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瑞花
我們家的木屋坐東朝西,屋前屋后都是田野,離山遠,離溪也遠。每到夏天的午后,火熱的太陽毫無遮攔地斜射著木屋板壁,木屋成了一個蒸籠,娘說,曬得沒處躲。爹便在木屋前的土坪里栽了棵梨樹。
從我記事起,梨樹已粗如菜碗,高齊木屋,春夏樹葉濃密的時候,整棵樹就像一把巨大的傘,給我家木屋帶來了陰涼,也給我們的童年增添了喜樂。
對梨樹的期待是從每年正月初一開始的。當我們規(guī)矩虔誠地吃完迎新飯,新年就會穿過濃濃煙霧醺醺然地來了。娘用陶缽盛了米飯,放上一個白瓷調(diào)羹,囑咐我們兄妹去給屋前屋后的樹木喂新年飯?!皹渖癖S?,果子累累,像天上星子一樣多。”“棵棵都要喂,不結(jié)果的四季青也要喂,靠它固堤護屋呢?!泵磕?,娘都會這么說;每年,我們都從屋前的梨樹開始,在它的大樹椏間喂上一調(diào)羹米飯,才走向菜園邊的桃樹,屋后的四季青。也許真是新年飯喂得好吧,梨樹年年一樹素白一樹綠,一樹青梨一樹甜。
秋冬兩季,梨樹是我們最親密的伙伴,聽憑我們攀爬、騎坐。娘天天忙碌,但眼尖得很,只要梨樹枝頭冒出一點嫩芽,她就會在樹干周圍插滿杉樹枝、貓兒刺,我們再不敢攀爬。這個時節(jié),梨樹一天一個樣地開始了它的戲法:清早起來,睡眼惺忪中,發(fā)現(xiàn)了一兩個花蕾,揉揉眼再看,又發(fā)現(xiàn)了幾個。待到梨花全部綻放,花叢中葉芽開始舒張,樹冠一天天變綠。一場梨花雨過后,枝椏間會有小青果鉆出來。天天瞅它,它只有那么大,干脆忍著幾天不去看它,它就會嚇到你,竟然有雞蛋那么大了。到了六月,陽光一充足,一天熱似一天,它就水靈靈、甜津津的了。這個時候,大哥二哥奉了娘的命令大顯身手,開始分批采摘。
剛下樹的梨,和地里生產(chǎn)出來的所有作物一樣,娘都會精挑細選一籃子,由大哥給獨居的奶奶送過去嘗鮮。娘的這份孝心,至今在村里傳為美談。舅舅、大伯和爹的師傅是一定要送的,還有鄰里。
梨子成熟的時節(jié),我感覺是我家最富有的時節(jié)。一籃子梨子送出去,從來不會空籃子回來,這家的雞蛋、玉米,那家的花生、甜高粱,都是我們的愛物。有次奶奶竟然把姑姑給她買的橘子罐頭放在籃子里要大哥帶了回來,這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吃過的稀罕物啊。爹找來一把電工起子,小心地撬開蓋子,娘拿來四個飯碗給我們兄妹平分,娘瞅了瞅罐頭,先給我們每個碗里夾三個橘片,最后剩下的一片夾進了爹的嘴里,一滴汁水落在爹的胡子上,惹得我們大笑。娘再給我們的碗里均勻地倒上罐頭汁水,剩下一點點汁兒娘倒進了自己嘴里,并舔了舔瓶沿,饞得我們兄妹再也忍不住,用手捏著橘片,喝著甜蜜的罐頭汁兒,全家喜氣洋洋。
鄰居,過路人,經(jīng)常有人坐在梨樹的陰涼里,吃著那甜脆多汁的青梨,談?wù)撝r(nóng)事和家常。后來田地承包到戶,我爹有文化又勤勞,搞科學種田,糧食大豐收,擔回來的谷子堆滿了堂屋,這么多谷子必須馬上曬好入倉才行。爹和娘商量來商量去,只好把屋前坪里的梨樹砍了。我們雖然很是不舍,但有白米飯吃的幸福還是遠勝過對一棵梨樹的熱愛。
樹大分杈,人大分家。我們兄妹一個一個離開了老屋,爹也因病離世,老屋老了,只剩下娘還在那兒走出走進。每到春節(jié)和娘的壽辰,我們一大家人聚在木屋里,喝著娘釀的水酒,滿屋子熱鬧,偏西的陽光透過門窗直射進堂屋,娘就會說起老屋前的梨樹,說起栽梨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