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壩丁真

故事梗概

小說以舊社會體制下亂世的荒誕無稽為背景，以一個家庭的恩愛情仇為主線，以藏族納西族文化為支撐，講述一段面對生死和名利起伏不定的心路歷程。主人公“我”是一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父親的遇害，使得一切發(fā)生了變化。潛心修佛的舅舅強行卷進(jìn)了復(fù)仇的漩渦，出家人的悲心與世俗觀念不停地掙扎、糾結(jié)、融合、分離，最終被悲心左右而深受侮辱跳河自盡;曾經(jīng)強悍無比的奶奶面對兩個兒子的相繼離世，仇恨、憤怒、悲傷、無奈而含淚離世;備受尊敬而溫柔善良的母親，經(jīng)歷家庭無常的變故，開始皈依佛門，希望用虔誠洗去今生的諸多業(yè)障，還開起了一家被眾人鄙視的縫制店。空色家老爺和阿佳卓瑪看到賽克家族的沒落心生歡喜，總愛心懷鬼胎地譏諷、嫉妒、仇視，整日忙碌于積累財物和制造矛盾，但兩人膝下無兒無女。父親生前最信任、最驍勇的手下丁真次稱在生死與道義之間進(jìn)行抉擇時，無比的揪心、矛盾、憂愁，最后茍活于仇人恩賜的生活。

“我”在一次偶然的時機，結(jié)識了一群游走于川滇藏茶馬互市線上的馬幫。父親生前的光環(huán)下，跟隨馬幫學(xué)習(xí)經(jīng)商之道。在一座名叫“麗都”的小城，認(rèn)識了父親生前的情人楊梅。楊梅的社會圈、社會勢力熄滅了“我”心中本該有的怒火。在母親與楊梅之間滋生了太多的愧疚、矛盾和困惑。在楊梅的幫助下，我接手了馬幫生意，開啟了一次次奇妙無比又不可思議的成就之路。自己也誤認(rèn)為今非昔比，但近距離接觸殺害父親的仇人時，表現(xiàn)出了連自己都費解的膽怯。復(fù)仇的勇氣最后在眾多的譏諷與母親的鄙視下點燃，但世間萬法皆無常，諸多意料之外的業(yè)障層出不窮。我的渴望、祈愿、美好撞擊在了冰冷的現(xiàn)實中。

一

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后，倦怠的蒼蠅也放下了歌唱的激情，從窗戶到門廳流淌著干熱河谷騷動的熱氣。

吃過午飯，我開始全身疲軟無力。心力支撐不起逐漸下塌的眼皮，只好挪動屁股靠向廚房的中柱，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平常不愛做夢的自己，竟然與夢如情人般交匯在了一起。夢境中出現(xiàn)母親在河溝內(nèi)清洗衣物，正準(zhǔn)備往河道右邊的荊棘上晾曬衣物時，太陽突然像熟透的果實，掉落進(jìn)西面聳立的峰乳之間。黑色的陰影以風(fēng)的速度吞噬著山川大地，也吞噬了晾曬衣物的母親。夢境中的自己卻像一只幽靈，懸在半空中窺見了所發(fā)生的一切，喉嚨卻被什么東西給堵住了，恐懼在血液里滾動、翻騰。

我撕心裂肺地叫喊、哭泣，可聲音始終流不出緊閉的雙唇。母親驚慌失措的表情在自己的眼前不停地浮動……

這時奪窗而來的犬吠聲，像一雙援助之手，把我從夢境中拉回到現(xiàn)實生活里。我立即擦拭額頭浸出的汗水，有種終于脫離了恐懼之地的滿腔慶幸。我立刻盤腿坐直，一邊閉目念誦山神贊頌詞，一邊用手撫平頭頂豎起的發(fā)絲。

眼前懶散的陽光斑斑駁駁地透視出木質(zhì)地板清晰的紋路，光柱里舞蹈的青煙撫慰著滿屋的寂靜。院壩內(nèi)牛犢大小的藏獒還在狂怒著。

我用右手壓壓胸口，便爬上窗臺向外看。院壩大門敞開著，門外人影閃閃爍爍。我也急忙跑下樓去看看究竟。大門外左鄰右舍、七十多歲的奶奶、阿媽、出家為僧的彭措舅舅等，圍著躺在地上的丁真次稱。有人從河溝里手捧冷水澆在他頭上，有人用手指甲掐他的上嘴唇。站在人群邊的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丁真次稱蒼白的臉頰和血跡斑斑的衣服，折斷了所有人隨喜的翅膀。一張張緊繃的表情祈愿他能早點醒來。

不久，他用微弱的聲音說：“我們被土匪襲擊了。幫（頭人）也……”話音剛落，擠在人群中的母親突然像被風(fēng)吹倒的小樹，僵硬的身軀直接轟然倒在塵土之上。人群再次圍起，冷水、指甲又在母親身上使用。

深藏于大山幽處的夏諾村，土地是幸福開花的樂園，信仰是快樂歌唱的源泉，男人是村寨興衰的依靠。人們堅信：男人的胸懷可以接納四季的更迭，男人的雙腳可以敲響大地的樂音。斯巴老人曾對這片土地這樣地贊美過：

土地潔凈如蓮花寶座

道路交匯似金剛法杵

這里是富者卸下馬鞍子休憩的地方

這里是乞丐放下打狗棒安居的地方

有百馬歇腳的草場

有百鳥筑巢的樹叢

是疲憊的旅人喝酒的地方

是倦怠的馬兒吃草的地方

……

世世代代的夏諾村男人認(rèn)為——藏獒、烈馬、長槍、佩刀，才能支撐起康巴男人頂天立地的身子。父親作為賽克家的長子，也背起長槍、佩戴長刀、騎上烈馬，常年游走在滇藏線上，經(jīng)營著龐大的馬幫生意。從遙遠(yuǎn)的云南麗都托運茶鹽和金銀器皿，賣到西藏各地，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

