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2月7日,我被一股強大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浪潮裹挾,從講臺上到了湖南耒陽最邊遠的山區(qū)——馬水區(qū)亮源公社麻竹坪桐木農(nóng)場。
我們這批下放到竹坪桐木農(nóng)場的知青,有117人。抵達農(nóng)場后,我們開始筑“安樂窩”。每天早出晚歸,披星戴月,打磚做瓦。很快,一棟青磚房拔地而起。緊接著,我們開荒種菜,做好長期扎根的準備。到了晚上,農(nóng)場里熱鬧非凡,有的吹拉彈唱,有的唱歌跳舞,有的聊天講故事,忘卻了白天的疲勞與辛苦,沉浸在一片歡樂之中。
可是好景不長。一年后,我們的下放經(jīng)費全部用完。公社拿不出錢來維持我們的生活開支,萬般無奈下,只好將1958年大煉鋼鐵的廠房賣了,將竹山的竹子賣了,以換取維持知青基本生活的費用。
1965年6月,我作為下放知青的代表參加了郴州地區(qū)“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積極分子代表大會?;貋砗?,我講述了被省委副書記王延春接見的事情,大家都很興奮。但當時的實際情況是,一無技術,二無資金,農(nóng)場沒有任何收入,真是坐吃山空。
到了1967年,公社再也想不出辦法了,只能幫我們每人買回36斤大米(當時的指標糧食),其他的就靠我們自己想辦法了。無奈之下,我們只能每天用鹽水泡飯,勉強度日。由于鹽水湯燒得太多,鐵鍋被鹽腐蝕得銹跡斑斑。因為沒有任何油水,大部分人都患了營養(yǎng)不良的病癥。知青們自嘲說得了“不飽炎”,任何藥物都不管用,只有用“肥肉丸”才能治。可哪里有錢來買“肥肉丸”呢?過了大半年,公社賀書記看到知青生活如此艱苦,實在不忍心,于是通過公社黨委會研究決定,將117位下放知青插隊落戶到全公社的各個生產(chǎn)隊,自謀出路。
我老家是城關鎮(zhèn)金南大隊第19生產(chǎn)隊伍家大灣,當時的19隊是商業(yè)局定點的蔬菜隊,專門種蔬菜來供應部隊和城市居民的。蔬菜隊最大的優(yōu)勢是全隊社員都享受城市居民一樣的待遇,糧食是國家糧,每月的肉票、豆腐票等計劃物資一應俱有。而且每日工價也高,年終結算時都在1元1角到1元3角之間,收入比城里好多工人的工資都要高。好多關系戶想遷到蔬菜隊來,那是比登天還難。我的堂兄伍夏林和伍恢必要我將戶口從馬水遷到金南19隊來。我當然求之不得,如果辦成了,那我真是從地獄跳到了天堂。
我擔心伍支書不會同意接收。他倆就想了個主意,要我將戶口從馬水區(qū)遷到金南大隊19隊。因為我是回老家,隊上社員不會有意見。如果伍支書不接收遷移證,我就每天到生產(chǎn)隊開工,不計報酬,收工后回家吃飯。我聽從他倆的安排,真的將戶口從馬水區(qū)遷到了耒陽城關鎮(zhèn)金南19隊。
每天聽到19隊敲鐘開工了,我也拿起勞動工具參加勞動。一直在生產(chǎn)隊做了一個多月的義務工,沒有計工分,也就沒有報酬。直到1968年農(nóng)歷五月初五端午節(jié)時,生產(chǎn)隊殺豬、撈魚,按人口分給大家過節(jié)。這時生產(chǎn)隊長對我說:“天曉,去會計那里把分給你過節(jié)的肉和魚拿回去吧!”我聽了隊長的話,高興極了。我知道,可能金南大隊會接收我了。不出所料,幾天后,也就是從7月1日起,隊里開始給我計工分了。當時我26歲,是個正勞力,隊里給我的工分只有6分,比他們少了4分工。我想不通為什么同工不同酬。后來有人告訴我,因為我家出身不好,這時我才醒悟過來,金南大隊的干部沒有把我當作下放知青看待,而是當“四類分子”子弟看待。
