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易

中國龍，去哪里找一條中國巨龍？這些天來，楊靜的腦海里一直反復糾纏著這樣一個問題。

她在歌劇團當了十年的團長，大大小小的演出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但這一次去羅馬參加中意藝術節(jié)依然讓她感到意義非凡。因為這次團里準備的節(jié)目正是意大利著名作曲家普契尼的經(jīng)典歌劇《圖蘭朵》。這位天才藝術家，用自己瑰麗的想象，為西方人講述了一個中國的傳奇故事。選擇這個曲目去意大利演出，既是對普契尼的致敬，更希望借此機會促成中西文化的再一次碰撞。

演員排練、道具籌備、辦理簽證……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可就在離藝術節(jié)開幕不到一個月時，意大利方面?zhèn)鱽硐?，演出將從原先的皇家歌劇院轉移到開闊的羅馬人民廣場，這樣一來，原先制定的舞臺布景方案就用不上了。團里幾位主要負責人開會商量后，想出了一個權宜之計——用一條中國龍作為新的背景，既突出濃厚的中國特色，又能大大節(jié)約搭建布景的時間。這辦法聽起來不錯，但問題是必須找到一條“巨龍”。雖然舞龍是中國民間非常普遍的活動，但是，由于受到表演場地的限制，最常見的都是靈活矯捷的九節(jié)龍。將要在羅馬人民廣場上展現(xiàn)的中國龍，要凸顯恢宏氣勢，起碼得是二十七節(jié)巨龍，這樣的龍非常少見。如果特意為演出重新制作一條，不僅工匠難找，而且工期太長，楊靜等不了。

為了盡快找到巨龍，楊靜打電話到全國各個舞龍隊詢問，又在網(wǎng)上、朋友圈發(fā)帖咨詢，卻始終沒有進展。眼看藝術節(jié)就要開幕了，楊靜急得做夢都在找龍。這天，有個當記者的朋友告訴她，曾經(jīng)在浙東的某個小村子的一處老宅院里，見過一條二十七節(jié)布龍。朋友還給她發(fā)來了照片，照片里的布龍保存得非常好，龍身色彩鮮艷，一雙怒睜的龍眼，炯炯有神，口含金色龍珠，熠熠生輝。

楊靜大喜過望，向朋友要了地址，帶上行李就趕往當?shù)?。下了火車，又上了出租車，可是，趕到那兒一看，哪有什么老宅，只有一片焦土。楊靜疑惑不解，剛好有個當?shù)氐睦先寺愤^，她趕緊拉住了問。

“哦，這是何老三的宅子，一個月前，因為電線短路，起了大火，這不，東西都燒光啦?！崩先艘荒樛锵?。

楊靜的心頓時涼了半截：“聽說老宅里有一條二十七節(jié)布龍，是不是也燒毀了……”

“哦，那條龍啊，”老頭咧了咧嘴，“何老三當時什么貴重物品都顧不上拿，就拼了命把庫房里的這條布龍給拖了出來。龍身太大，他進進出出跑了好幾趟，勸都勸不住，胳膊都被燒傷了，幸好后來消防員來了。大伙兒都說他為了這條布龍，命都不要了?！?/p>

聽說布龍沒有毀于大火，楊靜像是暗夜里看到了一絲星光，忙問何老三現(xiàn)在何處。老頭告訴她，火災后何老三一直住在鄰村的女兒家。

此刻，天色已晚，楊靜回城里找旅店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她按照老頭給的地址，找到了何老三的女兒家。

這是一幢簇新的樓房，院子的大鐵門刷著朱漆。應門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女人笑瞇瞇地說：“我叫何菲菲，我爸去鎮(zhèn)上了，你先進來坐吧。”

楊靜跟何菲菲進了院子，心里掛念著布龍，索性開門見山地問：“請問，你父親是不是從火災里搶救出來一條二十七節(jié)布龍？那龍在不在這兒？”

一提到布龍，原本滿臉掛笑的何菲菲，面色有些陰沉，道：“你打聽這個干嗎？”

楊靜趕緊說明自己的來意：“我的歌劇團下個月就要去意大利演出，缺少一條能當舞臺背景的巨龍。我找遍了全國也沒找到合適的，聽說你父親保存著這樣一條巨型布龍，所以就很冒昧地找來了……”

何菲菲稍稍緩和了語氣，說：“哎，我一直覺得我爸傻，守著那條布龍，一個人在老宅子里住了幾十年……沒想到你和他一樣，也是心里只有龍。”

楊靜又問：“這條布龍，能讓我看一下嗎？”

“跟我來吧?！焙畏品普f著轉身朝車庫走去。

拉開車庫的卷閘門，楊靜抬眼看去，果然看到一條巨大的布龍堆在地上。和一般的九節(jié)龍相比，二十七節(jié)布龍的骨節(jié)更加寬大結實，一條龍幾乎塞滿了大半個車庫。只是原本金紅色的龍身，一番煙熏火燎后，本色難辨，多處還露出了里面焦黃的竹篾制成的骨架，龍頭更是損毀嚴重。這樣的龍，哪做得了華麗的舞臺背景！

正在楊靜皺眉時，何老三回來了。他六十出頭，頭發(fā)剃得很短，胳膊上纏滿了紗布，原來他是去鎮(zhèn)上醫(yī)院換藥了。

聽說楊靜要借巨型布龍去國外表演，何老三惋惜得直跺腳：“我做夢都盼著這條龍有露臉的機會再風光一把，你怎么不早一個月來呢？現(xiàn)在龍成了這樣……可惜啊可惜?！?/p>

