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阿迪亞·埃杜亞爾德·耶里米亞
(印度尼西亞大學 國際關系學院,印度尼西亞 雅加達)
21世紀,中國的快速崛起在國際政治中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影響,學者和觀察家們一直在爭論中國是否將能遵守其和平崛起的承諾。然而,中國的承諾只是天平的一側(cè)。本研究認為,其他大國對中國不斷提升的能力與地位的反應,也將決定著中國崛起的現(xiàn)象對國際穩(wěn)定的正面的或負面的影響。鑒于此,作為鄰近中國的最重要的和最具挑戰(zhàn)性地區(qū)之一的最大國家,印度尼西亞如何看待和應對不斷崛起的中國,是本文的研究主旨。
關于印尼對華政策,學界的研究興趣本身就是對中國崛起的一種承認??梢哉f,東南亞最大國家和東盟實際領導國的對華政策,是“厘清中國崛起路徑的一項重要指標”。[1]一些著述已經(jīng)給雅加達對北京的戰(zhàn)略反應貼上了“矛盾”的標簽,這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關于印尼戰(zhàn)略反應的理論困惑。與現(xiàn)實主義學派的預測完全相反的是,對于中國這樣一個近在咫尺的崛起大國,印尼既未尋求制衡,也無意搭便車。實際上,雅加達采取了一種制衡與搭便車并重的雙軌戰(zhàn)略,一方面謹慎對待與這個崛起大國關系中的風險,另一方面又謀求從中獲利。
許多學者認為,印尼的中國認知是雅加達在戰(zhàn)略上應對中國崛起的最重要的基礎之一。他們考察了這種認知和印尼外交政策精英對于中國的常見觀點的歷史和社會根源,同時又指出在印尼形形色色的官僚機構和非國家行為體之間,對于中國的看法千差萬別。[2]此外,學者們把印尼對華政策的決定因素,歸結(jié)為印尼領導人如何看待其本國在地區(qū)事務中的地位和作用。邁克爾·利弗(Michael Leifer)指出:“在看待其本國之于地區(qū)場景的應有地位上,印尼和中國運用了同一種鏡像?!盵3]這種“地區(qū)權利”意識,使得印尼成為中國在東亞的“天然的地緣政治對手”,因而也就決定了印尼對于中國的戰(zhàn)略觀完全不同于其他東南亞國家。
在本項研究以前,關于后蘇哈托時代印尼的中國認知的最新的系統(tǒng)性考察,可見之于丹尼爾·諾沃特尼(Daniel Novotny)的研究。[4]他的原始數(shù)據(jù)材料,來源于他對45名印尼外交政策精英的深度采訪,其選樣標準是基于當事人的聲譽和地位。通過運用定性內(nèi)容分析,諾沃特尼發(fā)現(xiàn),4種中國形象構成了印尼精英關于中國的威脅認知:“中國巨大無比,中國傲慢,中國侵略擴張,中國是印尼的地緣政治對手?!盵5]這些精英還對中國的稱霸意圖、不斷增強的軍事力量、主導印尼經(jīng)濟的潛力表示擔憂。他聲稱,印尼人擁有一種“愛恨交加”的中國認知。由于歷史原因和社會政治因素,印尼國內(nèi)存在著一種根深蒂固的對華猜忌,使得這種矛盾認知中的“喜愛”成分被抵消。
近年來的學術著作提出的觀點,似乎與諾沃特尼的發(fā)現(xiàn)大有出入。他們認為,印尼接近中國的方式已出現(xiàn)重大變化,近期雙邊關系不斷改善,印尼的中國認知愈益趨于積極。[6]鑒于此,本文試圖對這種認知變化何以出現(xiàn)進行初步但全面的考察,弄清已有研究所持有的主流看法是否繼續(xù)存在,以及印尼的中國形象是否包含了新的要素。
本文主要基于半結(jié)構化訪談的方法,對共計81名印尼外交官和學者的訪談內(nèi)容進行分析。這兩類人員代表著塑造印尼外交政策的官僚群體和非官僚行為者。在后蘇哈托時代,印尼的外交政策制定的協(xié)商性和精致性愈益增強。[7]一方面,官僚精英在外交決策中據(jù)有核心地位;另一方面,體制外的外交政策利益相關方,諸如媒體、非政府組織、智庫和學術界,卷入越來越深。為了更深入考察印尼外交官和學者的中國認知,本研究采用定性內(nèi)容分析方法。
訪談對象中的印尼外交官的選樣,是有針對性的。本文包括印尼外交部最高層級的成員的觀點,例如司長、大使和總領事。這一層級人員的選取,旨在獲得印尼外交官僚體制當中最具影響力的看法。此外,本文還考察佐科總統(tǒng)第一個任期(2014—2019)內(nèi)負責涉華事務及印尼—中國關系的那些官員的中國認知。這類人員包括亞太司和非洲司局的中低級外交官,尤其是東亞和太平洋局、駐北京的印尼大使館、駐廣州和上海的印尼總領事館的外交官。為了確保選樣觀點的廣泛性,還采用了滾雪球的抽樣方法。因此,本項研究的選樣對象包括那些任職于東盟對外合作局(the Directorate for ASEAN External Cooperation)、亞太/非洲區(qū)域內(nèi)和區(qū)域間合作局(the Directorate for Asia-Pacific and African Intra- and Inter-regional cooperation)、法律事務和國際條約局(the Directorate for legal affairs and International Treaties)的外交官。就此而言,這類外交官的中國認知并非來自于雙邊視角,而是源自于他們在東盟或亞太經(jīng)合組織關聯(lián)論壇的經(jīng)歷,或者基于他們對于國際法的理解。表1列舉了本項研究所采訪的外交官的職銜。
表1 受訪外交官的職銜
此外,印尼學者的選擇是基于滾雪球的取樣流程。關于印尼外交決策中具有影響力的人物,本文從先前的一些研究文獻進行了挑選,梳理出最初的種子名單。諾沃特尼的研究訪談包括11名著名的印尼學者,其中一些來自印度尼西亞大學、雅加達的印尼戰(zhàn)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CSIS)、哈比比中心(The Habibie Centre)和印度尼西亞科學院(Lembaga Ilmu Pengetahuan Indonesia)。其他研究也承認,這些機構的學者具有影響印尼外交決策的能力。[8]阿迪亞·埃杜亞爾德·耶里米亞·拉利桑(Ardhitya Eduard Yeremia Lalisang)也梳理出一個印尼學者名單,在蘇西洛總統(tǒng)執(zhí)政10年期間,這些學者在諸如《指南針報》(Kompas)和《雅加達郵報》(The Jakarta Post)之類的報刊上,就涉華外交積極發(fā)表他們的觀點。[9]以此為基礎,本項研究還納入了雅加達的中國研究中心(Center for China Studies, CCS)的專家。這些最初的種子名單被拿來作為推薦人選,以便把其他著名的印尼學者納入采訪取樣。表2根據(jù)其所屬機構,列舉了非外交官類受訪人的比例。(1)在非外交官取樣中,只有一位學者不是來自于前述機構。雖然他是一位獨立專家,但一些受訪人向作者指出,他仍在積極參與印尼外交政策過程。
