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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yī)學與溫度

        2021-05-11 16:18:45王一方
        讀書 2021年5期

        王一方

        坊間流傳一句俏皮話:“ 醫(yī)界大佬一退下來就大談人文精神,醫(yī)生只要進一回ICU 就是人文大師。”似乎人文在技術與管理之外,是一份身份轉換之后的頓悟,一份苦難親歷之后的蘇醒。也有例外,至少前半句。最近韓啟德先生出新書,書前書后、書里書外滿是親歷的生命故事,其人文覺悟始于兒時一次溫暖而溫馨的住院經歷,于是乎書名就叫《醫(yī)學的溫度》。這個主旨原是他一次演講的題目,題中之意在于喚起現代醫(yī)學的人文性,讓人聯想到醫(yī)患之間的共情與關懷,悲憫與仁愛。其實,韓先生的筆底另有波瀾,其意在以溫度為切口,捅破現代醫(yī)學的異化之窗。如果說個體溫度可以“外測”,醫(yī)學的溫度則需要歷史與哲學的“內視”,本質上是一份源自批評“內意識”覺醒的職業(yè)反思。

        醫(yī)學與溫度的關系,由來已久,醫(yī)學史上可以一分為二,即早期的內測自評與晚近的外測他評。自從伽利略發(fā)明了溫度計,醫(yī)生就有了精確測量體溫的行為,有了對體溫曲線與疾病規(guī)律的諸多認知,典型的是瘧疾、出血熱的熱型圖。這之前,人們只是憑體感去感知,這就產生了生命境遇內感知與外感知的分野,內外有別,并非高低之差,一些疾病并非都表現在體表溫度的變化上,何況采集點還很有限,存在測不準與測不全的盲點與盲區(qū)。譬如,結核病的潮熱,伴盜汗,一種體內的烘熱,體表溫度波動并不明顯。溫度計的歷史不長,經華氏(華倫海特)、攝氏(攝爾修斯)兩度改良,走進臨床生活不過兩百余年。如今,先進的電子遙感技術普遍應用,雖然國內已進入疫情防控的平穩(wěn)期,但各大交通要沖都安裝了體溫遙測裝置,以粗篩往來旅客的體溫,從而預判感染風險,成為一道抗疫風景。

        凡事都有利弊,溫度計的出現強化了體溫測量的客體化、外在化,卻遮蔽了主體化、內在化。于是乎人們遺忘了體內熱度乃至內心痛苦的內在化體驗,不在乎“ 藍瘦”( 難受)、“ 香菇”( 想哭)的感受,逐漸形成了單邊主義的診療觀。無疑,醫(yī)學現代性的質疑點就在于單向度的偏失,過分重視客觀化、外在化,由此導致對主體化、內在化的遺忘。早年讀李時珍《奇經八脈考》,字里行間蹦出一奇怪的詞“內景返觀”,當時囫圇而過,并未深究,隨著閱歷的增長,忽然有些回味,什么是生命的“ 內景”, 又如何去反觀?它是具象生命,還是抽象意識?是具身體驗,還是反身體驗?醫(yī)學的溫度就是一道學科“內景”,表面上是不可測的,完全是一份內感知,只能揣度,繼而引發(fā)內省性反思。由此聯想到韓先生近年來對敘事醫(yī)學的鼎力倡導,也就在于要扭住疾苦的“內感受”與臨床認知的“ 內意識” 不放,敘事醫(yī)學的核心是“共情”與“反思”,在他看來,醫(yī)患共情就是對他者疾苦內感受的臨床確認與習得,醫(yī)護反思不過是學術批評內意識的覺醒,由此帶來對技術至善的診療決策與干預行為的重審和矯正。