父親是位肩寬體碩，膚色黝黑，聲音洪亮，膽大如虎的康巴男人。有人說：“父親的聰慧可能是常念文殊菩薩心咒而得到加持的。”不管怎樣，父親讓賽克家族的榮耀再次熠熠生輝。

當(dāng)年，與其說母親的顏值框住了父親高傲的心，倒不如說母親家的千里馬點燃了父親回望母親的愛戀。父親十八歲那年的藏歷新年初三清晨，跟隨村寨的男人們，騎上自家的矮馬到青布日神山腳下去煨桑祈福。幾百匹烈馬的鬃毛梳理得整齊有形，馬背上色彩艷麗的卡墊，五彩斑斕的馬尾，讓父親看傻了眼。強悍的男人們個個騎上自己的坐騎威風(fēng)凜凜，仿佛世界就在他們的手中。

父親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祈福儀式。

面對烈馬嘶鳴，人頭攢動的場景，自己卻像槍口下的小鹿茫然失措。

神山腳下如銅鏡般的草甸上，所有騎手勒住韁繩蠢蠢欲動，仿佛這是一場生命與尊嚴(yán)的賽事?？柘碌牧荫R各個膘肥健碩。有些直立嘶鳴，有些埋頭狂抓，有些咬住馬嚼子嘎吱嘎吱地作響。

父親看著眼前一匹匹興奮過度的烈馬，恨不得將自己的坐騎偷偷裝進(jìn)懷里。

這時，身邊一位老者勸父親把自己的矮馬拴在樹樁上，坐下來觀看比賽。老人的善意，卻讓血氣方剛的父親第一次嘗到了一個康巴男人的失落與羞愧，就像捆綁在樹上任人分割的動物般沮喪和無助。

青布日山神是護(hù)佑夏諾村人丁興旺、四季興盛的本土神。傳說其法力可以跨越人類想象的鴻溝。據(jù)說，遠(yuǎn)古時代，夏諾村年年欠豐收，年年遭遇各類厄運。有次，一位不知名的活佛從印度朝圣歸來時，游離于荒山野林間的青布日山神前來朝拜。活佛開示他：“你整日游離于荒山野林沒有任何的意義，還不如跟我回雪域護(hù)佑一方百姓?！鄙缴袼紤]半天，便答應(yīng)跟隨活佛回到雪域高原。青布日山神來到夏諾村后，活佛將本地姊妹山神嫁給青布日山神做妻妾。民間傳說，青布日山神以身著藍(lán)色衣裝，胯下常騎藍(lán)色坐騎顯相，生性特別喜歡聆聽贊美之詞。

千百年以來，夏諾村寨都要舉行各類盛大地敬拜祈福儀式，特別是每年藏歷新年初三的賽馬祈福儀式最為隆重。賽馬祈福是對山神最高的崇敬，也是山神護(hù)佑村寨平安吉祥和家家戶戶糧滿倉庫、人丁興旺的重要儀式。女人是不能上山祈?；蛴^看賽馬的，更不能參與祈福儀式的準(zhǔn)備。所有家中的男人要精心裝扮下自己的坐騎，備好經(jīng)幡和煨桑所需物料。最后用器皿盛上火星，灑上檀香針葉，把自己和坐騎熏一遍，以示除去污垢，祈愿遂心如意，運勢如日。有些人家夜間還會給烈馬喂很多藏茶，有些男人不會和自己的女人當(dāng)晚同床，生怕污穢纏身。

當(dāng)草甸西邊一聲槍響，騎手們各個放開韁繩，身體向前傾臥，馬群一時像洪流般飛馳而來。半空中揚鞭的灑脫，鬃毛飛揚的舞美，騎手激情的身影，讓此刻的父親心潮澎拜不已。他心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馳騁賽場，那該多好啊！”一匹匹烈馬從父親身邊飛奔而過時，馬蹄翻騰草甸的聲音讓大地微微顫動?？粗R背上雄鷹般矯健的騎手，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他們的英姿。

坐騎是村寨里男人身份的象征，也是一個家庭實力的象征。

一位老者拍拍父親的肩膀，說：“小伙子，你的馬跑了?！?/p>

父親連頭都沒有回就說：“懶得管它。”那雙眼睛像獵手一樣直盯著賽場。

快到終點時，一匹棗紅色的烈馬甩開所有烈馬疾馳如飛，觀眾席自然沸騰了起來。有人議論道：“他家那匹烈馬賽前肯定吃了不少藏茶。”也有人進(jìn)行反駁。

父親還是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那匹棗紅馬。蹄下卷起的滾塵根本來不及擴散，收縮隆起的肌肉充滿了無窮的力量。馬尾向上翹動，馬頭趾高氣昂。

抵達(dá)終點時，騎手快速收緊韁繩。棗紅馬直立而起，嘶鳴聲聲。

此刻歡呼聲、吶喊聲、口哨聲沖天而來。親朋好友們手捧哈達(dá)包圍了棗紅馬。

那位中年男人神采奕奕地躍下馬背，激動地抱住棗紅馬脖子，對著馬的左眼角深吻了許久，才轉(zhuǎn)身擁抱親朋好友。場面非?；靵y，贊嘆、嫉妒、仰慕、鄙視的表情清晰可見。這是多少騎手日夜期盼的夢想，這是多少女人獻(xiàn)媚傾心的理由，這是多少觀眾為之瘋狂的賽事。

從那天起，棗紅馬奪走了父親的睡意。每個群星閃爍的夜晚，父親找不出任何嗜睡的說辭，腦海里不停地出現(xiàn)棗紅馬油光的馬背和隆起的肌肉。父親開始在夢境中騎上了棗紅馬，像雄鷹一樣粘貼在馬背上揮動著馬鞭。身后女人們的愛戀，男人們的吶喊，馬蹄踩踏草甸的聲音，響徹在耳畔。這樣的深夜是美妙的，可以盡情地滿足自己的欲望，也可以尋找到屬于自己的驕傲;這樣的深夜又是傷感的，畢竟美妙的遐想是短暫的，也是虛幻縹緲的。

依附在歲月皺褶間的習(xí)俗，猶如流淌千年的碩曲河，夏諾村人從來沒有質(zhì)疑過它為何存在，而是遵守和傳承著，包括男歡女愛。他們總認(rèn)為，自己的愛情不僅僅是個人的事情，還牽連著一個家庭的興衰，更是感恩父母和回報父母的重要抉擇。