我們隊有4口池塘,每年要產(chǎn)上千斤的魚,每隔幾天要撈魚上城里賣,上城賣魚的活,我也沒有份。因為這是一份美差,凡是上城賣魚的人,可以免費在飲食店吃上幾碗米粉。這種特殊待遇,只有貧下中農(nóng)出身的社員才可以享受。而生產(chǎn)隊的臟、累、重活,如灑農(nóng)藥、買肥料(大糞)、買紅薯種,都會想到我。那時沒有車坐,只能用肩挑,走路回來。我好后悔不該死皮賴臉地遷回老家,受到如此的歧視,思想上痛苦萬分。
1969年4月,中央召開黨的九大。一天上午,我們在地里挑淤施肥,村支書的侄兒不知從哪里弄了一串鞭炮,在我的淤桶邊燃放,說是慶賀九大。我心里很反感,對他說,你慶賀九大,為什么要在我的淤桶邊慶賀呢?結果放鞭炮的人沒有事,而我卻被抓到大隊,在大會上遭到批斗。
到了9月13日,大隊部下通知要我到大隊部開會。當我走進大隊部的大門,幾個民兵沖上來將我五花大綁,關進了黑屋。我進去一看,原來還有好幾個人關在里面。后來我才知道,因為國慶20周年,為了保證社會的平安,各地方都必須把有問題的所謂“不法分子”控制起來。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平時遵紀守法,并沒有做過什么壞事,為什么將我作為壞分子抓進來呢?第二天我愛人來送飯,偷偷地告訴我,昨晚治安主任和民兵營長帶著幾個民兵到我家抄家,將前幾天我過生日時別人送的十幾元錢和布、面條等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我聽了心如刀割,勸她不要聲張,忍氣吞聲算了。
過了幾天,黑屋關的十幾個人被陸陸續(xù)續(xù)放回家了,只有我和另外兩個曾做過國民黨偽軍官的人還被關著。直到9月30日的下午,大隊部操場里架起舞臺,舞臺橫幅上寫著“反革命分子批斗大會”,我當時從窗戶看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我并沒有做什么反革命的事情,怎么將我作為“反革命分子”進行批斗呢?
下午兩點多鐘,幾個民兵用繩子將我們?nèi)宋寤ù蠼壚狭宋枧_??匆娕_下黑壓壓一片人,我懵了,不知會怎樣來處置我,全身的衣服都汗?jié)窳耍驗槲覐奈唇?jīng)歷如此場面。下面“打倒反革命分子!打倒地富反壞右……”的口號不絕于耳,我心驚肉跳。
口號喊完后,伍支書上臺講話,先講了國際國內(nèi)形勢一片大好,東風壓倒西風……后再由治安主任講話并宣讀李某的罪行、周某的罪行,最后宣讀我的罪行說:“伍天曉是下放馬水的知青,實際上他是下放知青中的敗類,他從邊遠山區(qū)的馬水遷到城郊的金南老家來,其目的是好逸惡勞,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在作怪……在我黨召開九大之際,他不讓在淤桶放鞭炮慶九大,你們說他是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
下面口號四起:“打倒反革命分子伍天曉……”當時我的心都碎了,心想這一輩子完了,腳無力地跪下去,倒在臺上……直到晚上10點多鐘,我慢慢地蘇醒過來,睜眼一看,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這不是夢吧!不是在牢房里?
半個世紀過去,至今回首這段特殊年代里知青下放和挨批斗的往事,仍然心驚肉跳。世事滄桑,追昔撫今,我慶幸,瘋狂的極左路線已退出歷史舞臺,代之而興的是深得人心的和諧社會。我們的中國共產(chǎn)黨是偉大的,進入新時代的中國人民是幸福安康的。
附注:本文口述者伍天曉,系巾幗英雄伍若蘭烈士的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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