表2 非外交官受訪人比例
為獲得定性研究材料,田野工作分兩個階段展開。第一階段始于2018年3月,歷時3個月。在此期間,主要是面對面地采訪雅加達、北京、上海、廣州和廈門的外交官受訪人。絕大多數(shù)受訪人都是通過電子郵件或即時通訊軟件(WhatsApp)進行單獨交流,他們的電子郵件或移動電話號碼來自作者的私人通訊名單,或者經(jīng)過印尼外交部工作的朋友幫忙取得的。只有少數(shù)聯(lián)系過的人拒絕了采訪要求。但是,應當指出的是,一些采訪約見因為受訪者的日程突然變化而一再取消,結(jié)果,這些采訪也就未能如愿進行。在北京、上海和廣州所進行的田野調(diào)查,得到了負責采訪調(diào)查工作的駐外使團教育主管的支持。這使得作者能夠盡可能多地采訪到任何一個使團的印尼外交官。不過,由于外出公務旅行或執(zhí)行官方任務,一些外交官未能接受采訪。
田野調(diào)查的第二階段在雅加達進行,從2018年6月開始,到2018年9月結(jié)束。在這段時間里,作者僅對非外交官人員進行訪談,也是通過電子郵件或即時通訊軟件(WhatsApp)進行單獨交流。在這件事上,作者并未與受訪人所屬的學術機構建立正式聯(lián)系。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要么原本就在作者的通訊名單當中,要么是在其他受訪人的幫助下獲得的,只有少數(shù)聯(lián)系過的人未回應采訪要求。但是,應當指出的是,對非外交官受訪人的最后一次采訪是在2018年11月完成的,因為在田野調(diào)查的第一或第二階段,這位采訪人既不在雅加達也不在中國。
為了在印尼人對所調(diào)查問題做出的回答中真正體現(xiàn)他們的中國認知,作者采用了定性內(nèi)容分析方法?,敻覃愄亍な┵嚑?Margrit Schreier)認為,定性和定量內(nèi)容分析遵循相同的事先確定的步驟,因為兩種方法都試圖通過編碼而系統(tǒng)地分析數(shù)據(jù)材料。[10]兩種方法的核心都在于編碼框架的運用,包括“確立分類定義,將材料分解成編碼單元,并區(qū)分試驗階段分析與主要階段分析”。[11]盡管兩者大同小異,但定性內(nèi)容分析強調(diào)文本字面內(nèi)容之外的因素,力求展現(xiàn)隱藏在文本當中的或更多與語境相關的含義。定性分析旨在對分析材料進行全面描述,故有別于定量方法,定性內(nèi)容分析的編碼框架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要來自于材料本身。[12]
在本研究中,受訪人首先要以一種無所不談的方式,描述他們對于中國的最初印象。這個步驟的部分目的,在于在整個采訪過程中激發(fā)受訪人的思路,從而為他們提供一個開始思考中國的切入點。更重要的是,這樣做是為了“同時引出一些最突出印象的元素”。[13]一開始提出的具體問題是:“當你想到中國是國際政治中的一個國家時,你立刻想到了什么?”應當指出,受訪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不能一下子被當作是他們對于中國的全部印象。然而,正如王建偉指出,“可能的情況是,他們的回答反映了他們對于中國的‘記憶最深刻的或最能夠還原的印象’。”[14]表3歸納了受訪人關于中國的總體認知。
表3 關于中國的總體認知(受訪人數(shù)量:81人)
對他們的答案進行編碼之后,形成了8個大類,包括:權勢能力、權勢地位、變化與延續(xù)、行為特征、帶來的機遇、國內(nèi)政治形勢、誤判以及其他說法。如表4所示,對于很大一部分受訪者來說,最初的中國認知包括了對該國的能力地位的看法。還有相當一部分受訪者提供了對于中國權勢地位的描述。這些表明,關于中國的體量是如此巨大以及中國在國際政治中發(fā)揮何種作用的描述,是受訪者對于中國的最初印象的最常見的看法。表3還顯示,對于中國內(nèi)部的延續(xù)性和變革性以及中國的國際行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數(shù)不多。同時,對于中國的內(nèi)部政治形勢、中國可能會帶來的潛在機遇以及中國經(jīng)常被誤判一事上產(chǎn)生印象的,人數(shù)也有限。
表4 關于中國總體認知的構成要素 (受訪人數(shù)量:81人)
(續(xù)表4)
表4展現(xiàn)了受訪者關于中國總體印象的更多細節(jié)。近40%的受訪者專門提到中國是一個巨型經(jīng)濟強國。他們不斷提到一些數(shù)據(jù),用來描述中國作為“世界經(jīng)濟巨人”或“世界經(jīng)濟發(fā)電站”的形象,包括中國的國民生產(chǎn)總值、經(jīng)濟增長率、國際貿(mào)易量、對外投資額和外匯儲備總額。雖然一些受訪者觀察到中國在經(jīng)濟方面并未超越美國,但其他一些受訪者認為中國將很快超過美國而成為世界最大經(jīng)濟體。
此外,只有很小一部分受訪者在他們的最初印象描述中提到“大”或“巨大”。他們指稱中國是一個“大國”時,是通過描述中國的人口數(shù)量是如此巨大以及地理規(guī)模是如此龐大。其他權勢能力要素,諸如技術進步和自然資源,也被納入關于中國形象的描述。
在28位受訪者當中,有11人在描述中國是一個“大國”時提到了軍事能力。一些人解釋道,中國軍事力量增強不過是中國經(jīng)濟日益發(fā)展的結(jié)果。一位受訪人估計說,中國的軍事能力仍然落后于其他發(fā)達國家。此外,一位年輕的智庫研究人員在其最初印象描述中,不僅談到中國巨大的權勢能力,而且還具體地指出中國的相當可觀的軍事和經(jīng)濟能力對印尼構成了“威脅”。