父親作為賽克家族的長子，對于自己的婚姻沒有過任何索求和幻想，只想找個父母滿意且懂得孝順父母的女人。聽奶奶講：“賽克家原本是河谷里的名望之家。曾經(jīng)雪花一樣的白銀傾倒在屋面，可以壘起一座小山丘，根本看不見銀元堆后面的人。然而，爺爺卻被如魔般的賭癮，奪走了他該有的威嚴(yán)與運勢。最后家族的牧場、房屋、耕地，全都消失在爺爺死不悔改的賭桌上。即便如此，賽克家的炊煙也在河谷飄蕩了很多年，依舊可以擒住河谷人青睞的眼神。

第二年盛夏，來自各村的媒人相繼踏破了賽克家的門檻。冷清多年的炊煙再次飄動起一絲絲人氣。奶奶淡定地迎來送往著各種面孔的媒人，最后決定選擇熱龍村的扎西戶。

那天清晨，應(yīng)奶奶之邀，賽克家族的長輩們身著盛裝早早來訪。各個坐在靠東面墻壁的卡墊上相互噓寒問暖。

奶奶鎮(zhèn)定自若地說：“扎西家的人過會就要來，我一個女人不好說話。你們作為賽克家族的長輩，按河谷的禮數(shù)跟人交流協(xié)商和定奪?！?/p>

“放心吧！尊貴的阿松（嬢嬢之意）”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

牛舌大小的火苗跳躍在灶膛口，紅銅大鍋里不時飄來秘制臘肉的香味。奶奶手持念珠開始念誦著經(jīng)文，長輩們相互寒暄著，笑聲陣陣。

這時，阿尼更確面帶微笑闖門而入。他邊走邊說：“呀！今天賽克家的灶和青稞酒一直召喚 著我。”

大家立即起身，恭迎媒人就坐。

媒人阿尼更確樂呵呵地擼擼胡須說：“好馬配好鞍，良辰配佳偶?！?/p>

大家齊聲應(yīng)答：“啦嗦！啦嗦！”

過會兒，扎西家五個人手持哈達(dá)微笑著走進(jìn)廚房。第一條潔白的哈達(dá)系在了中柱頂端，第二條系在了水缸柜，第三條獻(xiàn)給了媒人阿尼更確，剩下的兩條獻(xiàn)給了賽克家的長輩。年少的父親身著綢緞藏服有些心不在焉，像小雞一樣依附在奶奶身邊，細(xì)長的辯子上多了一顆象牙環(huán)。

扎西家年近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故意走過父親身邊，用右手拍拍靜默無語的父親說：“人看基因，馬看種，小伙子長得的確不錯?！备赣H抬頭看看，臉頰頓時泛起羞澀的紅暈。

河谷千百年來，沿襲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俗。所有婚事都靠媒人牽線搭橋，沒有一樁是自己提親或子女自由戀愛的。他們認(rèn)為父母有生養(yǎng)之恩，后輩有興業(yè)之責(zé)?；槭聸Q定了家族未來的走向，也是感恩父母雙親最好地回饋，不可隨心所欲。父親悄悄偷窺剛才撫摸自己頭頂?shù)哪俏恢心昴腥?，那匹棗紅色的千里馬頓時浮現(xiàn)在自己的腦海里。

大家就坐后，媒人阿尼更確端起藏桌上擺放的銀碗說：“吉祥良辰喜鵲報喜，賽克家族英雄輩出，名望勝天;扎西家族善良如玉，佳話滿耳。今日膝足交談，不為來世之緣，只求今生之果。接下來，還是請雙方長輩暢所欲言吧！”

扎西家族一位長輩開口說：“賽克家族崇善尊義，定會解他人之困，隨他人之愿，懇請金口賜福。”

賽克家族長輩也開口說：“扎西家族運勢喜人，定會添柴旺火，扶女興業(yè)，定會樹河谷佳話，我家豈有索要之禮。”幾番對話后，兩家長輩們?nèi)缭高_(dá)成共識。

這時，一直埋頭沉思的父親起身說：“白銀、糧食、服飾等我就不再多說了，但你們家的那匹棗紅色千里馬，我是必須要的。”

父親生硬的話凍結(jié)了所有人的表情，大家相互對視著，氣氛有些尷尬。

身邊的奶奶把父親拉回座位說：“不好????? 意思！”

“哈哈哈——”剛才撫摸父親腦袋的中年男人擼著胡須大笑起來。

“請不要介意，孩子太年輕了，不懂事?！?/p>

“沒啥，康巴男人應(yīng)該為自己的烈馬和女人較勁！”

“他就是年少輕狂，請別介意?！?/p>

“不。會翱翔的雄鷹才會有遠(yuǎn)方，會馳騁的烈馬才會有疆場。迎親之日，千里馬就送你啦！”

大家又一陣開懷大笑。

機緣巧合就像一把火重新點燃了父親沉睡的渴望。他今生都無法忘記神山腳下祈福賽馬那天的情景，還有那位驕傲男人的表情。當(dāng)他抬頭看見那位驕傲的男人撫摸自己腦袋時，神山腳下的激動被再次地焐熱。父親沒有任何說辭可以說服自己閉嘴，更沒有任何理由抑制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這是父親第一次理直氣壯地表達(dá)了自己的要求。話語剛從自己的唇邊滑落，父親就一直盯著那位中年男人的表情，生怕這位驕傲的男人冷傲地拒絕。

過幾天后，父親定婚的喜訊掀起了村寨人的祝福，也有流言蜚語漫過了賽克家人的耳朵。

有天清晨，奶奶對父親說：“兒?。∧阒廊搜钥晌穯?？”

“有啥可畏的？”

“難道你沒聽見什么嗎？”

“聽見什么??！”

“哎！”

奶奶深深地嘆息一聲，側(cè)臉對著父親說：“布告（傻子之意），村寨人說你就是個花癡。難道結(jié)婚真的讓你如此興奮不已嗎？”