        這樣說來,我總算揣度出韓先生撰寫《醫(yī)學的溫度》的幾分深意,旨在透過職業(yè)“溫度”的價值剖析,抵達生物(軀體)與生命( 全人)、實驗室與真實世界、循證與敘事、理性與經驗、高新技術干預與溫情照護、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互洽,意在培育醫(yī)界的批評意識,開啟醫(yī)學的批評空間,甚至也包含著建構醫(yī)學的批評語匯,呼喚醫(yī)學的批評學派。不過,以職業(yè)批評家挑剔的眼光審視,醫(yī)學批評還是一塊未及深墾的荒原,尤其中國醫(yī)學界,遠不及文學批評、藝術批評、史學批評那般有陣仗, 那么有章法。因此,這項工作還需拓荒式的探索,尤其需要有先醒者的鋤起鋤落作為示范和引領。

        說起批評,人們會深究批評的角色與權力,在這里角色不只是身份的掂量,而是基于閱歷的主體意識,權力則是??滤缘闹R勢能,誰來批評與批評誰,都很重要,人們更希望聆聽過來人的批評、親歷者的批評,而不睬隔靴搔癢的批評、無病呻吟的批評。雖然案頭攤開的是一本篇幅不大的專輯,但蘊涵的批評主題卻很廣:既有百姓生活中感受真切的體檢迷霧、健康焦慮與過度診療的正本清源,對細分語境中醫(yī)者臨床決策思維板結的松解,對生死、痛苦恐懼與不安的剖析與安寧療護事業(yè)的建構,也有對還原論的除魅;有透過思想史的棱鏡對二十世紀醫(yī)學現代性迷失(醫(yī)學做得越多,社會抱怨越多,以及醫(yī)學的過度生活化,生命圖景的過度技術化)的針砭,對技術—人文斷裂的深深憂慮,對資本驅動下醫(yī)療公平與可及性滑落的抨擊;有對證據主義旗幛下循證醫(yī)學的反思,也有對生命多樣性、醫(yī)學不確定性前提下精準醫(yī)學訴求的質疑;還有對疾苦文學與現象學哲學、人類學新路徑催生下的敘事醫(yī)學中國化的建設性點撥。

        基于現有的醫(yī)學教育范式與醫(yī)者學術養(yǎng)成,批評能力還不會是一種本能的反射與分泌,而是新的習得性反芻,需要學術養(yǎng)料的重新咀嚼,反思尋味。需要在職業(yè)的學術生活中強化一種稱之為批評生活的節(jié)目,訓練觀察力,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

        細品韓式批評的哲學內核,貫穿著邏輯實證主義綱領與現象學(存在主義)綱領的對話與張力。分子生物學(還原)路徑、人工智能(整合)路徑的互補,一部現代醫(yī)學的昌明史,列文虎克是第一功臣,顯微鏡打開了生命與疾病的微觀世界,也開啟了邏輯實證主義的方法之門。作為病理學家的韓先生深有體會,先是由病原微生物發(fā)現帶來的傳染病精準防控的成功,如今是人類基因組學、細胞組學、蛋白組學展示的疾病微觀圖景,為絲絲入扣的病因治療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然而,過度的客觀化、外在化也讓醫(yī)學深深陷入還原論、機械論、決定論的泥沼,需要一份反面敷粉、反彈琵琶的對沖。于是,哲學上出現了現象學的思想異端。在現象學(從布倫塔諾到胡塞爾)看來,批評即內?。ǚ瓷硇缘膶徱暷芰?,向內質疑的慣性),它源自事件感知、實踐感知(外感知、客體感知)與理性直覺(內感知、主體感知)的交互投射,開啟科學世界與生活(真實)世界,生理(物理)現象與心理現象的對話,繼而萌生歷史與哲學洞察(內觀察)和后反思(內意識)。其“燃點”是歷史與哲學的操練,因此,韓先生十分重視青年教師、醫(yī)學生的醫(yī)學史與醫(yī)學哲學素養(yǎng)修煉。在韓先生的書里,能深深地體會到哲學就是一塊磨刀石,磨礪之下出鋒芒。如果說醫(yī)學科學是顯微鏡作業(yè),哲學就是一面多棱鏡透視(廣角鏡、望遠鏡與顯微鏡的融合);如果說科學是攀巖,哲學就是穿越中的超越術,既鉆進去,又跳出來,既在山中,亦在山外。

