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午間,逛商場。邂逅一位面善的老年男士,彼此點頭,趕在他露出微笑前我想起“他是誰”——同在一個小區(qū),但不同的大樓,幾天前我在小區(qū)門口找快遞件時,幫他搬動過一個大紙箱,但無進一步交往。他說:吃了沒?我順口說:謝謝!吃了,你呢?他說,也吃了……
其實我沒吃??吞锥?,即使我說“還沒呢”,對方也不會請我進五步外的“酸菜魚快餐”。他這一提醒,倒讓我馬上感到餓,遂在一家以“現做餃子”為號召的小館子落座,先點了一海碗金黃的小米粥。
邊喝,邊想“吃了沒”。這早已式微的問候語,曾長久流行在中國民間。毋論老幼男女,見面必來這一句,尤其是在距離吃飯較近的時段。該感謝這一沒話找話式的開頭,在我的青少年時代,它替不擅交際的人解窘的效力無與倫比。試想想,小鎮(zhèn)大街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迎面而來,躲避來不及,不說點什么交代不過去,彼此用上這一句,又親熱又省事。
欲從洋式問候語中搜索與之旗鼓相當的一句,恐怕是“天氣”。五四后不久,中國文人包括魯迅先生頗拿它當回事,并衍為“今天天氣哈哈哈”?!肮笔嵌菰~,于禮儀不合,天氣還是要正兒八經地談的,比如,從頭上的烏云,臉上刮過的風,或昨夜的溫度破題。
論急迫性,天氣當然比不得吃飯。我一廂情愿地揣測,在這一問候語的發(fā)端,如果答者回以“還沒有呢”,問者會動真的;若彼推辭,被扯著袖子連催帶請也是可能的?!耙黄鸪浴彪m然是臨時動議,但國人胸有成竹,形諸俗語,是“多一個人不過多一雙筷子”“往粥鍋里加一勺水就是了”。
想到這里,小米粥全下肚,柔情也被這一蘊含農耕社會特色的問候語牽引出來。對世人的理解,對世事的體諒悄悄增加。不遠處是半圓形落地玻璃圍成的廚房,見四個年輕廚師站在里面,聊天或發(fā)呆。他們無事可干,只因客人太少。雖是高峰期,就餐的卻不過七位,門口的廣告牌上羅列的三鮮餃子,“現包現煮”加上“天天七五折,星期三五折”的優(yōu)惠,效力依然有限。人家可是用足功夫的。為了表示支持,我加點一客紅豆糕、一客涼皮,加小菜——鹽水花生。
從餐館走出,回家去。背后,一男子高聲說話:“大叔,這一帶哪里有吃飯的地方?”我回頭看,確定他問的是我后,指著對面的廣告——“河粉的星巴克”,說:“這一家有特色,也不貴?!薄昂绵??!彼f。我和他及他的工友同走一段路,順便打聽到,他們一伙在河涌旁安裝電燈柱,三天內必須完工,趕得很辛苦。我說,趕快去吃,河粉耐饑。目送他們快步進餐館,快樂地想,今天和“吃了沒”有特別的緣。
即使不講民以食為天,周遭看慣的尋常景致,也變得分外順眼,有情。馬路旁,幾位黑紅皮膚特別搶眼的工人或站或坐,嘴里都有一根活動自如的牙簽,飯肯定吃過了。經過廣福茶樓,門前,一個女孩子手拿一沓傳單。我知道,這一家是新開的,人氣不怎么樣。她機警地看著每一個行人,力求把信息發(fā)給“還沒吃”的人;其次,給有潛力的人。我和氣地對她說,我會去,放心好了。
不遠處,有人起勁地洗車、上蠟。清潔工的大掃把在紫荊樹下沙沙地響。美團的送餐員騎著電動車匆忙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