奶奶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劍，劃過了父親的心扉。父親第一次感受到滿臉滾燙地灼傷，還有心間血腥味回流至喉嚨處的味道。此刻，父親就像是被上師責(zé)罵的無辜僧徒，真實地感覺到自己已是無地自容。他只好埋頭快速揉捏起碗中的糌粑，匆匆離開了家。

青布日山神肩坎上升起的太陽，普照著村寨的清晨。嘰嘰喳喳歡唱的雀兒跳躍在枝頭，慢慢退怯的晨霧帶走了整個夜晚的寂靜。村道上三四個孩子帶著惺忪的眼神吆喝牛羊。父親羞愧地穿過牛羊群，真想找處僻靜的地方。也許是父親一時神經(jīng)錯亂或是羞愧難當(dāng)，根本來不及躲避大大小小的牛羊角擦過自己的身體。牧童們看見父親藏服凌亂地掀起，便哈哈大笑起來。其中有個孩童還唱起：“愚笨的人??！請接納我的勸告，骨角是無情的利器，你的身體將迎來鮮血的嘲笑。”然后，又飄來一陣刺耳的笑聲。

二

瘋瘋癲癲的倉巴（從事誦經(jīng)占卦的宗教職業(yè)人）肩挎油脂浸潤的布包，走進(jìn)了夏諾村。一頂牛毛編制的氈帽下，深邃的雙眸像是多情的蜂兒，一路上都在尋覓“花粉”的驚喜。走到半路，遇見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倉巴興奮地靠向中年婦女身邊說：“滿身彌漫著酸溜溜的味道，怎不知道時常要清洗清洗呢？”

中年婦女納悶地問：“清洗什么？”

倉巴面不改色地說：“你的下面?！?/p>

中年婦女當(dāng)場憤怒，對著倉巴的臉頰狠狠地吐口水，說：“瘋子?！?/p>

倉巴卻依然哈哈大笑著繼續(xù)趕路。跟隨在他后面的迎請人羞愧得入地?zé)o門，不時發(fā)出嘖嘖的感嘆。

倉巴轉(zhuǎn)身笑著說：“愚人，收拾起你們的感嘆吧！”

那些人聳聳肩膀，不料包內(nèi)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倉巴突然緊鎖眉頭罵到：“愚人，你要護(hù)愛好包內(nèi)的東西。把你賣了也買不回包內(nèi)的法器?！蹦侨藳]有吱聲繼續(xù)跟著倉巴趕往賽克家。

賽克家大門外，十幾個男人一字排開恭迎活佛、僧侶、倉巴等。

倉巴大搖大擺地踩著地面上用白灰繪制的圖案走進(jìn)大門，大家紛紛恭敬有佳。倉巴又拍了一下一位中年男人的肩頭說：“愚人，瞪我干嘛！你的床頭飄不出女人的體香，這怪我嗎？”人群里擠出一絲笑聲，又立刻沉默了。

倉巴進(jìn)門后，非常謹(jǐn)慎地坐在鋪好的卡墊上。從黑色背包里慢悠悠地取出經(jīng)書、法器等，整齊地擺放在木質(zhì)的小桌子上。他的表情突然深沉下來，滿臉的莊嚴(yán)與慈祥，口中不停地默誦經(jīng)文。

一位老人匍匐著身軀祈請：“阿尼扎西啦！扎西鄧珠和手下們的魂遺落在了貢嘎雪山下，那里沒有避寒的門窗，沒有熱騰騰的酥油茶，他們在異鄉(xiāng)肯定找不到回家的路。為此，懇請您占卦提示安葬日。”倉巴深吸了一口氣，碩大的手掌慢慢打開黃色布裹著的薄經(jīng)文，神情異常地怪異。

日落時分，彭措舅舅帶著馬隊從東面的山坡上緩緩而下。他們走的非常艱難和謹(jǐn)慎，金黃的余暉接納了馬隊一路的辛酸。

靜候等待的村寨人沉默如石，除了嘴唇默誦經(jīng)文聲外，還有一聲聲的扼腕嘆息。過了許久，馬背上馱著十具冰冷而僵硬的尸體回到了村寨。

父親身中八槍，全都集中在上半身。從額頭的眉宇間直穿腦后的那一槍也許是最致命的那一槍。從腦后茶碗大小的傷口推測，槍手射擊的范圍在二百米以內(nèi)，所用槍也肯定是狙擊類步槍。父親平?？倫叟宕鞯你y刀、護(hù)身符、左輪手槍、金馬鞍和右手大拇指上的玉環(huán)已經(jīng)被人偷走。綢緞藏服曾被人解開，全身上下也被人摸? 索過。

母親嚎哭著奔向馬背上捆綁的尸體，嘴里還念道：“把他抬回家。把他抬回家……”村寨的老人們不停地勸說：“尼唱（村寨人對晚輩女性的尊稱），人死不能復(fù)生，你不能這樣，更不能把尸體抬回家。”

“他一生辛苦治家，死后還不能回家，我??? 不干?！?/p>

“藏區(qū)所有在外去世的人的尸體是不能抬回家的，這是千百年來傳下的習(xí)俗。我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也不能胡來??！”

這時，村中的幾個婦女把母親拖回了家。

人們接過牽馬繩走向房后的果園。綠樹成蔭的核桃樹下，十具尸體一字形排開，父親的尸體就靠著核桃樹根停放。

據(jù)說，這棵核桃樹的幼苗是賽克家先輩們從遙遠(yuǎn)的云南帶回來的。當(dāng)時，路途遙遠(yuǎn)，生怕幼苗途中枯死，就把幼苗裝進(jìn)灌滿水的牛角里封存后，帶回村寨里種植的。

村寨人忙碌著，而我靜靜地站在一旁。我也從來沒有想過有天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更沒有想過自己會怎樣應(yīng)對。遠(yuǎn)遠(yuǎn)望著父親及其他人的尸體，手心里沁出膽怯的汗水，藏在藏服里的心跳動更加厲害，感覺身體在微微顫抖。