        人們慣用的一個批評策略是“深刻的片面”,攻其一點,不及其余,韓先生似乎不很贊成,他的一個筆名叫“容之”,寓意是批評者的胸襟要寬闊,要厚道,要實事求是,就事論事,不可預設批評對手、對象的失陷、失落,然后再去鞭撻。披覽《醫(yī)學的溫度》, 不難發(fā)現韓式批評的文風是質樸沖和,透出理性與詩性的統(tǒng)一,文章意象中既有縱橫馳騁、宏大敘事,也有小橋流水、曲徑通幽,乍一讀風輕云淡,細細琢磨則氣象萬千;在信息時代做一只“井底之蛙”太拙,做一只“井外之猴”又太虛,要更多地培育“虎氣”,虎踞龍盤,鐘靈毓秀。平時他對事嚴謹, 對人卻厚道寬容,一方面是學術研討環(huán)節(jié)不留情面的犀利批評,直擊靶心,從不含糊;一方面是育人環(huán)節(jié)的溫暖關懷。書中則彰顯出不凡見識與洞察,一方面是鑒定真問題的能力;另一方面是分析與批評、論證的能力,從而撥云見日。批評通過解構、反思來抵達更大格局,更高品質,更優(yōu)品質,更合理方向的建構,是更高層次的學術忠誠與奉獻。他的批評文字如同他的書法作品,柔中見剛,透出一份外圓內方的人格風范,既力透紙背,切中要害,又敘事說理,娓娓道來,沒有厲聲呵斥,沒有尖刻嘲諷,如同超級劍客,眼中有劍,心中有劍,唯獨手中無劍。

        去除片面,深刻仍然還是批評的真諦,它的另一種表述是“出格”,跳出廬山看廬山,這一跳,卻是脫胎換骨,乾坤翻轉,譬如韓先生在書中呼吁別把危險因素當作必然病因,不可把醫(yī)療干預作為人類健康的決定因素。他顛覆了腫瘤診療一律“三早”的軍規(guī),應該因人而異,因病而異,著力研究“懶癌”,爭取找到理想的鑒別惰性癌的診斷指標,避免過度剿殺,提出“以病灶為中心追求癌癥的早發(fā)現、早診斷、早治療缺乏意義”。他還質疑了當下多如牛毛的臨床指征與臨床指南的合理性,如庖丁解牛般深入剖析了當下諸多醫(yī)學前沿風景中技術正確性、必然性與道德正當性、倫理或然性之間的分歧,揭示應然(能做)與必然(必須做)的分離。努力彌合技術的“冷”(冷靜、冷漠、冷酷)思維與醫(yī)患之間的“熱”(熱情、共情)期待的鴻溝。

        韓先生書中反復提及醫(yī)學的“初心”,關于初心的根脈,很少有人去做修辭分析,何為初心?它既是一份原本,是歷史積淀,是使命感,也是一種本原,是真理之上的真諦,是終極價值。對此,韓先生進行了雙向闡釋,原本的意義通過歷史的回溯與回望可以尋覓,本原的意義卻需要重新發(fā)現,在《內在體驗》作者巴塔耶看來,生命終極價值的認知常常是疾苦、生死內在體驗的一種衍射,一種延伸,一種抵達,如果說痛苦尚有一定的共感特征,而死亡的感知本質上是一種陌生的“內感知”,大多數人的生命經驗譜系中闕如。中國文化的認知境界是開悟,徹悟生死與苦難,何謂開悟?那就是獲得一份身心的豁達,為謀豁達,人們需要踏勘醫(yī)學的邊界,重新丈量宿命與誘惑、青春與衰老、健康與疾病、快樂與痛苦、生存與死亡之間的距離,去捕捉純然與相對的張力,醫(yī)者也需要重新定義客體與主體,證據與故事,觀察與體驗,理性與經驗,因果必然性與因果偶然性,外在時間(單位時間)與內在時間(度日如年),精準決策與混沌駕馭,似乎也應該收放自如,而不必固守執(zhí)念,要回歸“以病人為中心”的價值醫(yī)療。

        醫(yī)學終歸是人學,醫(yī)道必然重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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