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遙
小時候每次跟我媽回姥姥家,去的時候無論多么歡歡喜喜,離開時都會變得鬼鬼祟祟:寒冷的冬日凌晨,我媽叫醒我,不許我出聲,連燈都不敢開,我至今還記得那些被急匆匆套上的一層又一層的衣服—冰涼的棉毛衫、扎臉的毛衣、緊張中被穿反了的外套……和我一樣被粗暴對待的還有行李包,它們被胡亂地塞進了衣物、食物,舍不得吃的蛋糕被壓扁,曬好的脆薯干被擠碎。我們摸黑梳洗,悄悄地行動,就像偷東西的老鼠,聽見一點兒動靜就停下,生怕驚動了姥姥。
那些發(fā)生在凌晨的我媽和我姥姥的博弈,規(guī)則是“看誰起得早”。我媽能5點起來,我姥姥就敢4點蹲守廚房,但這種博弈總以我媽的失敗而告終。每次我媽都以為這次起得夠早,拉著我躡手躡腳地往外溜,也都會看見廚房里透出的微微光亮—灶臺底下的火苗早就一躥一躥地舔著鍋底了。
被我姥姥和她做的早餐成功攔截后,她們就開啟了新一輪的對峙:我媽拒絕吃早餐,姥姥早就料到這一招,拎過一大兜煮雞蛋非要讓我媽提上再走。母女倆都憋著氣—我媽說:“你看看行李還能裝下不?”我姥姥就拿我說事兒:“孩子早上不能餓著!”戧戧幾句,我媽背著行李,提上一大包熱騰騰的食物,氣呼呼地走了。看我媽的架勢,我很是驚慌,疾步追上去,緊緊揪住她的衣角。
我十分困惑,我媽為啥堅決不吃早餐,姥姥又為啥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非要做這頓吃力不討好的早餐?后來,待我媽變成了“姥姥”,任憑我說“啥也不需要”,她仍會收拾一大包地里種的青菜、芥菜、生菜、菠菜塞給我。當我拎著沉甸甸的菜蔬擠地鐵、等公交輾轉旅途,惱怒之余,才理解了多年前我媽為啥動氣—除了嫌沉,更多的是對姥姥說不出口的心疼。她氣姥姥節(jié)省,舍不得吃雞蛋,還氣姥姥為了趕早做飯,一夜都不曾睡踏實。與其說姥姥傾盡所有的給予成了我媽的心理負擔,不如說姥姥無意識表達出的不舍,讓我媽感到了委屈和內疚。
最近去看我媽,她在給我們裝蔥的時候,我很想說“不要裝了,家里還有”,可是出口卻成了“這哪里來的”。因為自從冬天罷園后,門口那一小塊地也被平整得像是原本就是這副模樣。我媽說蔥是在屋內的花盆里種的。我喃喃道:“自己種的就好。”我忽然很害怕,害怕我父母不種地了。這種害怕,就像我從前責備我爸媽退休后還要種地一樣強烈,因為他們在勞作的時候沒少受傷:摘佛手瓜摔傷了腰,給豆角搭架子扭傷了腳??蔁o論你再阻止,也擋不住開春他們還要挖地、松土、播種。
而我現(xiàn)在看到那塊空地,才驚覺,如果他們不種地,說明他們種不動了。種地是他們晚年的倔強,他們在以自己的方式繼續(xù)在這世界上“刷存在感”,微不足道卻令人動容。從某個時刻開始,他們感覺到兒女幾乎沒有需要他們的地方了:他們買的東西娃們看不上,給的衣服娃們嫌過時,如今連他們的建議和意見,說得重了,娃們也會壓不住自己的不耐煩。他們也為自己逐漸衰老和羸弱感到自卑,種地對他們而言,不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能量,而是在播種自己的能量。
我媽給我們裝菜的時候,我的女兒抱怨“行李已經很多了”,我看到她,就像看到從前那個“何不食肉糜”的自己。年少時,想得到別人的好感和好意太容易了,獲得過太多鮮花、贊美和閃耀的禮物,食物這種最有煙火氣、最尋常的東西根本不足以打動我;現(xiàn)在,當需要我自己張羅一粥一飯的時候,才深深感受到這些食物里的良苦用心和好意。
從我媽家回來,我把蔥放在陽臺上。出太陽時,我怕蔥被曬壞,蓋上一層報紙;刮大風時,又怕它們被吹干,套上一層保鮮袋……現(xiàn)在的我覺得新鮮食物是最珍貴的禮物,它們最好的口感和鮮美就那么一小會兒,所以老人們喜歡催促我們“趁熱吃”,因為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為了這一瞬間的酥脆熱乎,他們要付出多少—種植、摘選、清洗,蒸、炒、煎、炸、燉—在孩子們磨蹭著低頭看手機的那會兒工夫,食物很快就會變涼、變味兒。沒有愛和耐心,是很難做這么多繁復瑣碎的工作的,更何況日復一日。除了擔心食物被浪費,更心疼的是,那些和我一樣準備食物的婆婆、媽媽們的心思,不能再被辜負了。
老一輩人面對分離這種場景會情不自禁地鄭重起來,乃至變得沉重。我女兒上中學的時候,同學之間流行的一個玩笑是“你等著,我去給你買橘子”。這句話是朱自清《背影》中的一句的變形,是文縐縐地占個輩分上的便宜。
女兒的小閨密高考時考到東北了,對方臨行前好幾天,女兒都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女兒說她的小閨密臨走時,她爸爸扛了三套被褥送她,在機場,光托運費就幾百元。我說這些錢足夠網購三套新棉被了,還能少了搬運的麻煩。我們當笑話說笑了一番,回頭一想,這和我姥姥的早餐一樣,其實只是一種老派的情感表達。這位爸爸扛著被子千里送娃的時候,這種重量和煩瑣,也緩解了他即將變成“空巢老人”的難過和無措。人都有個錯覺,仿佛吃苦受累換來的才是好的,所以這個爸爸甘愿花錢受罪,自己才能因此心安。
我女兒才不愿意如此成全老母親的心意,每次她飛往南方城市上學,都會“嚴防死守”,說“行李都多得夸張了”,其實只不過是一個雙肩書包,這個包,我連顆瓜子也休想給她塞進去。當然,我自知沒有勝算,也不會強人所難。寒假結束,送女兒去機場,在她下車往航站樓走去的瞬間,我靈機一動,忽然想起那個關于橘子的笑話,剛好我車上有一小包橘子,是準備上班當零食的,就掏出來遞給她,她一邊嗔怪“你咋跟姥姥一樣”,一邊哭笑不得地接過去。
她知道她媽媽盡管很想變得和姥姥不一樣,變成擁有強烈自我而不是總黏著娃的辣媽、潮媽,但是媽媽還是媽媽,還是不失時機地給自己娃嘴里、兜里塞吃的,還是以喂養(yǎng)好孩子為本能、為樂趣。
經過了幾代人的關于牽掛和分離的戰(zhàn)斗,這種戰(zhàn)斗本身的方式也變了,從劍拔弩張變成嬉皮笑臉,情感表達變得越來越輕盈,但貌似很多情感也變得輕易甚至輕率??墒?,盡管新新人類排斥一切沉重的事物,但只要身為人類,就無法擺脫情感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