彭措舅舅來到我的身后說：“孩子，背著敵人憤怒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本司说氖执钤谖业募珙^上，但我一直不敢抬頭看舅舅的臉，生怕被他看穿我的膽怯。

眼睛直直地盯著父親僵硬的尸體，濃濃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可我依舊沒有一滴眼淚，也沒有一絲憤怒。這不是我所希望的狀態(tài)，更不是無數(shù)雙眼睛所期待的結(jié)果。然而，此刻的我沒有一點沖動，腦海里一片空白。

這時，一位老者端著銅制的香爐，經(jīng)過我的身邊向那些尸體走去，緊接著身穿黃色布卦的活佛悠然地走來。村寨的男女老少紛紛低下頭虔誠地迎請。

五十多歲的活佛雙眼直盯著七尺遠(yuǎn)的前方，緩緩坐上了簡易的佛床。

佛床前擺放著麥粒、金剛杵、法鈴等，還有金黃色的龍碗。大家的表情就像久逢甘露的花朵，開始有些舒緩。

活佛渾厚的誦經(jīng)聲擦過所有豎立的耳朵，也傳入我的耳里。雖然我沒有聽懂半句誦讀的經(jīng)文，卻有一種浸入心田的慰藉。我全神貫注地聆聽著活佛的開示，只希望能避開村寨人圍剿的目光，能像幸運逃脫的小鹿，可每個人的眼神還是那樣的尖銳。特別是賽克家族的長輩們的眼神，就像焦灼的陽光，讓我聞到了被燒焦的氣味。我心里無數(shù)次地問自己，為何不在眾人面前擲地有聲地發(fā)誓：“我一定要把仇人的頭顱當(dāng)?shù)首佑?，把仇人的鮮血當(dāng)山泉喝……”那樣至少可以緩解這種凝固的氣氛，也可以讓賽克家族的長輩們沒那么尷尬。

活佛閉目誦讀著經(jīng)文，不時用碩大的手向那些尸體拋灑麥粒，也向圍觀的人群拋灑。嬌小的麥粒與空氣相撞，又回歸到了大地。其中有幾顆麥粒直接撞在我的鼻梁上，感覺它們滿臉的無奈。而追逐麥粒的眾人又把目光射向了我，我也像麥粒一樣滿腔都是無奈。緊接著有長者手捧一根皺褶的哈達(dá)祈請：“智悲雙運的仁波齊，白天終究是黑夜的前奏，祈請伸出您慈悲之手，讓扎西鄧珠等人走出黑夜的恐懼！”

活佛的表情莊嚴(yán)而淡定。一直埋頭直視桌前小蝌蚪大小的黑色經(jīng)文，黃銅小盒里幾個骰子不停地跳動。過會兒，活佛便開示說：“沒有走不完的路，沒有續(xù)不完的情，你們在這四十九天之內(nèi)為他們念誦一遍《甘珠爾》，祈愿他們穿越黑暗時，少一點恐懼與茫然?！?/p>

大家相互對視了許久，個個依舊保持著靜默。其實大家心里非常清楚：幾十年里，村寨有多少人離世，也從沒聽說過要念誦《甘珠爾》。

活佛走了，走得非常的矯健與穩(wěn)重，可村寨人內(nèi)心的恐慌與不安，幾乎要捅破自己的身軀。

女人們紛紛退下了。村寨男人用牛毛編制的幔子把核桃樹圍了起來。

夜幕開始降臨，村寨老者們依次坐在賽克家的廚房，牛舌般的火焰舔舐著泥土夯實的灶膛口。廚房中央的橫梁上，懸掛著生鐵條編制的鐵網(wǎng)，上面堆放的松枝燃燒的有些懶散，微弱之光顫顫抖抖。大家手持念珠默誦經(jīng)文，誰都不愿意捅破這份靜謐。

這時，奶奶終于開口說：“辛苦大家啦！請喝茶?！彪m然奶奶的語氣非常淡定與輕松，但畢竟還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沒人敢大聲應(yīng)答，也沒人主動端起藏桌上的茶碗。

母親被人攙扶著從臥室?guī)У搅藦N房。蓬頭垢面的母親背靠著灶塘邊坐下，一雙眼睛卻像被蜂兒蜇過一樣，已經(jīng)腫脹不堪。

一旁那位銀發(fā)老者抓住她的手說：“尼唱，人生無常，別太難過。自己要保重身體，喝點元根湯吧！”老人的勸說沒能換來母親的堅強，反而失聲大哭起來。

起初，奶奶雙目緊閉默誦經(jīng)文，可聽到母親不停地哭個不休，慈祥的臉龐如同驟變的五月天，堆上憤怒呵斥道：“莫鮮（傻女之意），閉上你的嘴?！彪m然哭聲小了許多，卻還是沒有停下來。奶奶更加地氣憤，罵到：“你給我滾出去，賽克家沒有像你這樣懦弱的女人?！?/p>

聽到奶奶憤怒的責(zé)罵后，母親立馬停止了哭泣，端起碗開始默默無聲地喝著元根湯。

當(dāng)年爺爺在世時，整天好賭，又沒有睿智應(yīng)對別人的奸詐。有一次，鄰村的幾個男人約爺爺喝酒，酒席上用恭維的話迷惑爺爺。爺爺樂呵呵地被人灌醉，然后又帶他去賭博。酩酊大醉的爺爺大聲叫嚷：“我是誰??！還怕押注嗎？”身邊人阿諛奉承地說：“就是，賽克家的老爺，最不缺的就是銀子。”

最后不僅輸?shù)袅松砩纤械你y元，還輸?shù)袅朔课莺蛶桩€良田。天破曉時分，爺爺開始酒醒，神志開始清晰起來。得知輸?shù)袅朔课莺蛶桩€良田，當(dāng)場吐血死在了他一生鐘愛的賭桌上。

一個多月后，幾個陌生的男人突然來訪，說是來索要爺爺生前輸?shù)舻膸桩€良田和房屋。其實奶奶早知道賭桌上爺爺被人欺騙的事情，只是忙于操辦爺爺后事，未能前去討個說法，不料他們自己卻主動送上門來。奶奶看到這些人狡詐的面孔，二話沒說直接掏出腰間的手槍，對著向她怒吼的男人額頭開了一槍。彈頭瞬間穿過亮堂的額頭，后腦勺飛濺出幾滴鮮紅的血。那人像朽木一樣當(dāng)場倒地死亡，其他人紛紛轉(zhuǎn)身倉皇而逃。