受訪人關于中國的最初印象的另一種描述,表現(xiàn)為中國是一個“崛起大國”“新興大國”或“強國”。一方面,這些概念的使用表明,人們承認中國已經(jīng)擁有巨大的經(jīng)濟和軍事能力。另一方面,這些說法,尤其是前兩個(“崛起大國”“新興大國”),用來表示中國的總體權勢能力還是有限的。中國被認為是尚未擁有世界最強大國家的席位。中國還被視為一個部分的而非完全的超級大國。用一位年輕外交官的話說,“‘新興’一詞,依然適用于中國……中國不是一個軍事超級大國,但卻是一個經(jīng)濟超級大國?!绷硪幻嗄晖饨还俸魬诉@種觀點,他說:“中國崛起在本質(zhì)上更多是經(jīng)濟的而非政治的?!钡?,另外兩名受訪者持有異議,他們認為中國已經(jīng)具備了超級大國的內(nèi)涵和能力。其中一位指出:“雖然絕大多數(shù)人認為超級大國只有蘇聯(lián)時期的俄國和美國,但我個人認為,一直有3個超級大國,即俄國、美國和中國?!?/p>
在第二大類權勢地位方面,最常見的主觀描述是中國的影響力地位,即“界定國家間關系的特點”。大約30%的受訪人認為,中國是一個“主要大國”,擁有“相當大的影響力”,以致越過了它的近鄰地區(qū)。一位外交官指出,這種地位進一步體現(xiàn)為中國的政策已經(jīng)“影響到其他國家制定本國政策的方式”以及“其他主要大國如何制定應對中國的政策”。那些認為中國是一個有影響力的大國的人,提出“不能小覷”中國。因此,印尼“再不能忽視中國”,而是必須將中國納入印尼外交政策議程。一位專家認為,這主要是因為,“像中國這樣一個大國的任何政策行為,都不太可能只是產(chǎn)生較小的外部沖擊微震。”一位年輕的智庫研究人員甚至聲稱,許多國家“無法對中國說不”。她認為,中國通過大量投資和推動雙邊經(jīng)濟交往,成功對一些國家施加了它的影響力。
一位中層外交官就中國影響力表達了稍微不同的看法。他指出,基于巨大的權勢能力,中華人民共和國“將來會擁有更深遠的影響力,而不是它在當前所達到的地步”。中國可能會擁有相當大的經(jīng)濟杠桿,但它的“國際足跡還不是那么顯著”。換言之,他認為中國的總體影響力可能是廣泛的,但并不是沒有限度的。
相較于上述第二大類中最常見的描述,另外兩位受訪者提出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認知。他們沒有強調(diào)中國當前的權勢地位,而是聚焦中國在未來國際政治中的位置,這可能會潛在地決定中國要發(fā)揮更加確定性的作用。一位外交官認為,中國不僅會成為一個極為強大的國家,而且具有成為“霸權國家”的潛在能力。他評論道:“中國將勢不可擋地成為強國,而且,如果中國有意圖的話,它能夠成為霸權國家……無論中國未來的意圖如何,擁有如此巨大權勢能力的國家,可能會潛在地成為霸權國家?!绷硪晃煌饨还僖餐?,即中國肯定意識到成為霸權國家的巨大潛力,但他強調(diào)指出,中國不愿意稱霸。他說,中國人“對于向其他國家炫耀這種地位感到不舒服”。這種描述只是表達了一種關于中國將成為一個慈善霸權的觀點。
第三個最經(jīng)常討論的議題,涉及中國內(nèi)部的變革與延續(xù)。根據(jù)表4,這個大類有兩種認知。第一種認知的中國形象認為,中國經(jīng)歷了巨變。關于中國近期的國內(nèi)情況,一些受訪人表示,與二三十年之前相比,“中國可謂今非昔比”。他們所說的現(xiàn)象,主要是指中國經(jīng)濟的迅速而急劇的發(fā)展。一位外交官表示,中國是一個“過去一無所有,現(xiàn)在搖身一變而成為經(jīng)濟巨人”的國家。這種“變化中的中國”的形象,也反映在中國人民福利和生活條件的顯著改善方面。一位中層外交官就此說道:“總體上,中國人的福利已經(jīng)改善。過去,中國人吃饅頭,在蒸饅頭時會往里頭加上一點混凝紙漿,用來增加饅頭的筋道?,F(xiàn)在,中國人習慣于浪費食品。變化真大啊?!?/p>
此外,訪問或定居中國的經(jīng)歷,為其他一些受訪者提供了親眼見證中國變化的機會。他們談到了讓他們大開眼界的經(jīng)歷,因為他們以前從未想到過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取得了如此驚人的進步。一位青年外交官說,“抵埠當天,我就感到萬分震驚。中國城市規(guī)模之大,確實超過了我此前的想象。”此外,在這組受訪者當中,有人還談到,他們抵達之前印象中的中國形象與他們親眼看到的中國形象,兩者之間有天壤之別。一位中層外交官表示,“在我第一次訪問中國之前,我想中國還是一個傳統(tǒng)的地方吧,可能跟我在越南見到的差不多。我從未想到,比如,廣州是一個巨大而現(xiàn)代的城市,這可遠遠超出我的想象。在印尼所見到的中國形象,跟我親眼看見的中國,完全不一樣?!绷硪晃煌饨还僖部吹搅酥袊蠈拥淖兓?,尤其是觀念的變化。她說,這個群體“也有西化的想法”,他們“把歐洲人和美國人當榜樣”。她認為,中國人的這種觀念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在她啟程前往北京時,她腦里子的中國是一個落后的共產(chǎn)黨國家。
第三大類的第二種認知,可以界定為“延續(xù)性”形象。盡管中國發(fā)生了巨變,但在一些受訪者看來,那些構成中華民族的主要元素并無變化。持這種觀點的人,搬出了中華文明的悠久歷史,中國被看作是“存活時間最久的大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雖然成立于1949年,但中華民族可以追溯到此前的數(shù)千年。因此,一位青年外交官認為,“中國人始終自視為悠久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們還是過去的那個中華民族,但現(xiàn)在擁有更現(xiàn)代的面貌?!敝袊拿鞒掷m(xù)屹立不倒,無論這塊土地上的制度是絕對君主制、共和制,還是人民共和國。一位資深研究人員認為,“中國作為一個國家的悠久歷史,從古至今,始終未曾被徹底打斷過。”這一點進一步加強了中華民族的獨特品質(zhì)。一位中層外交官認為,只有中國人可以宣稱他們“擁有五千年的歷史”。歷史上有蘇美爾人,歷史上有埃及人,歷史上有中國人,但今天卻只有中國人。
在談到關于中國的最初印象時,相當一部分受訪者提到中國的行為特點。其中有7個人聲稱,中國外交政策行為有著“果決”的特征。中國被認為是“日益自信”,并且進一步表現(xiàn)為中國在外交上的“推介自我的方式、討論問題的方式和挑選語言的方式”。習近平的領導力被看作是塑造以上中國行為方式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在習近平的領導下,中國變得“積極有為”,向世界提供“中國概念”,比如“一帶一路”倡議。
