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紅
我在西藏做氣象員20多年,發(fā)生過很多事情,可唯獨(dú)下面這件事,因?yàn)殛P(guān)乎生死,讓我終生難忘。
一次,我和同事到位于珠峰腳下的中科院蘭州冰川凍土研究所的大本營辦事,晚上就住在那里。第二天早上,當(dāng)我還賴在溫暖的被窩里時,就聽到外面有人喊:“早晨的珠峰,真是漂亮!”頓時,我的心一陣狂跳,猛地爬起來,胡亂穿上衣服,沖出帳篷。
珠峰,真真切切的珠峰,在我眼前毫無掩飾地出現(xiàn)了,朝霞披在她身上,那樣雄偉壯觀,美得無與倫比。
吃過飯,背上相機(jī),我和同事彭開軍一同出發(fā),我們想距珠峰更近一些,這樣就可以看得更真一點(diǎn)。
沿著登山隊(duì)、科考探險隊(duì)走過的路,我們出發(fā)了。也許是滿懷一腔豪情,我們在海拔5200米的高原上一路快走,竟然沒有感覺很累。
走不多時,出現(xiàn)了一個岔路口,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上山的路,一條是沿山腳去冰塔林的路。我倆自己決定,先去壯美的冰塔林看看。
十幾分鐘后,一條溝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溝下是湍急的河水。幾乎沒有太多的考慮,我們決定翻過這條溝去對岸。水流很急,河水很冷,赤足過河是不行的。彭開軍找到了一個好的渡口,中間有四塊大石頭,我憑著經(jīng)驗(yàn)一腳一腳跳了過去,回頭一看,彭開軍因?yàn)樾滋^上全是冰,根本過不來。沒辦法,他只好獨(dú)自折回。
當(dāng)只剩下我一個人時,我突然有點(diǎn)害怕起來,但我相信自己在天黑前能趕回營地,就沒有太在意。這時,我的包里只剩一點(diǎn)茶水和一罐飲料了,落單時,水顯得非常珍貴。
14∶00,我感覺很疲累,而此時,踩出的路已經(jīng)看不到了。由于山體滑坡,路被亂石占據(jù),腳下是大小不一的石頭,一腳踩不穩(wěn),就有連石頭一起滾到山溝的危險。
抬眼望去,冰塔林并不遙遠(yuǎn),這是我心中的希望,也是促使我前行的動力。已是16∶00,該是返回的時候了,可是那美麗的冰塔似乎已經(jīng)伸手可觸了,這種誘惑實(shí)在太大,它驅(qū)使著我翻過了一座又一座沙丘,此時,我已經(jīng)滴水全無,身體極度疲乏,只能走走停停。
17∶00,我終于抵達(dá)冰塔林,夕陽斜掛,映照在一座座冰塔上,它們簡直就是美玉,潔白無瑕,晶瑩剔透,塔縫中因折射而發(fā)出藍(lán)色的、翠綠色的光,讓我仿佛置身于水晶宮中。
我用易拉罐盛上潺潺的溪水,沒想到從珠峰流下的水竟如此甘甜,我忍不住一頓猛喝。然后,我把水瓶和易拉罐裝滿溪水,歇息了一會兒,踏上返程的路。
然而,走到半山腰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把相機(jī)落在了冰塔林,那可是同事借給我的貴重物品。當(dāng)我找到相機(jī),再次沿路返回時,已是19∶00。這時,天開始下雪,能見度迅速降低,剛才還近在咫尺的珠峰一下子不見了蹤影。
不過欣喜的是,我好歹找到了路,讓我暫時精神振奮起來。
但是因?yàn)橄卵?,一時昏天黑地,返程的路只能邊走邊摸索。在極力找路時,瑪尼堆救了我,這些石頭成了路標(biāo)。
20∶00,鵝毛大雪開始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我依然在拼命趕路,因?yàn)樾闹写嬗幸痪€希望。
慢慢地,天黑了,路上又滿是石頭,看不清路,這時我心頭的希望又破滅了,我不得不理智地停下來,找一個過夜的地方。
不遠(yuǎn)處有一塊巨石,下面有一個缺口,走近一看,一只老鼠知趣地逃開了。我搬走下面的小石頭,又用石頭堵住兩邊,平著將身體挪進(jìn)洞里。我在洞口放了幾塊不小的石頭,作為防御工具。這個一米多長,約30厘米寬、20厘米高的洞,的確僅容一人居住。
我饑寒交迫地躺在這狹窄的“石洞”里,聽得見很響的流水聲;聽得見因山體坍塌滾下山溝的石頭,發(fā)出的巨大聲響。我真想睡,然而我不能睡,因?yàn)檫@一睡可能將永遠(yuǎn)睜不開眼睛;我很想回去,然而我不能,因?yàn)橐荒_踩空,我可能與石頭一同滾下山溝,最后粉身碎骨。
羽絨服已經(jīng)被雪淋透,我冷得發(fā)抖,那時,我身上還有一盒火柴。我劃燃了火柴,那微弱的光芒映射在石頭上,隨后迅速熄滅,一切又都?xì)w于寂靜和黑暗。我再劃燃一根火柴,又再次熄滅……在這樣寒冷的夜晚,這一點(diǎn)火焰只有光亮,沒有溫度。
凌晨1:30,雪總算停了,天上依稀有幾顆星星,經(jīng)過雪的映照,已經(jīng)能看見路了,而停雪后的天冷得讓人難以招架,我索性爬起來趕路,僅憑這點(diǎn)星光,我走了一個半小時。這時幾顆星星重新隱入云層,黑暗又鋪天蓋地地襲來,我又找不到路了,于是只能在一塊稍微平坦的空地上停了下來。就這樣坐一會兒,站起來走一會兒,又坐一會兒……我不能一直坐著,必須隔段時間走走,以保持我身體的熱度。
不知道坐了多久,走了多久,我終于等到了黎明。
初升的太陽雖然孱弱無力地照在我身上,但我覺得渾身充滿熱情和暖意,我一鼓作氣,走下山、渡過河,在距大本營一半的路程時,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人,他們也看到了我,大家朝我沖了過來,彭開軍喊著:“說句話吶!”可我已經(jīng)喊不出來了。
司機(jī)劉大胡子率先沖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這一剎那,激動、感動、愧悔、喜悅、悲傷,百種滋味涌上心頭。劉大胡子在摸我的脈搏,我虛弱地說:“好著哩?!?/p>
聽他們講,大家從昨天晚上8點(diǎn)開始一直找我,直到今天凌晨4點(diǎn),但都一無所獲。回到帳篷,彭開軍一句話也沒說,拿煙的手一直在發(fā)抖,今天早上起來,大家都沒心思吃早飯,一起床就出來找我。他們推斷最大的可能是,我滑進(jìn)了冰坑。
確實(shí),生命如此脆弱,在大自然面前,人類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單薄,然而人又是堅(jiān)強(qiáng)的,因?yàn)橛胁磺木裨?,這種意志力可以幫助我們戰(zhàn)勝自己。
結(jié)束珠峰之行時,我思潮澎湃,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等到夢醒時,夢中的光怪陸離、險象環(huán)生、驚心動魄,都復(fù)歸于平靜和自然,只是心中永遠(yuǎn)無法忘記這段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