人群中走丟,都是不允許他們同去趕街的,一旦小孩攆路,家長們都會說一句“小孩不能趕盡頭街”來搪塞,還編織出各類鬼怪傳說嚇唬,然后又承諾帶回各種零食、玩具,好讓小孩們留在家中。時至今日,鬼怪傳說的恐嚇和零食、玩具的誘惑已無效用,盡頭街上隨處可見小孩們的嬉鬧。
盡頭街上商品眾多,尤其以年貨為最,而年貨中又以食品居多,各類零食小吃琳瑯滿目。在這些街邊小吃中最能勾起味覺記憶的還是那碗熱騰騰的豆末湯圓。這種陳攤于街邊的小吃倒和京津一帶的驢打滾還真有幾分相似。攤主不斷把揉發(fā)好的糯米面摶成球狀并快速地投入大鐵鍋中,待其煮熟浮起后挨個撈出,八個或十個一碗,盛好后澆上一勺濃燙的紅糖水,再撒上些許豆末,雪白的湯圓在糖水和豆末的綴染下展現(xiàn)出大眾飲食與生俱來的色相,這種誘惑,總是令人難以抗拒。翻滾拌勻后夾一個放入嘴里,香糯中夾著厚厚的甜,甜中又潛藏了灼燙的刺激,若許久沒能吃上,偶爾想起時饞意不免從胃里直接涌上舌尖,但只要有三兩個下肚,剩下的便顯得過于甜膩,除非好食甜者,否則只能硬著頭皮吃完。此般關于吃的體驗幾乎只可意會,很難找到貼切的語句來表達。不過這種盡頭街的湯圓攤上往往還會有搭配豌豆涼粉或卷粉,不喜食甜味者,可向攤主要上一碗,根據(jù)自己的口味撒上蔥花芫荽、花生面,潑上大勺油辣椒,澆上酸角湯,便可在暮冬的街邊大口朵頤。食畢,吸著鼻涕擦去掛在嘴角邊的辣椒印,然后起身匯入到滿街的人群中。
數(shù)月前在昆明街頭遇到一位推著老式自行車叫賣豆沫湯圓的老婦,當時正值傍晚,落日將她的影子拉折到了一旁的臺階上,映著黃昏,叫賣聲也更顯悠遠。“湯圓,賣湯圓子嘍”。聞聲而去,只見自行車后座上綁著一個簡易的鐵皮匣子,和鄉(xiāng)街小攤不同,這里的糯米面團是蒸熟的,沒有湯。來生意時只需拉開匝口面團便會自己涌出,再快速用鐵鏟將其截開。這些糯米團子順勢落入盛滿豆末的盒屜內(nèi),老婦嫻熟地拿起漏勺在豆末堆里刨了幾下,然后論個賣錢,十二個三塊,二十個五塊,裝入紙盒后淋上一些紅糖水便遞了過來。這種豆末湯圓要比盡頭街上的小得多,僅有拇指般大小,用簽子連串幾個一次吞下方才盡興,但口味倒也相差無幾,只是站在這高樓叢林間吃少了些許土味。
近些年除了吃食,盡頭街上售賣的各種少數(shù)民族服飾也尤其惹人注目,有苗民的長裙還有彝民的領褂,雖然在做工和造型上稍顯粗糙但也還別具一格。不時可見來往的鄉(xiāng)民在為自己或者家人挑選著合適的衣物,烈日下洋溢著通紅且不失淳樸的笑臉。在這山鄉(xiāng)村鎮(zhèn)上現(xiàn)代服飾風靡數(shù)十年后似乎潮頭已過,而傳統(tǒng)的少數(shù)民族盛裝也開始有了引領時尚之勢,很多半大小伙都會買上一件繡花褂子,再抱著一只漆成黃色的水煙筒昂首闊步游走在街頭。
在喧鬧的叫賣聲中,不時還夾雜著喇叭里播放的某某知名品牌大減價的聲音,這些包裝上多筆少畫的貨品應有盡有,放眼看去滿是衣服鞋襪、生活用品,甚至糕點糖果。層層迭迭的人群簇擁中攤主不停地收錢補錢,嘴里重復喊叫著:“我們這可是大品牌,本次是為了感恩回饋父老鄉(xiāng)親才虧本甩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备闪训淖旖沁叢粩嘁绯雠菽?,吐沫星子噴濺到搶購貨物的人群中,眾人卻也渾然不顧,刺耳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甚至蓋過了喇叭。此時,攤主們就如拖拉機上坡般,發(fā)出的聲音雖然沙啞沉悶,但足夠轟轟烈烈,如若細聽聲帶仿佛已經(jīng)撕裂,嗓子眼里也冒出了濃煙,不過仍然沒有消停之意。群起圍購的鄉(xiāng)民們大多不懂其中的門道,而少數(shù)由城回村的青年心里雖然明白但也樂意購買,畢竟可以廉價買回村里作為年貨送給親友,好歹也是“大品牌”。
一旁還有抽獎的攤子。攤主身挎電子擴音器,尖聲尖氣地向來往的人群喧叫著:“抽獎10元一次,一等獎彩電,二等獎電飯煲,三等獎牙膏,每抽必中,先到先得”。剛開始眾人都在觀望,后來有一外地打扮的墨鏡青年從人群中擠出,掏出十塊錢扔到攤上,然后往箱里抽出一張獎券遞給攤主。攤主刮開一看,瞬間把獎券舉過頭頂,“二等獎,電飯煲一個”,說著從身后提出遞給墨鏡青年。青年離去,圍觀的鄉(xiāng)民們開始蠢蠢欲動,爭先恐后地把錢掏給攤主。站在不遠處,只聽得攤上不停傳來:“三等獎,牙膏一筒……”
日落山尖,趕街的鄉(xiāng)民和商販們紛紛離去,余暉劃過,支離破碎的影子奄奄一息。至此,盡頭街也似乎走到了盡頭。
責任編輯:張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