此外,中國的果斷性還頗有爭議地表現(xiàn)為中國在太平洋島國的活動。一位青年外交官說:“一二十年以來,中國不斷進入太平洋地區(qū)。這是中國資本進入這個地區(qū)的一股巨流。中國建造了基礎設施、市場和醫(yī)院,只是為了遏制臺灣的影響。中國毫無保留地向太平洋國家提供資金。如果中國表示將提供100萬美元,那么資金下周肯定就能到位?!币晃毁Y深國際關系學者指出,中國不斷增強在非洲和拉美的存在,也是如出一轍。她認為,中國顯然無意控制那里的任何國家。中國果決的對外政策行為,表現(xiàn)為中國政府為中國商人擴大地區(qū)業(yè)務提供全面和積極的支持。
采訪期間,一位年輕學者就“果斷”和“侵略”作出區(qū)分。前者被說成是一種安全驅(qū)動型行為,而后者被界定為權力驅(qū)動行為。他說,“果斷意味著敢于為了確保生存而主張自我利益,與累積權力無關,是為了確保安全。另一方面,我認為,果斷意味著走上侵略之路?!痹谶@樣的語境下,他進一步指出中國外交政策行為“并不包含擴張性,但有著果斷性”。不過,也有少數(shù)受訪者認為中國是一個“侵略性的”行為體。中國在南海爭端中的活動以及在東海對抗日本的手法,被認為具有顯著的侵略行為特征。
另一方面,有兩位受訪人認為中國是一個“有野心的”國家,有“超越美國”成為強國的“強烈動機”。其中一位受訪者認為,“野心”和“認真”而非“侵略”更適合描述中國的國際行為。她解釋說,“如果你有意傷害他人,就是侵略。如果只是跟你自己有關,那就是野心和認真。”
部分印尼外交官就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堅定性”提出了他們的看法。他們認為,中國的堅定性突出表現(xiàn)在中國外交官維護中國國家利益一事上。印尼人認為,他們的中國同行是“強硬的談判對手”,他們可以說是“堅定不移”。這是因為他們的上級無法容忍失敗。不過,這樣的行為特征再正常不過,因為堅定被視為是任何外交官的基本素養(yǎng)。
中國也被描述為一個極為擅長政策規(guī)劃的國家。在執(zhí)行政策倡議前,中國將首先確保財政支持和相關國內(nèi)機構協(xié)調(diào)的能力,同時為長期發(fā)展制定計劃。還有年輕外交官專門指出中國是一個“維持現(xiàn)狀”的大國。在他看來,“我們不只是討論南中國海,也涉及全局意義上的貿(mào)易問題,也就是在國際條約意義上,我認為中國仍然是遵守國際法的?!彼€指出,“中國還參與和平建設、維和行動與和平進程……他們還作出了許多其他積極的貢獻?!币晃恢菐靾?zhí)行主任也認為,中國外交政策是務實性的。在這一點上,中國與其他國家發(fā)展關系,并沒有受到特定價值觀念的驅(qū)動。這個特征使得中國明顯有別于西方大國,后者在執(zhí)行外交政策過程中往往會扯上促進民主原則。
除了中國的國際行為,多位受訪人也關注中國內(nèi)政。在這方面,僅有一人認為中國是一個“復雜”的國家。這種認知有別于中國是單一的、鐵板一塊的中央集權政治實體的刻板印象。但是,其他關鍵詞,如“共產(chǎn)黨”或者“威權主義”,更多地出現(xiàn)在受訪者對于中國的最初印象當中。一位高級研究員認為,中國的政治體制“與民主國家完全不同”。這些特征促使一位年輕外交官聲稱,中國與印尼在政治制度上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此外,一位外交官立即提到習近平,描述其“目前駕馭中國政治的”方式。這進一步彰顯了中國的中央集權政治權威被視為是中國外交政策得到成功執(zhí)行的關鍵。一位外交官認為,“如果中央政府業(yè)已制定出某項政策,中國外交官將以任何可能的手段加以執(zhí)行?!绷硪晃粚W者也表示,在中國境內(nèi)不可能發(fā)現(xiàn)有悖于官方立場的言論。在這里,她試圖表明中國中央政府對于國家政策過程與付諸實施的強大控制能力。
表3顯示,在描述他們對于中國的最初印象時,大約有10%的受訪人提到“機遇”。其中有幾位受訪者指出,對于印尼產(chǎn)品來說,中國顯然意味著一個巨大的“市場”。一位大使級外交官表示,“我們得利用中國。印尼應該開拓中國的巨大市場?!贝送?,還有一個有些爭議的機遇,有待印尼去開拓,此即中國不斷擴大的“旅游市場”。一位中層外交官表示,“至少有1.2億中國人進行海外旅行。他們是最大的消費群體?!被谏鲜鲇^察,他認為,如此巨大的數(shù)字“代表著機遇……我認為我們應當給他們機會。中國提供了許多可加利用的機會。”
隨著中國在國際政治中的頗具影響力的作用,以及對于中國可能帶來的經(jīng)濟機遇的設想,其他受訪者提出了“伙伴”形象的說法。事實表明,印尼除了與中國建立伙伴關系以外,似乎“別無選擇”,因為區(qū)域內(nèi)的這兩個大國“彼此需要”。關于印尼—中國雙邊商業(yè)往來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也證明中國是印尼的最大“貿(mào)易伙伴”所言不虛。正如一位資深外交官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僅是我們的密切伙伴,還是我國的主要貿(mào)易伙伴,貿(mào)易總額達到6000萬美元左右?!敝袊€被看作是一個帶來“其他經(jīng)濟機遇”的國家,從而有益于印尼。一位外交官對這種看法作出回應說,印尼必須“建立更好的諒解,增進互信”,以求擴大雙邊經(jīng)濟合作。事實還表明,由于中國在國際事務中的巨大影響力,印尼還應當進一步深化與中國的合作。在這方面,印尼應當緊緊抓住有利形勢,推動印尼政策措施,實現(xiàn)印尼國家利益。
很多受訪者提出這樣一種觀點,即中國經(jīng)常被世界上的許多國家誤解為是一個消極的行為體,而不只是印尼有這樣的誤解。一位中層外交官將這種現(xiàn)象歸因于中國的巨大權勢能力,因而導致許多國家立即將該項特征與中國的巨大潛力聯(lián)系起來,認為中國是對于國際穩(wěn)定的一個威脅。然而,在他看來,中國擴充權勢能力是防御性的,并未對其他國家構成威脅。此外,尤其在印尼,社會文化動因被看作是重要的推動因素,導致人們關于中國的常見誤解。這是指總體上的印尼社會所存在的對于印尼華人的猜疑和偏見。鑒于此,一位中層外交官甚至作出評論指出,“我國對中國的‘外交政策’永遠不會正?;俏覀冏罱K能夠在某種程度上逾越內(nèi)心的障礙,承認印尼華人文化是印尼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贝送猓晃淮笫辜壨饨还僬J為,美國和日本在確保印尼社會無處不在的對于中國的錯誤認知一事上,難辭其咎。人們認為,在中國威脅論得到廣泛接受方面,這兩個國家是主要的獲利者。
