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剛
春天的“春”,在我老家是被念作“沖”的。與《山海情》里的麥苗一樣,老師一遍遍地教:“春,春,春天的春。”可我仍頑固地念:“沖,沖,沖天的沖。”最后,連老師也被我?guī)芰?,歡笑著、蹦跳著,“沖”向春天里。
其實,細想,潛藏于漫長嚴冬的春天,早已按捺不住,正憋足了勁兒,欲在某一刻,沖破寒潮、冰封,沖向大地之上、蒼穹之下、天地之間,沖出個生機勃發(fā)、萬紫千紅。我也便樂意將錯就錯地將“春”調(diào)侃成“沖”,且作出恰到好處的別解,以自圓我這蹩腳的普通話。
雖說春暖乍寒的突然來襲,總令春天似街頭迎春的大秧歌一般,走三步,退一步,“猶抱琵琶半遮面”地羞怯出場??捎挚倳诓唤?jīng)意的一瞬,撩簾而出,勢不可當(dāng)?shù)貨_向人群,與你我撞個滿懷,熱烈相擁,演繹又一季人間歡喜。
和暖的春風(fēng)雖說是柔情萬種,可在時令之神的加持下,也便有了剛勁的內(nèi)核,從東南方向一直扶搖北上,幾經(jīng)相持拉鋸,或?qū)⒔迪滤坪顾蒲茰I的春雪、春雨,可終會將大勢已去的寒風(fēng)以柔克剛地永遠逼退回西伯利亞,不再探頭。這沖勁兒,賦予了春天一種別樣的英勇之氣,天地生靈皆感應(yīng)到了,紛紛在春之聲的召喚下,華美地釋放活力,綻放青春。
若有一雙洞察萬物的慧眼,我斷然會觀賞到一場聲勢浩大、震顫天地的地氣蒸騰。山河解封,冰雪消融,大地開化,那被冬令施了魔咒的地火已經(jīng)復(fù)燃,靄靄地氣緩緩上沖,且愈暖愈烈,最終穿透酥軟的大地,直沖天際。我看到,地氣是有形的,是那種似燒開水升起的氣泡珠簾模樣,絲絲縷縷,一撥兒接著一撥兒,綿延不絕、飄飄搖搖地升騰著、密織著。有時還會與直沖大地的雨簾相向而行,彼此對沖。那陣仗著實令人驚嘆,是所有想象遠不及的。
枯黃的山野還要枯黃幾日,等等榮發(fā)的草綠。這個時候,我的閑情也達到了飽滿??倳┥碓诳莶輩仓邪抢?,尋找那一葉一葉鮮嫩的春草。淺淺的、茸茸的,似剛出生的嬰兒,不敢碰卻又忍不住,分明觸摸到了卻又沒感覺,就那樣愛憐地撫來摸去,留下四指草香??烧Q?,它們就直沖沖地向上躥了個兒,生發(fā)著、涌動著,將枯草甩在身后,成就了山野碧綠的主色。愛美的春草,還會插上數(shù)朵小花兒在發(fā)端:白的薺菜花、地點梅,紫的二月蘭、紫花地丁,黃的蒲公英、苦荬菜……尾隨的狗狗看了,猛地沖進草叢,歡實地在花毯上打起了滾兒。若不是踏青人往來不絕,我也想學(xué)著狗狗享受一番呢。
春天的樹最是神奇,我愿親切地喚作“春樹”。起初,它們都是一副模樣,光禿禿、干巴巴、暗塌塌,有的甚至被凍在了冰雪之中,似是飽經(jīng)滄桑的老者,生怕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不再醒來。一日,遠遠望去,成林的春樹似是被涂了一層淡綠的油彩,我欣喜地沖過去,卻還是黯淡,依然分辨不出它們誰是誰,可我又真真地知道一派繁華即將上演,且為時不遠。
花兒、芽兒是春天的眼,直至它們溫柔多情地睜開,我才長舒一口氣,消止了擔(dān)心:那些樹們又復(fù)活了,且能據(jù)此叫出春樹的芳名。
有的是花兒占了上風(fēng),艷紅的是梅花,粉紅的是杏花,緋紅的是桃花,嫩黃的是迎春,雪白的是梨花,淡紫的是泡桐,還有白的紫的玉蘭、槐花,甚至連那滿城橫沖直撞的楊花,也只是嗔怪幾聲,并非真的惱它們。有的是芽兒占了上風(fēng),香椿樹生出香噴噴的香椿芽,似小姑娘的沖天小辮兒;垂柳的嫩芽在河岸、在地畔柔柔地招搖,似扎了無數(shù)靈動飛舞的蝴蝶結(jié);榆樹慷慨地掛滿簇簇肉墩墩的榆錢,招引人來擼個精光,也仍在枝頭粲然歡笑。
每個春天,我都會被春樹感動著,不知這些花兒、芽兒努了多大的力,才沖開干癟的樹皮,生出飽滿的花苞、芽苞;又不知接續(xù)努了多大的力,才沖破花苞、芽苞,綻出嬌艷的花兒、芽兒,送來春光,又占盡春光。這是“枯木逢春”“春風(fēng)吹又生”的強大力量在蓬勃,讓我在“春去春又來”的自然輪回里,永遠堅信生命的頑強,進而感覺自己也成了一株春樹,在春風(fēng)里笑傲。
