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自民

行不得也哥哥，湖南湖北春水多。九嶷山前叫虞舜，奈此乾坤無路何。行不得也哥哥。

—【宋】梁棟《四禽言》

“鷓鴣性畏霜露，早晚稀出，夜棲以木葉蔽身，多對啼，今俗謂其鳴曰行不得也哥哥?！睆摹侗静菥V目》的這段文字可知，鷓鴣是一種不大起眼兒的鳥，而且常常畏畏縮縮、躲躲藏藏。雄鷓鴣善于啼鳴，雌鷓鴣平時沉默寡言，不過，對雄鷓鴣的呼喚聲也會積極應答。

山深聞鷓鴣

春回大地、草木蔥蘢的“雨水”“驚蟄”時節(jié)，雄鷓鴣厭倦了單調無聊的獨居生活，就開始尋找機會吸引雌性?！笆腔ㄅp鴣飛”，在晨曦照耀下，健碩的雄鷓鴣飛到高高的巖石或樹枝上，昂首挺胸，放聲高唱，啼聲響亮、短促而急切。雄鷓鴣的歡唱既是對異性的愛情召喚，也是對同性的挑戰(zhàn)宣言，其他鷓鴣都會踴躍響應，嘹亮的鳴聲此起彼伏，形成奇妙的大合唱，聲聲呼喚著“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鷓鴣“行不得也哥哥”的叫聲并不連貫，具有強烈的頓挫感。聽到這種撕心裂肺、悲婉凄切的叫聲，極易勾起遷客騷人對旅途艱險的聯(lián)想，喚起人們的離愁別緒。鄭谷《鷓鴣》的尾聯(lián)曰：“相呼相應湘江闊，苦竹叢深日向西?！痹趯掗煹南娼稀靶胁坏靡哺绺纭币宦暵暣似鸨朔泛您p鴣忙于在茂密的竹林深處尋找溫暖的鳥巢，夕陽西下，帶給人們悲涼的羈旅鄉(xiāng)愁。歷代很多文人都像鄭谷一樣，借鷓鴣抒發(fā)哀怨感慨之情。

“楚客天南行漸遠，山山樹里鷓鴣啼?！睆埣楮p鴣鳴聲營造出悲涼的氛圍，表現(xiàn)出楚客思鄉(xiāng)的落寞心境?！俺M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眲⒂礤a寫出了女子內心的憂愁之感，以及對心上人的思念之情。蘇軾的“沙上不聞鴻雁信，竹間時聽鷓鴣啼”，則表現(xiàn)了作者孤獨寂寞和思念故舊親人的感情。蘇軾還有“桃李溪邊駐畫輪，鷓鴣聲里倒清尊”的詞句，描繪情人約會情意纏綿、難舍難分的場景。辛棄疾“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的高明之處，就在于借鷓鴣之聲抒愛國之情、興亡之嘆，江晚山深，暮色蒼茫，使人滿懷惆悵，亂山深處鷓鴣聲聲“行不得”，勾起詞人志業(yè)未就之忠憤、壯志難酬之悲嘆。

鷓鴣的叫聲并非千篇一律，許多鷓鴣都有獨特的口音。辛棄疾《阮郎歸》說：“鷓鴣聲里數(shù)家村，瀟湘逢故人。”有一種溫馨是鷓鴣的啼鳴，鷓鴣堪稱中國人精神文化層面的“故人”。因此，鄭谷云：“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風唱鷓鴣?！边@宴會的座席中也有客居異鄉(xiāng)的南國游子，不要面對和煦的春風吟唱《鷓鴣曲》—那曲中模擬的鷓鴣之聲哀婉清怨，容易撩動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情。

有人認為，鄭谷《鷓鴣》中“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里啼”用來詠杜鵑也未嘗不可。確實，鷓鴣與杜鵑放聲啼鳴的季節(jié)與環(huán)境以及帶給人的感受有很多相似之處。正如辛棄疾《賀新郎》云：“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备钊吮瘋灰训氖牵p鴣“行不得也哥哥”的啼叫剛剛停歇，杜鵑又發(fā)出“不如歸去”的悲切號呼。

因為獨特的鳴叫聲，在華夏文化中，鷓鴣得以與杜鵑齊名。鷓鴣、杜鵑的啼鳴，都是故鄉(xiāng)最動人的旋律，而且在象聲取義的詩歌體裁—禽言詩體中，它們也都是主角。在丘濬的《三禽言》、梁棟的《四禽言》、楊維楨和黃遵憲的《五禽言》等作品中，詩人們把鷓鴣、杜鵑等的鳴聲雙關附會成人類自身的語言，賦予了鳥鳴特別的社會文化意義。

明代詩人丘濬的雜言古詩《三禽言》云：“行不得也哥哥，十八灘頭亂石多。東去入閩南入海，溪流湍急嶺嵯峨。行不得也哥哥?！币允藶╊^的山窮水盡暗喻南宋王朝的窮途末路，為昏聵無能、欲重蹈南宋覆轍的明朝統(tǒng)治者敲響了歷史的警鐘。丘濬借禽言曉大義，把鷓鴣“行不得也哥哥”的啼聲諧音，巧妙地點化為警世之語，寓意深刻，發(fā)人深省。