表4顯示,在關于中國的最初印象的交談中,只有兩名受訪人感受到來自中國的威脅。其中一位,是來自一位年輕的智庫研究人員。他指出,中國的軍事力量增長“至少會妨礙印尼實現(xiàn)國家利益”。在他看來,中國威脅表現(xiàn)為中國在南海地區(qū)的“領土侵略”,“或者利用經(jīng)濟杠桿追求特定政治利益”。另一位是外交官,他也認為中國繼續(xù)與鄰國存在邊界爭端,導致了其他國家的主要顧慮。
有一組7位受訪人還提到了關于中國的其他一些因素。一位高級研究員認為,中國工業(yè)制成品進入世界各地市場,是她腦海里想到中國時產(chǎn)生的第一個印象。調(diào)查報告指出,在她看來,中國意味著“既是機遇又是挑戰(zhàn)”。按她的表述就是,“中國是一個注定帶來許多好處的國家,但我對它也深感憂慮?!币晃毁Y深安全專家在談論關于中國的最初印象時,指出中國正在尋求擴張。他還認為,“中國會謀求霸權”,因此中國崛起對其他國家而言“會構成挑戰(zhàn)”。不過,他聲稱,追求擴張并非中國所獨有?!捌渌髧蚕裰袊菢幼非笸瑯拥哪繕恕瓕Υ髧鴣碚f,這是一種必然趨勢?!?/p>
此外,一位大使級外交官表示,在想到中國作為國際政治大國時,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立即進入他的腦海。一位接受過漢學訓練的青年外交官也直接指稱說,中國在文化上顯然有別于印尼。一位智庫研究人員也表示,除了作為國際關系的一員以外,中國并沒有什么獨特之處。
此外,這個小組中還有兩名受訪者提到關于華人社群的印象。其中一位高級研究人員對海外華人社群的印象頗為深刻,那就是他們對許多國家的經(jīng)濟影響極大,包括在印尼。他還談到,華人的勤勞品質(zhì)給他留下深刻印象,而且正是華人積極推動了印尼的成功轉(zhuǎn)型。一位智庫行政主任在談及中國時,情不自禁地提及印尼國內(nèi)的反華情緒。這也被視為是阻撓中國進一步發(fā)展對印尼接觸關系的重要因素。
關于中國的一般性描述表明,多數(shù)受訪者均對中國的巨大能力印象頗深,絕大多數(shù)特別將中國視為一個經(jīng)濟強國而不是軍事強國。這些人普遍地將中國看作是一個大國,同樣地,他們不僅認為中國是一個頗有影響的國際政治大國,他們還對中國的重大轉(zhuǎn)變和中國文明的悠久歷史有著深刻的印象。這些發(fā)現(xiàn)意味著,中國作為一個頗有影響力的、體量巨大的經(jīng)濟強國,至少是這部分受訪對象中的普遍認知。
這種將中國看作是具有巨大權勢能力和重大國際事務影響力的認知趨勢,也反映在受訪人對于中國國際行為的印象上。絕大多數(shù)受訪人給出了中國在追求國家利益方面更加自信、果斷、堅定的形象。此外,就正面形象而言,那些認為有機會與中國合作的人數(shù),超過那些將中國視為威脅的人,后者認為中國是侵略性的、威脅性的或擴張性的。部分受訪者甚至對中國抱有同情態(tài)度,他們認為中國是一個經(jīng)常被誤解的國家。還有一點也值得指出,即只有僅少數(shù)受訪者在其最初印象談話中提到“共產(chǎn)黨”這個詞,或其他涉及印尼華人或海外華人社群的議題。這些數(shù)據(jù)似乎表明,蘇哈托時代在印尼所盛行的“三角威脅”理論,[15]即中國、共產(chǎn)黨和華人社群相互關聯(lián)而成為國家威脅之源,已大大逆轉(zhuǎn)。
作為探討印尼人關于中國外交政策動因之認知的一部分,本項研究邀請受訪人描述其如何看待中國外交政策行為。在采訪過程中,作者向受訪人提出以下問題:“你認為,怎樣才能最為恰當?shù)孛枋鲋袊送菩衅渫饨徽叩姆绞??”?根據(jù)受訪人對該問題的答案而制作,在對他們的答案進行分析后,形成7類議題。
如表5所示,絕大多數(shù)受訪者將中國描述為一個下定決心要實現(xiàn)其對外政策目標的國家。在這種情況下,“堅定”成為絕大多數(shù)受訪人用來描述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一項特性。在描述中國的堅定性時,一位資深學者提到了兩項特征,即“耐心”和“持續(xù)?!彼M而解釋說,“中國會等待,甚至等上100年,直到努力終見成效。這個國家還堅持追求同一目標。這是中國的偉大之處。它從未魯莽行事。中國在南海爭端中的策略證明了以上觀點?!?/p>
此外,一名年輕外交官表示,她對中國外交政策執(zhí)行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堅韌性”印象深刻。她稱中國“意志堅定”而“不太急躁”。這種認知中還包含一種中國堅持不懈地努力實現(xiàn)目標的形象。另一位青年外交官概括稱,“中國人會不厭其煩地嘗試所有可能的渠道。他們會敲叩每一扇門,直到如愿以償?!绷硪晃煌饨还俦硎?,“堅定”這項品性最適合用來說明中國的外交政策行為,這項素養(yǎng)主要是指中國外交官在談判桌上的表現(xiàn)。
與上述認知相關的是,一些受訪者認為,中國通過推行“果斷的”外交政策以實現(xiàn)其利益。在描述中國的果決性時,一位外交官指出,“中國人不僅清楚他們想要達成的目標,而且明白他們實現(xiàn)這些目標的途徑。我認為,他們愿意面對任何可能性與挑戰(zhàn)。”中國人被看成是不會采取等著瞧的辦法,而是在促進國家利益時采取主動和接觸其他國家。一位學者甚至指出,中國人“為獲得他們想要達成的目標,可謂無所不為”。在這一點上,他還指出說,“中國外交政策的果斷性讓一些國家感到不適?!?/p>
此外,一位年輕外交官指出,中國顯然是“果斷的”而不是“侵略性的”。他進一步解釋說,中國外交官“總是被賦予明確任務,他們在執(zhí)行任務時非常果斷……他們總是運用多種渠道。他們來到印尼外交部時,可以肯定這不是他們的第一步。他們先前肯定已經(jīng)到訪過其他機構?!?/p>
表5 關于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認知(受訪人數(shù)量:75人次)
