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鈞博
我總覺得,姥姥家的棉花田,真像是一朵遼遠的云。仿佛那燕兒掠過的天空是面鏡子,把那上面的云兒,都映到人們的手邊了。
這片地,不過一畝多,種棉花的時間卻比我的年齡還大得多。姥姥回憶,還在生產(chǎn)隊里的時候,這一畝多地就長起了棉花。當時分完口糧地,恰好還剩東坡的一塊閑地,便分給了姥姥家。然而,東坡沒水井,土也是松松散散,肉眼看見的荒涼。姥姥無奈地笑笑:“種棉花吧,就當天爺爺把云彩給咱帶手邊兒來了?!?/p>
當時姥姥姥爺剛剛成立了自己的小家,生產(chǎn)隊長欺負姥爺是個小年輕,時常是一天賣力流汗下來,十分的工分只給結(jié)六七分。姥爺氣不打一處來,要和隊長理論,姥姥拉住他:“誰叫咱們剛成家輩分小呢,說不定是他嫉妒你身子壯呢。”姥爺聽了哈哈大笑,繼而也就消了氣。
我時常想,姥姥溫和的脾氣,就仿若那蓬松的棉花,生活的苦難剛剛碰觸,就立馬被她的溫和所包圍了。而每一朵棉花,都是天際的云在親吻大地,姥姥就像那云一樣,擁有柔軟、豁達的心境。
姥姥家的棉花田里一年能收三四十斤棉花,姥姥手巧,棉花曬干后,用弓子打成絨子,蓬蓬的,手感好得很。打好的絨子,有的做被子,有的做棉衣,再取極少的一叢,拿去點煤油燈。原本無人認領(lǐng)的荒地,竟也被姥姥種出棉花,給貧瘠的日子點綴上許多溫暖。
姥姥是極愛孩子們的,聽聞鄰居誰家的孩子出生了,便取些棉花,做成一雙漂亮的虎頭棉鞋,兩只虎眼精神得很。鄰家的大娘總是樂呵呵地收下,嘴里不住地念叨:真好,真好。
先前過年,日子總歸不如當今好,但即便再拮據(jù),姥姥總是要給母親和舅舅一人做上一身嶄新的棉衣,讓他們在大年初一的早晨,也能“雪”(方言,體面之意)得不行。這些帶著姥姥體溫的棉花,為原本灰暗的生活織上了一層云,點上了一盞燈。
再后來,生活逐漸好起來,姥姥姥爺已多年不種地,但那片棉花地卻依然留著,姥姥說:“年紀大了,多了種不動,這一畝棉花,權(quán)當活動手腳吧。”
“種棉花哪里是活動手腳這么簡單的事?”我偷笑。怕是姥姥忘不掉過往,忘不掉那段拿著棉花織成云朵,拿著生活的苦難織成笑靨的日子;忘不掉那段即便有大澇大旱,收成慘淡,也強打起微笑,與家人一起對抗苦難的日子。抑或者,姥姥自己,就是一朵親吻大地的云吧。
每一朵棉,都是心懷悲憫的云,在親吻大地。它們長在麥稻不親的荒地,默默地消磨著這片大地的苦難,為它帶來生機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