楊靜也是一臉懊惱，可天下哪有“早知道”這回事呢？

何菲菲不以為然地說：“爸，這龍燒成這樣，在哪兒都露不了臉，堆在車庫里還占地方，車子卻只能停在路邊，丟了算了！”

何老三眼睛一瞪，說：“你懂什么，這條龍意義非凡！當年為了慶祝新中國成立，全縣舉行舞龍大賽，各村108條勁龍一決高低，最后是這條巨龍拔得頭籌。你爺爺當時才十七歲，是最年輕的龍頭手，他和這條龍，為村里爭了光。后來，舞龍一度沉寂，村里舞龍人越來越少，但是，這條龍你爺爺始終舍不得丟，他臨死前叮囑我要保管好布龍?！?/p>

何菲菲怎么不理解父親的苦心，她剛才那么說，也只是一時口快：“爸，楊團長想把龍帶去國外，在國際舞臺上展現(xiàn)龍的雄姿。你快想想，還有什么辦法，可以解楊團長的燃眉之急。”

“現(xiàn)在制龍作坊不多，這種大型布龍一般人也吃不消做?！焙卫先了剂季?，忽然眼睛一亮，“有個人，或許能幫上忙?！?/p>

“是誰？”楊靜忙問。

“陳阿公。他曾經(jīng)是當?shù)刈顓柡Φ闹讫埜呤?，只要他肯出手修復這條龍，你去意大利表演，絕對沒問題?！焙卫先f道。

“為什么說‘曾經(jīng)？”楊靜敏銳地問。

何老三一邊帶著楊靜去找陳阿公，一邊向她解釋：“陳阿公和我父親是好朋友，我父親舞龍一絕，他制龍技術一流?？墒牵幕蟾锩臅r候，制龍舞龍的人，沒少挨斗。陳阿公制龍被發(fā)現(xiàn)一次，就挨一次斗，后來他索性一發(fā)狠，拿篾刀把自己右手的四個手指剁了，說從此再不制龍……”

半個小時后，兩人到了陳阿公家。陳阿公已經(jīng)八十好幾，清瘦的臉龐皺紋交錯，但精神矍鑠，說話中氣十足。聽說要讓他修復殘龍，他那只剩下一根大拇指的右手擺個不停：“阿三，你是知道的，當年那些事太傷我的心了，我發(fā)過誓，再也不制龍了。”

“你心里的委屈我當然懂。”何老三頓了頓，繼續(xù)道，“陳阿公，你還記得你和我父親的那個約定嗎？”

陳阿公的眼睛閃了閃：“唉，怎么會忘呢！”原來，陳阿公當年一時意氣用事，自殘右手，事后卻也深深后悔，經(jīng)常借酒澆愁。何老三的父親為了鼓勵朋友就和他約定，等舞龍之風重振的那一天，他們要合作一把，一個制作一條最亮眼的布龍，一個要設計一套最矯健的舞龍動作，強強聯(lián)手，讓更多人見識布龍的風采。

何老三眼眶有點紅，說：“現(xiàn)在，時代變了，政府鼓勵我們舞龍、制龍，舞龍之風再次盛起，可惜我父親去世太早，沒了這個機會。陳阿公，你要是肯亮絕活，修好那條二十七節(jié)布龍，也算是實現(xiàn)了和我父親的那個約定?！?/p>

陳阿公搖搖頭：“當初和你爸約定，我制龍，他舞龍?？涩F(xiàn)在你爸人都不在了，還怎么讓這條龍重現(xiàn)風采?。俊?/p>

何老三指了指楊靜：“這位楊團長不僅能讓布龍重現(xiàn)風采，她還能讓這條龍飛去國外！”

在陳阿公疑惑的目光下，楊靜從背包里掏出設計好的舞臺效果圖。圖中，一條中國巨型布龍，盤旋在羅馬人民廣場上：“陳阿公，龍是最能代表中國的圖騰，把布龍帶去國外的舞臺，就是向世界展示中國的文化啊?！?/p>

陳阿公渾濁的眼中慢慢泛出了神采，他轉身走進房中，過了會兒，背著一個工具箱出來了。箱子里，篾刀、滾刨、刮片、圓鑿等工具，每件都頗顯年紀，但打磨得光亮鋒利。陳阿公的制龍心，果然從沒放下啊！

楊靜還是有點點不太放心：“阿公，你的手……”

陳阿公呵呵一笑，豎起殘存的那根大拇指，語氣篤定：“雖然我的右手只有這一根手指頭，但絕對耽誤不了干活?！闭f著，他轉頭對何老三道，“走，帶我去看看你的布龍。”

何老三笑著在前面帶路，陳阿公緊隨其后，楊靜則欣喜地跟在兩位老人的身后。三個龍的傳人，朝著日出的方向快步走去。

半個月后，羅馬人民廣場上，一條巨型的中國龍在夜色中盤旋而起，二十七節(jié)龍身，五彩斑斕。隨著《圖蘭朵》雄壯的音樂響起，鑲嵌在龍身各節(jié)處的電子紅燭同時點亮，在夜色中耀眼奪目，猶如真龍凌空飛舞。廣場上，掌聲雷動，觀眾們仰頭高呼：“快看啊，中國龍，騰飛的中國龍！”

（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