一些受訪者表示,中國人之所以能夠矢志于追求其外交政策目標,在于他們擁有遠見卓識的能力。正如一位青年外交官所說:“中國人在制定目標時具有前瞻性。所有目標未必能夠立即實現(xiàn),甚至可能需要漫長的談判過程,然而,中國人有決心實現(xiàn)所有目標?!睋?jù)說,中國政府規(guī)劃出許多路線圖,用來展望中國在未來國際關系中的地位。這些路線圖被認為賦予政府明確的方向感,同時也使其有能力制訂一項精致的戰(zhàn)略,并最終到達期望的終點。這種描述只不過是呈現(xiàn)了一幅中國“不僅知道何為目標而且清楚如何實現(xiàn)目標”的形象。此外,關于中國有決心在外交行動過程中實現(xiàn)國家目標的認知,也涉及到中國是行動導向型國家的形象。中國被看作是始終言行一致的國家。換言之,中國政府不會過于偏離其制訂的戰(zhàn)略計劃。正如一位資深學者指出,“中國起草、發(fā)起和明確其所制訂的計劃。它通過實際行動,推動夢想成真?!币晃煌饨还龠M一步指出,在中國,“一旦最高領導層發(fā)出號召‘A’,那么官員們就將采取一切必要行動,推動‘A’成為現(xiàn)實?!?/p>
基于上述觀察,許多受訪者都對中國政府協(xié)調(diào)國內(nèi)形形色色的涉外機構一事上留下深刻印象。受訪者描述了一幅中國作為一個單一行為體的形象,其中,“各個不同部委和機構在回應外方關切時用一個聲音說話?!本痛硕?,中國決策程序被視為是嚴格的“自上而下”模式。一位外交官表示,“在中國,若最高領導層啟動特定政策敘事,它會明確無誤地下達至最基層的執(zhí)行機構,甚至一字一句地完全一致。因此,最高層指示會一路到底直達最低層級而得到徹底執(zhí)行?!睂σ恍┦茉L者來說,這樣一種協(xié)調(diào)良好的政策執(zhí)行,也是中國外交政策行為有別于印尼之處。一位外交官稱,“印尼不同于中國。如果印尼總統(tǒng)說‘A’,到了低層級官僚那個可能就變成‘Z’。”人們認為,印尼政府很難在不同政府機構之間推動形成中國那樣的同心協(xié)力局面。另一位外交官甚至指出,如果跟中國政府相比,印尼政府在確保內(nèi)部協(xié)同能力方面顯然要“弱一些”。此外,一個同心協(xié)力地處理外交事務的中國政府,卻被視為印尼的威脅。一位外交官指出,“中國政府步調(diào)一致……他們的外交官不會嚴重偏離國家政策指南。這使得我們難以說服我們的對手在談判中作出妥協(xié)?!?/p>
持有上述看法的人,同樣認為中國在就特定國際問題發(fā)表聲明時“缺乏靈活性”。尤其在領土完整問題上,中國被認為是靈活性不大的國家。一位中層外交官認為,中國政府在處理這類問題的外交方面,“缺乏技巧”。他指出,盡管中國大陸和臺灣之間的相互依存度不斷增強,但是,“以北京談論臺灣問題的措辭為例,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從未有過變化。不僅語言風格老套陳舊,在內(nèi)容上也毫無新意?!睂α硪晃恢袑油饨还賮碚f,這些特點僅表明中國政府處理對外事務上是“僵硬的”。中國政府還被說成是“固執(zhí)己見的”,“拒絕任何勸告,絕不收回說過的話”。一些外交官有著同樣的個人經(jīng)歷,即難以說服中國同行在談判中做出妥協(xié)。一位中層外交官說,他的中國同行“甚至在政策討論的細微末節(jié)問題上似乎也毫無回旋余地”。中國外交官會告訴印尼同行說,“要么接受提議,要么兩手空空?!?/p>
另一方面,許多受訪人也認為,友好也是中國對外關系行為的一大特征。在比較中美外交政策行為時,一位青年外交官表示,兩國之間“反差明顯”。美國的二元對立主義,體現(xiàn)在小布什總統(tǒng)的聲明當中:“要么跟我們站在一起,要么就是我們的敵人?!敝袊鴦t始終致力于“交往”,始終采取“和平方式”,以及“非脅迫性手段”。相較于其他發(fā)達國家,中國被視為“愿意考慮他國利益”。這項特征顯然體現(xiàn)在中國提出的經(jīng)濟合作建議當中,它們不僅考慮供給側(cè),還考慮需求側(cè)。此外,中國還被認為是始終尊重國家平等原則。正如一位青年外交官指出,“中國平等看待他國,甚至總是換位思考地看待對方,以便加強理解。”在談到其最佳印象時,一位外交官認為,中國對待其他國家猶如朋友,奉行雙贏原則。對他來說,這使得中國有別于其他大國,這些大國“主要想著如何利用合作伙伴,讓后者承擔損失”。此外,還有一種關于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最佳印象是,中國在處理領土爭端時,避免使用武力。對此,一位外交官認為,“盡管南海爭端緊張局勢升級,但中國到目前為止始終保持克制,避免開火。”
但是,許多受訪者還指出,中國外交政策行為還有一項特征,可以用一句印尼諺語“醉翁之意不在酒”得到最好表達。這句諺語是用來比喻一個人提出某件事,但這件事掩藏著一項秘而不宣的議程,或者,他的行動或建議背后有著既定利益。根據(jù)許多受訪者的描述,“中國之意”主要是指隱藏在各種外交政策行為背后的經(jīng)濟利益。中國使用一些諸如“互利互惠”“共同繁榮”“雙贏合作”之類的詞語,似乎表明中國愿意在它所倡議的所有合作框架中考慮伙伴國的利益。一位外交官認為,這些詞匯只不過是為了掩蓋中國促進其經(jīng)濟利益的種種努力。一位高級研究員甚至提到,中國向其他國家提供的、用來支持后者的國家開發(fā)議程的基金,事實上是一個債務陷阱。
在這些方面,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真實動機,被認為并非是迫切與其他國家建立合作關系。中國被說成是向伙伴國有所付出是為了最終獲得一定回報。一位外交官親口說:“作為其外交政策行為的組成部分,中國向非洲國家提供發(fā)展援助,但是,所有這些并非免費午餐。在中國援助的背后,是它的國家利益,例如,投資基礎設施建設項目?!绷硪晃荒贻p外交官也就她所發(fā)現(xiàn)的中國合作倡議背后的秘而不宣的利益表達了看法。她作出如下評論說:“中國人擁有一項良好戰(zhàn)略。他們清楚應該接觸誰,而且他們是循序漸進地表明其利益訴求。他們最初表示他們想要‘A’,事實上,我們一旦同意‘A’,其他利益訴求會接踵而至?!?/p>
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另一項特征是務實性。中國處理對外關系的方式,被視為旨在服務于國家的長遠經(jīng)濟利益。一位外交官甚至觀察道,中國為了獲得明確可見的經(jīng)濟利益,很可能放棄某一項核心利益。他指出:“在同一個場合,中國人既僵化又務實。如果他們知道將會獲得一點利益,他們愿意放棄規(guī)則并做出讓步?!辫b于此,另一位外交官認為,對中國人來說,“萬事好商量”,包括處理對外關系。中國還被說成是“兩面派”。例如,中國被認為是同時贊成全球化和保護主義。一位中層外交官表示,“中國并未完全開放經(jīng)濟,部分行業(yè)故意對外國投資者關閉,以保護國內(nèi)經(jīng)濟利益?!?/p>