第二天清晨，村寨男人們開始忙碌著為死者們清洗身軀，然后捆綁成母胎內(nèi)的臥狀。正準(zhǔn)備給父親清洗時，一條斷尾的菜花蛇蜷縮成一團(tuán)，臥睡在父親的胸部。大家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不知道如何處理。有人跑去賽克家悄悄稟報給村中的老者們，不料被一旁的奶奶聽見。奶奶起身端起燃放著柏葉枝的香爐，對那人說：“我們走。”

奶奶要靠近兒子尸體時，有人勸奶奶說：“阿松（姨之意），不要再靠近了，我們幫你來放。”奶奶還是堅強地走到父親的尸體邊，將香爐平放在地面上。雙膝跪地，雙手合十地高頌：“神性超空的青布日山神，請您像放牧村寨一樣，放牧我兒的亡魂;護(hù)愛如母的賽克勒（家神），請敞開您寬廣的胸懷，陪伴我兒的亡魂走完遠(yuǎn)行的路?！边@時，菜花蛇開始慢慢蠕動，滑過父親的臉頰，沿著樹根向上爬行，最后消失在茂密的枝葉間。

大家再次靜默無聲。太多的疑惑和不解如密布的烏云，碾壓在人們的腦際。如果可以，所有人都想祈請佛主：我父親的胸部上為啥突然會出現(xiàn)菜花蛇，為啥要念誦《甘珠爾》？

過了會兒，一群身著絳紅色僧服的僧侶來到核桃樹下，開始搖鈴誦經(jīng)。

法事要結(jié)束時，村中十名身強力壯的男人背起用白布縫制的尸體袋。其中一位高僧向尸體袋拋灑麥粒，接著前面十位手持白布印制的風(fēng)馬旗隊伍開始出發(fā)了，之后是十位背尸人依次前行，其他的出殯人群緊跟其后，長長的出殯隊伍緩慢出行。

賽克家院壩內(nèi)一群年邁的老者圍成一圈，大聲念誦著嗡嘛呢唄咪吽，臉頰上流淌著止不住的熱淚。

遠(yuǎn)望東面山坡上爬行的送葬隊伍，再看看傷痛的誦經(jīng)老者們，我的腦海再次閃現(xiàn)父親生前的模樣。

去年的今天，父親剛從西藏回來，給我?guī)砹嗽S多好吃的糖果和各色衣裝，灶膛邊飄飛著一家人幸福快樂的笑聲。遠(yuǎn)方的親朋好友也相繼聞訊趕來拜訪。父親跟人交談，每一句話都會深思熟慮，才會滑出他的雙唇。有人說：“扎西鄧珠的話只有細(xì)嚼慢咽后，才能體會其中的??????? 寓意?！?/p>

父親生前常說：“男人強悍的外表只是父母恩賜的外衣。真正的康巴漢子，必須擁有嚴(yán)謹(jǐn)?shù)恼Z言藝術(shù)技巧和神鷹一樣的超人智慧?！?/p>

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我無數(shù)次自問：“到底是應(yīng)該嚎啕大哭，還是用康巴男人的血性來延續(xù)名望家族后裔的使命？”答案是：“我不知道！”這種糾結(jié)之事不可能去問任何人，包括家中的親人。

西邊席卷而來的微風(fēng)拂面而過，烏鴉在枝頭上哇哇地慘叫，起飛的雀兒也飛得很無奈。這時，彭措舅舅拍著我的肩膀說：“侄兒，堅強如石是康巴男人的秉性，有仇必報是康巴男人的天性。作為賽克家族的后代，一定要有接受現(xiàn)實的勇氣和挑戰(zhàn)自我的膽量?！碧ь^看著彭措舅舅黝黑的臉龐，鷹一樣的銳眼，它仿佛要刺破我對宿命的拒絕之心。

下午時分，除了賽克家族的近親之外，村寨的男女老少陸續(xù)離開了。我依偎在年邁的奶奶身邊，緊握她經(jīng)脈鼓突的雙手。奶奶的眼角突然流下一行熱淚，它伴著那種隱忍之痛。我靜靜地注視著奶奶皺紋間迂回流動的眼淚，還是鼓足勇氣說：“阿斯（對奶奶的尊稱），請你放心，還有我呢！”

奶奶右手撫摸著我的頭發(fā)說：“孫兒，你的父親是位非常了不起的康巴男人，他的睿智可以超越遠(yuǎn)飛的神鷹，他的勇猛可以超越草原上的狼群。剛出生時，占卦師還說他是財神的化身，一生必將富貴圓滿。哎！”

“別再傷心啦！我親愛的阿斯?！?/p>

“尼措，你一定要像你父親一樣，用睿智和勇敢撐起我們的家族?！?/p>

我低頭答應(yīng)著奶奶，可心里一片茫然。

過會兒，奶奶又開始自言自語道：“難道他的護(hù)身符沒有靈驗嗎？”

彭措舅舅俯下身體勸導(dǎo)著奶奶，但奶奶依舊自言自語不休。聽說父親隨身佩戴的護(hù)身符是當(dāng)年赤江仁波齊念咒加持三天三夜后，親賜給爺爺?shù)氖ノ?。?jù)說佩戴這種加持過的護(hù)身符，利刃立馬變鈍，彈頭只有蚊叮的威力，不會造成任何傷害。

奶奶冥思苦想許久，突然大聲罵到：“護(hù)身符肯定不是什么圣物，可惡的賭鬼（爺爺）肯定欺騙了我和兒子?！边@時，彭措舅舅再次勸奶奶。作為出家人，他心里非常清楚爺爺?shù)淖o(hù)身符是不是珍品，也肯定知道護(hù)身符為何失靈。