相比之下,蟲兒就有些后知后覺了。總是在大地一片歡騰之后,才打著哈欠結(jié)束冬眠,不知從哪個地縫兒、哪個角落爬將或飛將出來,扭扭捏捏、嚶嚶嗡嗡地沖進無邊的春日光景之中。它們都似曾相識,應(yīng)該是去年遇到的那只,卻又不像,因為對我“嗨,你好”的招呼皆充耳不聞,自顧自地忙碌著自己的那些事兒。
蜂蝶們是名副其實的“采花賊”,成天逐百花而行,東一朵,西一朵,忙不迭地采蜜、傳粉。我搖動花枝,驚擾了這里,馬上它們又倏地沖向那里,直攪得繁花嫩葉之間香氣繚繞,依舊樂此不疲地編織著甜蜜的夢、豐收的夢。蟻族們是大地上的“行者”,也不知成天忙個啥,只要爬出洞來,就成群結(jié)隊地向前沖。有時,我突來興致使點兒壞,用一口唾沫、一根木棒、一把沙土、一片樹葉制造些障礙逗逗它們,可它們卻執(zhí)著地冷靜以對,沖破障礙,繼續(xù)沖,沖向哪兒也不知道。
其實,整個“蟲兒界”大都如此專注、高冷,再打擾人家,倒顯得我無趣至極了。好吧,趁春光如此真切地在眼前恣肆浩瀚,我也正盤算著,沖出房間,沖進春天,做不少事兒呢!
“當(dāng)時年少春衫薄”,多么美好。在這無盡春光里,無論年方幾何,我們都是活力全開、希望重燃、春心蕩漾的少年,任暖風(fēng)吹動衣衫,吹開每個沉寂一冬的細胞,去尋春,踏春,賞春;春耕,春種,春忙……反正,“沖”就是了!
《論語·先進》有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贝宏栂?、春風(fēng)里,游玩,沐浴,吹風(fēng),歌唱,無憂無慮,身心自由,這恬淡適意、簡靜質(zhì)樸的春日郊游,當(dāng)是最趁意、最向往的首選。我是最愛一個人漫步于野,獨享春光的,那一刻,如是自己奢侈地擁有了整個自然之美,是全世界最富有、最幸福的人。
“忙趁東風(fēng)放紙鳶”也不錯。與朋友一起、孩子一起,哪怕獨自一人,在廣場,在曠野,在山岡,一根絲線牽引一只風(fēng)箏沖向天空,迎風(fēng)飛翔。風(fēng)箏在天上飛,人兒在地上追,有什么不快,有什么夢想,皆附與一紙風(fēng)箏,托與一陣清風(fēng),放逐天際,心曠神怡。“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與泠泠緩流的春水逆向而行,沖入春谷,問候風(fēng)燭殘年的老屋,沐浴如紗如霧的花雨,逗趣往來翕忽的鳥雀,與山對坐,心似谷一般空靈。“夜雨剪春韭”,嘗鮮兒的時節(jié),味蕾最是沖動。催著去采摘新發(fā)的韭菜、菠菜、榆錢、羊角蔥、香椿芽、芥菜苗……變著花樣兒地精做一桌春季時鮮,犒勞舌尖,饕餮一春。
在田里耕作了一輩子的父母,已年過七旬,時常喟嘆:“唉,老了,干不動了,來年說啥也不想種地了!”可來年,春一到,父母又似是被按下重啟鍵,哆哆嗦嗦、興致沖沖地在田間忙活開了?;ㄉ?,紅薯呀,蔬菜呀,樹苗呀,只要種進土里,就有收獲,就不會餓了肚子,這是父母這輩人堅信的真理,我也深信不疑。再買些雞雛、鴨苗、小鵝,抱回幾只貓呀狗的養(yǎng)著,只要一擺開飯桌,它們就沖過來,圍攏著,討吃食。如此,只剩父母生活的小院兒,也便嘰嘰喳喳、熱熱鬧鬧的,有了些生氣。
“一年之計在于春?!鼻髮W(xué)的孩子們、外出的打工人,正忙著收拾行囊,踏上又一年離家的征程。就地工作的人們,又開始了新一年的打拼,種菜的、種果樹的、開民宿的、開餐館的、跑運輸?shù)?、做手工活兒的、單位上班的……不論哪個領(lǐng)域、哪個階層,只要踏實肯干,不負韶華,沖浪時代,定會迎來人生出彩的那天。
春乃四時之始,一切皆有可能。我們總愛站在春的源頭,企盼著沖散一切迷霧,沖破一切束縛,沖向一個新世界,沖出一片新天地。關(guān)鍵看行動。那就如春一般,無懼酷寒,奮力重生,勇敢綻放,奔赴專屬自己無與倫比的美麗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