受訪者認為,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務實性明顯地表現(xiàn)為中國與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國家保持廣泛的接觸。一位中層外交官表示,“中國人與許多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國家發(fā)展關系,其中一些國家甚至以前還是中國的敵人。意識形態(tài)分歧并未妨礙中國與它們保持往來。”人們還認為,中國外交政策的務實性還反映在中國與伙伴國開展雙邊經(jīng)濟往來時,對后者的內(nèi)部政治事態(tài)或人權記錄采取一種全然冷漠的態(tài)度。就此,一位年輕的智庫研究人員評論道:“在外交領域,一些國家有時游走于理想與利益之間。就此而言,我們有時能夠清晰地辨別中國的利益所在,但對中國外交政策的理想基礎卻毫無頭緒?!?/p>
有幾位受訪人還認為,中國無意在國際事務中承擔更多責任。一位資深學者認為,這表現(xiàn)在中國更傾向于站在發(fā)展中國家而不是主要發(fā)達國家一邊。他指出,“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獨一無二之處,在于中國始終宣稱它代表著發(fā)展中國家的利益?!敝袊€被認為是在“保持低調(diào)”。一位大使級外交官認為,中國在世界舞臺上發(fā)揮領導作用的時機尚未成熟,因為一些嚴重的內(nèi)部問題,如貧困和不公平,尚未充分解決。此外,持上述觀點的人還描繪了一幅中國保持謙遜的形象。一位外交官評論說:“中國對自己成為超級大國的能力一清二楚。但我認為,如果將這種態(tài)勢強加給其他國家,中國會覺得并不自在?!?/p>
與中國的低調(diào)形象相反,一位資深的智庫研究人員表示,中國在對外關系實踐上向其他國家“索要尊重”,“期望其他國家接受”中國的大國地位。他辯稱,美國和日本等國家尚未承認中國已經(jīng)和美國一樣強大,或者比日本更強大。他還認為,對中國來說,在地區(qū)層面上的形勢更加復雜。中國尋求尊重和承認的努力,要確保不會導致其他國家不會形成這樣的印象,即中國正在謀求獲得本地區(qū)的霸權統(tǒng)治。
有3位受訪人提到中國在處理國際問題時,更傾向于雙邊而非多邊途徑。一位年輕的智庫研究人員認為,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這項特征,顯著地體現(xiàn)在中國處理南海爭端的方式上。他評論道:“中國在爭端中以雙邊方式接觸其他聲索國,是吧?就南海爭端而言,我不認為中國相信東盟。我不認為中國相信東盟有管制危機的能力。這種雙邊路徑偏好,是我所看到的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顯著特征。到目前為止,我尚未看到中國在處理國際事務時有推動多邊主義的愿景。”
此外,有兩位受訪人強調(diào),中國外交政策行為毫無獨特性可言。其中一位外交官表示,“中國只是模仿其他大國如何行事,如何處理國家利益……因此,其行為模式與其他大國并無二致?!币晃恢菐煅芯咳藛T并不否認中國在執(zhí)行外交政策時有一些顯著特征。但是,他又辯稱,總體上,中國不可能“像小國那樣行事”。
還有兩名受訪人認為,中國在深化與伙伴國的關系方面,偏好個人渠道而非機構路徑。就此,一位中層外交官提到了“關系”的重要性。他認定,這個概念不僅對那些想要和中國做生意的人是有用的,而且對那些試圖理解中國如何制定和實施外交政策的人也有幫助。在這個主題之下,一位資深學者也談到中國傾向于接觸個人,而不是跟那些人所屬的機構建立起官方聯(lián)系。他認為,就外交政策執(zhí)行而言,這種路徑使中國有別于日本。他說:“中國外交并不是機構對機構的外交……但另一方面,日本卻推動在國際協(xié)力事業(yè)團(JICA, Japan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Agency)與印尼國家開發(fā)與計劃署(Bappenas, National Development and Planning Agency)之間建立強大而正式的機制化聯(lián)系……通過這種模式,無論兩家機構的領導層怎樣變化,印尼—日本的合作都可以持續(xù)下去?!?/p>
正如表5所示,還有兩位受訪人提到中國內(nèi)政在塑造外交政策方面的強大影響力。其中一位年輕外交官談到,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重要特征點之一,外交政策形勢主要是直接指向國內(nèi)社會的,而不是針對國際聽眾的。他評論道:“我認為中國共產(chǎn)黨面臨的最大指責,可能是聽任中國再次蒙受屈辱,或受到小國攻擊?!绷硗?,有兩名受訪者對于中國在處理對外關系時的主導地位留下深刻印象。就此,他們主要談到了中國在與國外伙伴開展經(jīng)濟往來時,傾向于支持國有企業(yè)。
另有兩位受訪人指稱中國“傲慢”。其中一位外交官認為,中國在執(zhí)行外交政策過程中,試圖向其他國家展示中國的優(yōu)越性,尤其“在他們需要其他國家的支持之時”。關于這個主題,一位資深研究人員也認為,中國不愿意平等對待他國。他指出:“在言語上,中國宣稱尊重其他國家。但是,中國在本質(zhì)上自認為是中央王國,僅把其他國家當作朝貢國?!?/p>
一些受訪者認為,中國在執(zhí)行外交政策方面,始終是行事謹慎的。例如,一位青年外交官提到了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理性”特征。他說:“中國無意像朝鮮那樣,在行為上對國際穩(wěn)定構成巨大危險?!币晃毁Y深安全專家也指出,中國“在推行外交政策執(zhí)行時尤其小心謹慎?!彼麍孕胖袊粫拜p舉妄動,相反,它會非常小心,這樣才不會超出其能力限度?!本痛耍€進一步談到,除非確定有絕對把握,否則中國不會訴諸武力。與此看法相應,一位資深學者認為,中國并不是一個“反對現(xiàn)狀”的國家,他的理由是,“中國是在當前國際秩序框架內(nèi)獲得發(fā)展的,受益于這個秩序。中國并沒有表現(xiàn)出它是一個試圖急劇地改革秩序的立場?!?/p>