聽著奶奶悲憤絕望的哭鬧，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種揪心而無助的疼痛。也許奶奶的眼淚不是女人悲傷的眼淚，也許是對宿命的一種無奈。假如早在二十年前，奶奶肯定會日夜兼程地趕到仇人的灶塘邊?？粗棠虦I漣漣的表情和舅舅凝視發(fā)呆的眼神，我悄悄地離開了家，獨自一人來到了父親的墳頭前。大大小小的花崗石徹成了一座形如包子的墳?zāi)?，一?cè)插著白布上黑墨印制的風(fēng)馬旗。

我跪在墳頭前大哭起來。我的哭聲凄涼而悲傷，就像潰堤的洪流。空曠的原野里，山風(fēng)肆意地吹皺著花草，叫不上名的蟲兒悠哉騷動，它們拼命地聞著血腥味一直往上爬，努力尋找石頭與泥土之間的縫隙。有些幸運地鉆進(jìn)了墳里，有些不幸被卡在了針尖大小的縫隙間……它們的世界也非常地荒誕無稽。此刻，只有靜默的大地知道我的悲傷，湛藍(lán)如鏡的蒼穹知道我在??? 哭泣。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位非常注重生活細(xì)節(jié)的人。每次出門前，他都會先洗手，再佩戴爺爺傳給他的護(hù)身符，然后用柏葉枝熏一遍。據(jù)說，有次父親從西藏回家的途中，也遇上了劫匪，也向他近距離地開了五六槍。襲擊后，父親解開藏服，射中的彈頭從藏服內(nèi)紛紛落地，身體卻安然無恙。

父親的墳頭，飛蟲們歡快地舞蹈著，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一只黑色的小螞蟻跟著一群螞蟻拼命地爬行。也許它出生不久，也許它腿腳有毛病，每次爬行到花崗石一截都會摔倒在地面上。一只大螞蟻又把它扶起來，它又拼命蠕動著柔弱的身軀再次爬行。此刻，我想起父親生前讓我吃樹椒的情景。每次與父親一起吃飯，總是讓我喝樹椒和酸奶餅泡制的水?？吹轿依钡脻M臉通紅，還發(fā)出哈哈哈的聲響時，父親就會開懷大笑起來，他教育我說：“康巴男人怎么能被小小的樹椒辣得叫喚起來，我們的先輩身中幾槍也不會吭一聲?！?/p>

我一直跪拜在墳頭，渴望自己也能像小蟲一樣，沿著縫隙鉆進(jìn)去，去瞻仰父親的尊容。夜幕悄悄地從山頂席卷而下，這時有人在拍我的肩頭?；糜X中我認(rèn)為父親已經(jīng)站起來了，便興奮地抬頭大聲叫喊。

黃昏的光影中，扎西拉姆蓬頭垢面的站在我身后，她的雙眼是那樣的清澈如鏡。她沒有嘲笑我，也沒有說什么，好像在等待我緩過神來。假如她不出現(xiàn)，今夜我有可能一直跪在墳頭前。

回到家，親戚們離開了。家中只有奶奶、母親和彭措舅舅。奶奶斜靠著灶塘，閉目捻動著菩提念珠。阿媽拖著腫脹的雙眼在鐵架上添加松枝。彭措舅舅收拾著灶塘土坎上熄滅的酥油燈，還不時用一塊黃布精心擦拭著已經(jīng)燃盡的酥油燈。寬敞的廚房靜默得可以聽見蒼蠅飛舞的聲音。沒有人問我去了哪里？怎么現(xiàn)在才回家？仿佛我們都是陌路人一般。

那夜，我又夢見自己游走在一眼望不到邊的草甸上，突然席卷而來的狂風(fēng)幻化成了巨型魔女。頃刻間披散著頭發(fā)遮住了茫茫蒼穹，日月在散發(fā)間若隱若現(xiàn)。魔女張開血盆大口，顆顆利齒鋒利無比，猶如巨蟒樣的舌頭血淋淋地從魔口中露出，一對巨乳在胸前不停地晃動，奶頭有小山丘那么大。我嘶啞著聲音叫喊：“救命??！我的三寶?！边@時，一位騎著天藍(lán)色坐騎的人橫空而降，他的尊容為天藍(lán)色，他像捕捉獵物的虎豹，直接撲向了魔女。魔女頓感不妙幻化成一陣風(fēng)飄走了。那位天藍(lán)色尊容的人對我說：“孩子，你不要到處亂跑，還是早點回家?！彪m然兩人相距很近，可那人的聲音恢弘如梵音，仿佛是從云層間傳來。周邊的植被也被這聲音驚醒顫動不已。這時，家中雞冠如血的公雞開始鳴啼，我便從噩夢中驚醒，全身已經(jīng)大汗淋漓，胸口跳動得異常厲害。睜開雙眼，繁星還閃爍在夜幕中，那顆啟明星明亮如燈盞。我用手撫平胸口自言自語：“感謝公雞?。∫蛔约哼€在路上?！?/p>

吃過早飯，我和舅舅等人馱著父親生前的衣物前往東面半山腰的溫泉去洗。一路上我總覺得全身疲軟無力，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昨夜夢的片段。舅舅看到我無精打采的模樣，便問：“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本不想向舅舅講述昨夜的夢，但心還未決定，口已張開。我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夢的那些過程。舅舅的臉頓時凝固成了一座冰山，沒有任何的應(yīng)答，最后一個人埋頭前行。我看到舅舅地驟變，始終百思不得其解。夢是我做的，驚嚇也是我受的，為啥舅舅驚呆成這樣。

溫泉位于青布日神山腳下，泉池內(nèi)常有蛇出沒。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蛇泉”。泉池分為露天泉池和溶洞池。據(jù)說洗蛇泉時，若有蛇游過自己的身體，預(yù)示著清除了滿身的污穢與業(yè)障。

中午時分，我們終于抵達(dá)了蛇泉。卸下馬背上的衣物浸泡在露天泉池里，開始拾柴燒茶。舅舅掏出準(zhǔn)備好的經(jīng)幡，在火焰上飄搖了幾下，便走到溫泉右側(cè)的荊棘邊小心翼翼地懸掛。我脫光衣服，用腳踩了幾下浸泡的衣物，便像魚兒般游進(jìn)了溶洞池內(nèi)。頭放在一塊凹型的乳石上，直躺在泉池中。