刺桐毛竹待雙棲

其實，鷓鴣本沒有詩人那么多愁善感，雄鷓鴣歇斯底里地鳴唱，大多數(shù)時候不過是為了贏得愛情。

鳥類的求偶競爭非常激烈，鷓鴣的嘶鳴與啄木鳥的啄木聲、蜂鳥俯沖發(fā)出的哨音一樣都是為了向雌鳥獻媚?？扑顾澍B的雄鳥以高速俯沖向雌鳥求愛，在俯沖時，疾風吹過尾羽發(fā)出的悅耳哨音就是雄鳥的情歌。盡管沒人知道雌鳥如何判斷哨音的質量，區(qū)分音調的變化，但仍有人認為雌鳥據(jù)此也許能判斷雄鳥的健康狀況和運動能力。每一種雄鳥求偶時發(fā)出的聲響在同種雌鳥聽來都是令人心醉的“超級好聲音”，也許雌鷓鴣同樣能通過歌聲判斷對方是否是一位好夫婿。清末畫家任伯年的《紫藤鷓鴣圖》，用酣暢淋漓的筆墨再現(xiàn)了鷓鴣求偶的生動圖景：雄鷓鴣仰頭高鳴，雌鷓鴣忸怩作態(tài)。順便說一句，趙佶的《鷓鴣圖》和唐伯虎的《枯槎鷓鴣圖》中的主角其實是八哥。

然而，為爭奪配偶，雄鷓鴣之間不僅要較量歌喉，還常常訴諸武力、大動干戈。它們就如好斗的公雞，先以嫉妒的眼神互相盯視，然后就開始捉對廝殺啄斗，直至頭破血流，勝利者將“抱得美人歸”。清明前后的蒙蒙細雨中，大多數(shù)鷓鴣已喜結連理?！皺壚苹òl(fā)鷓鴣啼，雄飛煙瘴雌亦飛”，“南禽無侶似相依，錦翅雙雙傍馬飛”，從皇甫松、韋莊的詩句可知，詩人們早就注意到了大部分鷓鴣為一夫一妻，不過，也有少數(shù)鷓鴣一夫多妻。

繁殖季節(jié)，白晝的延長會導致鷓鴣睪酮分泌增加。睪酮是睪丸、卵巢或腎上腺分泌的激素。激素是生命得以延續(xù)的重要動力。睪酮有強健肌肉、振奮精神、提升體能等作用，還能促進雄性性器官和第二性征的發(fā)育。因此，這時雄鳥的睪丸要比其他時候大得多。碩大的睪丸又可以分泌更充足的雄性激素，使得雄鳥更加斗志昂揚，并不惜冒著生命危險表達愛意—在贏得雌性青睞的同時，也可能吸引捕食者的注意。當然，高風險也會帶來高回報，在與同性的競爭中贏得勝利，并躲過了天敵魔爪的雄鳥將獲得繁衍后代的特權。

在鷓鴣群里，享有特權的霸主就是在一個領地（山頭）內，經(jīng)過賽歌和啄斗贏得勝利的雄鷓鴣—頭鴣。頭鴣不僅一夫多妻，擁有交配占有權，而且享有高聲啼叫權、沙浴優(yōu)先權。頭鴣崇尚“山頭主義”，對自己的繁衍領域盯得很緊，通常于領地最高處啼叫，并不斷地在領地內巡邏。在中午的暖陽下，頭鴣可以在巢區(qū)內最顯眼、陽光最充足的地方進行沙浴，通過沙浴清潔身體，并宣示對領地的絕對統(tǒng)治權。好斗的性格有利于保護巢區(qū)，使野外鷓鴣分布比較分散，保證繁殖期內親鳥和雛鳥有充足的食物供應。

過去，獵人們常馴養(yǎng)善于啼叫的雄鷓鴣作為“媒鳥”，通過啼叫吸引野生鷓鴣前來，從而誘捕它們。唐朝詩人羅鄴頗具悲憫情懷，不要說誘捕鷓鴣，就是對被別人養(yǎng)在籠中準備食用的鷓鴣都不忍傷害。他不但把鷓鴣放了，還滿懷深情地寫詩祝愿：“好傍青山與碧溪，刺桐毛竹待雙棲?！彼Ｔ跟p鴣能在環(huán)境幽雅、便于覓食取水的青山綠水旁棲息，并在刺桐、毛竹中尋找到共同生活的伴侶雙宿雙棲。

雌雄鷓鴣多在四五月間共同營巢，巢跟大多數(shù)陸禽的巢一樣簡陋粗糙。當雄鷓鴣在高高的樹枝上發(fā)出招牌式的鳴叫時，雌鷓鴣或許正默默地躲在由枯草、枯枝構成的土坑狀鳥巢中產(chǎn)卵孵卵。鷓鴣一般每窩產(chǎn)卵5～10枚。卵外表光滑，呈橢圓形或梨形，棕白色帶暗紅斑。在21天左右的孵化期內，雌鷓鴣甚為戀巢，很少離巢覓食。雛鳥為早成鳥，出殼后不久即可跟隨親鳥活動。也許因為是早成鳥，跟隨親鳥學習的時間較短，因此，鷓鴣腦細胞之間的連接方式比較簡單，這就使鷓鴣的智商在鳥類中并非出類拔萃。

然而，美麗的鷓鴣斑、獨特的鳴叫聲依然使鷓鴣備受關注。此外，鷓鴣還是我國南方傳統(tǒng)的狩獵鳥。因為濫捕濫殺，野生中華鷓鴣現(xiàn)在已不多見。2000年，中華鷓鴣被列入《國家保護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經(jīng)濟、科學研究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名錄》，毫無疑問，野生鷓鴣不屬于餐桌，必須保護！不過，2020年5月29日農業(yè)農村部公布了《國家畜禽遺傳資源目錄》，將鷓鴣列入16種特種畜禽之中，明確了鷓鴣可養(yǎng)殖、可食用。這樣，野生鷓鴣能夠給人們帶來精神慰藉，而飼養(yǎng)鷓鴣又使人們有機會品嘗到鮮美異常且有滋補保健功效的鷓鴣肉和鷓鴣蛋了。不過，要善意地提醒一下，市場上銷售者經(jīng)常把雉科石雞屬的石雞與鷓鴣混為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