不知過了多久，一塊小石子打在了我的頭上，驚醒了泉池中熟睡的我。舅舅的臉頰毫無血色，只是用右手指著上方。我立刻坐直，揉揉惺忪的眼睛后，向四周張望。泉池中幾條小蛇在悠閑地游動。頭部乳石上有十幾條蛇相互交纏，一只乳白色的巨蛇臥居中央。蛇頭畸形，有拳頭大小。我直接癱倒在泉池中，根本沒有力氣站起來逃跑。所有泉池內(nèi)的蛇沒有一只向我襲擊，仿佛它們的眼中根本沒有我。

當(dāng)我再次醒來時，已在泉池外的露地上。舅舅的表情異常地復(fù)雜，既不是責(zé)罵我的神情，也不是怨天罵地的憤怒。夏諾村人祖祖輩輩都說蛇泉有蛇，但沒人沐浴時遇上過今天這樣的情景。舅舅一邊撫摸著我的腦袋喂我吃飯，一邊對我說：“我的侄兒，我的心肝。”在端起茶碗的瞬間，我感覺到舅舅的手一直在顫抖。這種顫抖就跟我先前的顫抖一個樣。

面對舅舅的擔(dān)憂和顫抖，我坐直身體說：“舅舅，我沒事，自己來吃?！?/p>

舅舅和其他人都走向露天泉池，去清洗父親生前的衣物。這些衣物其實都是父親生前留在家中用來換洗的。洗白色絲綢襯衫時，縫制在右側(cè)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一枚銀戒指。戒指臺面鑲嵌著一塊方形的瑪瑙，兩側(cè)雕工精美。

日落時分，我們收拾好荊棘上晾曬的衣物準(zhǔn)備回家時，叢林間忙碌一天的人哼起了優(yōu)美的山歌。聲音像山泉般甜美，如詩的唱詞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際：

感恩的父母叮囑我

請不要去懸崖峭壁

若不去懸崖峭壁

薪柴長在懸崖上

……

一路上，舅舅一直沉默寡言，清脆的馬鈴聲陪伴著我們回到了家。

奶奶依舊閉目誦經(jīng)，母親的雙眼依舊腫脹不堪。

靜坐在廚房內(nèi)，我瞬間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空寂。

彭措舅舅埋頭吃過晚飯后，既沒有向奶奶請安，也沒有安慰母親，獨自一人爬上了三層樓。彭措舅舅比我父親小五歲，七歲入寺為僧。聽奶奶講：“舅舅雖沒有父親的強悍與經(jīng)商的聰慧，但出生那天早晨，天際出現(xiàn)了日月星辰同輝的奇觀。入寺以來，寺廟高僧大德們都贊嘆舅舅慧根清凈，天資聰慧，的確是修佛之才。他每天起早貪黑苦讀經(jīng)文，嚴(yán)守寺廟清規(guī)戒律，沒有任何的世俗雜念?！币恢币詠?，村寨人對舅舅崇敬有佳，總覺得有天舅舅身上會出現(xiàn)什么圣跡。

一年四季，舅舅基本在寺廟入住，沒有時間回家看望。即便回家探親，吃過飯都會獨自走進(jìn)二層經(jīng)堂內(nèi)。今天舅舅卻有些反常，頭也不回地爬上了三樓。望著舅舅的背影，我也悄悄地跟著上樓。

舅舅推開了父親臥室的門，然后又關(guān)上。

我從門縫里清晰地看見舅舅手上把玩著父親生前最愛的那把獵槍。那把獵槍和左輪手槍是父親在云南花重金購買的。據(jù)說可以連續(xù)打幾顆子彈，不像藏式槍那樣每次都需要倒入火藥與彈珠，用起來非常方便快捷。

舅舅的手指在這把獵槍上滑動，手指觸碰到扳機時莫名地抽搐了一下。舅舅長嘆了一口氣，還是鼓足勇氣將食指裝進(jìn)了扳機口，動作極其笨拙，就像男人編制氆氌一樣。舅舅的眼神一直不敢直視槍把，也許是覺得自己無能，也許? 是……

那晚，可怕的失眠再次纏繞著我，腦海里一直閃現(xiàn)出舅舅撫摸獵槍的樣子。

窗外明亮的皓月被黑云慢慢覆蓋，閃動的雙眸里注入了太多的想象。出家為僧的舅舅，突然摸槍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又不敢去告訴奶奶和母親。奶奶臉頰熱淚流淌的記憶依舊如初。父親的遠(yuǎn)走，撕碎的是奶奶堅強的心。假如我把看到的這些告訴給奶奶，她的擔(dān)憂會更加重的。

天剛破曉，母親和奶奶叫我起床吃飯，今天的早餐比往天要吃的早一些。

當(dāng)我來到廚房時，舅舅盤腿坐在灶塘邊默誦經(jīng)文，絳紅色的僧服穿得有些凌亂。過會兒，父親生前的侍從丁真次稱也來到了家中，說是來看望奶奶和送舅舅去寺廟。

舅舅拉著奶奶的手說：“阿媽啦！我也該回寺廟了，您自己一定要保重好身體，不能讓憂傷入住到自己的心窩里。不管今后發(fā)生什么事，一定別忘記念經(jīng)誦佛之事。”

奶奶像個聽話的孩子一直點頭答應(yīng)。

吃完飯，彭措舅舅沖丁真次稱使了個眼神。丁真次稱跟奶奶和母親告別后，先走出了廚房，在樓梯口的黑暗處提走了一個包。

臨走前，舅舅撫摸著我的頭說：“侄兒，花兒向往夏季是花的天性，但迎接冬季是花兒無可奈何的選擇。你不能讓自己血管里流淌的鮮血變成跟牲畜一樣的血?！?/p>

舅舅走了，帶著出家人滿腔的無奈與感慨離開了。母親和奶奶沒有任何的叮囑，總覺得蒼穹的太陽一直可以溫暖身心的寒意。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