印尼受訪者還指出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一些其他特征,不過,每位受訪者都提到其中一個特征。例如,中國被稱為是“物質(zhì)主義的”,因為它忽視無形的軟實力的重要性。在回答采訪問題時,一位外交官提到中國推動的宏大倡議,即“一帶一路”倡議。這只是表明中國與“一帶一路”的密切聯(lián)系,因為中國投入大量精力在全球范圍內(nèi)推動這項倡議。
此外,中國外交政策還被說成是“矛盾的”。一位資深的智庫研究員人認為,“一方面,中國借助和平崛起敘事,推行友好外交;它希望創(chuàng)造一種雙贏局面,期待成為一個好鄰居。但是,我們又看到,中國在南海進行吹填造陸,并威脅其他國家?!敝袊€被認為是熱衷于開展政策實驗。就此,一位青年學者談到中國倡議的“一帶一路”。盡管這項倡議的意圖并不明晰,但中國卻致力于在全世界加以推廣。在他看來,這樣做只是表明,中國的本意在于“試水”,即其他國家到底會做出積極的還是消極的反應。
以上資料似乎強化了我們在初步調(diào)查中對于受訪人中國認知的種種發(fā)現(xiàn)。在關于中國的總體認知以及關于中國世界觀的觀察的調(diào)查中,果斷、自信、自我中心主義是受訪者最經(jīng)常提到的、用來描述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特征的幾種說法。在本節(jié)所列出的特征當中,對于中國外交政策的果斷性和更加自信的描述,是一項最根本的特征,即“展現(xiàn)出實現(xiàn)目標的堅定決心”。此外,中國作為一個自我中心主義國家的形象,即只關心本國所得利益,深刻地內(nèi)嵌于關于中國與其他國家來往時掩藏著利益企圖的認知當中。由于這兩項外交政策特征是本節(jié)受訪人最經(jīng)常提到的,因此,至少在作為采訪對象的印尼外交官和對外政策學者當中,就中國的各項議題而言,主流觀點似乎是中國在對外關系行為上是一個矢志于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和自我中心主義的國家。
本研究對受訪者關于中國及其對外政策的認知進行實證研究。首先是分析受訪者對于中國的總體印象,然后進一步研究他們對于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看法。
可以說,從最初的認知分析出發(fā),幾乎所有受訪者大體上都認為,中國是一個擁有巨大能力的國家。研究還發(fā)現(xiàn),對中國持有較正面看法的人數(shù),遠遠超過持負面看法的人,后者將中國看作是印尼的當前的或潛在的威脅。一些受訪者把中國說成是侵略性的、威脅性的和擴張主義的。但是,這些受訪者沒有更多地談論中國受到哪些邪惡動機的驅(qū)動,或是否有著發(fā)動侵略或擴張領土的無限欲望。另一方面,許多受訪者認為,中國是印尼的合作伙伴,帶來了經(jīng)濟機遇,印尼將會從中受益。他們進而提出,印尼應當利用中國人帶來的機遇,從而最大程度地服務于印尼的國家利益。但是,在這樣的中國形象當中,相應地缺少關于中國意圖的描述,即中國是否追求互惠經(jīng)濟利益,是否會在共同應對國際問題方面采取和平的合作措施。
此外,只有少數(shù)受訪人表示,他們在想到中國時首先進入腦海的是“共產(chǎn)黨”這個概念。這表明,至少在選取的受訪人當中,關于中國的認知出現(xiàn)了顯著的逆轉(zhuǎn)。從這些發(fā)現(xiàn)中,我們可以推論,在中國與共產(chǎn)主義之間打上等號的傾向,其強烈程度已遠遠不如蘇哈托時代。
就中國外交政策行為而言,絕大多數(shù)受訪人認為,中國有著實現(xiàn)目標的決心、務實、擁有協(xié)調(diào)良好的官僚機構。他們認為,其他國家,包括印尼,在執(zhí)行對外政策時也應該具備這些特征。此外,這一組受訪人談及上述特征時并未妄加臧否。
另一方面,有一小組受訪者對于中國外交政策表現(xiàn)出懷疑態(tài)度。在他們看來,互利互惠、共享繁榮或者合作共贏的口號,不過是用來掩蓋中國旨在實現(xiàn)自身經(jīng)濟利益或其他地緣政治利益的外衣。他們認為,這充分表現(xiàn)為中國在南海爭端中的外交政策行為。中國一邊推動互利互惠合作,一邊在爭議水域繼續(xù)威脅其他國家的海洋利益。
在占比最小的一組受訪問者當中,有一些人認為,友好是中國外交政策行為的一項特征。他們認為,在與其他國家打交道時,中國堅持運用非脅迫手段。對他們看來,這項特征使中國明顯有別于美國,后者推行二元對立的對外政策。中國還被看作是愿意考慮其他國家的利益,致力于尋求合作共贏。在這組受訪人當中,還有人把中國描述為一個保持低調(diào)的大國。他們認為,中國不習慣炫耀其大國地位,因此并未對國際穩(wěn)定構成威脅。
本研究探討印尼外交部官僚體系內(nèi)那些直接處理涉華議題官員的中國認知,以及那些與印尼外交部相關聯(lián)的學者群體的中國認知。這里要強調(diào)的是,本研究并未通過以上發(fā)現(xiàn)去推測所有印尼外交官和學者的觀點,更不用說全體公眾的對華看法,這已超出本項課題的范圍。這種局限源于本研究的取樣程序。然而,通過引入盡可能多的直接處理涉華外交政策議題的外交官,以及與印尼外交部相關聯(lián)的重要學術機構和研究機構的學者與專家,本研究至少可以斗膽聲稱,這里所分析的中國形象,大體上代表了印尼外交部在開展涉華討論之時的認知環(huán)境。
本項初步研究所呈現(xiàn)的各種觀點表明,至少在作為取樣的受訪人當中,關于中國形象的認知遠非一致。此外,關于印尼人如何看待中國,既有變化,又有延續(xù)性。多數(shù)人不再像在蘇哈托時代那樣,將中國等同于共產(chǎn)主義。還有人對中國持有消極看法,但到目前為止,他們并不認為中國有著統(tǒng)治其他國家的歹意。在那些正面看待中國的受訪者當中,主流觀點認為中國是一個維持現(xiàn)狀的和主張合作的國家。但是,他們并不認為,中國在致力于合作共贏時,愿意考慮其他國家的利益。這些表明,在選樣的受訪人當中,并沒有巨大觀念障礙在阻止他們認為印尼應當持續(xù)與中國保持接觸。不過,應當指出的是,他們的中國認知也不能保證他們認為崛起的中國就是印尼應當依賴的唯一的信得過的合作伙伴。就此而言,雅加達和北京在外交和經(jīng)濟領域開展更多的互利互惠往來,將會為進一步改善印尼與中國的關系鋪平道路。
(致謝:本文是作者在廈門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南洋研究院攻讀博士學位論文的基礎上所撰寫的,為此致謝博士論文導師施雪琴教授和張苾蕪教授,同時也感謝本研究的所有參與者,感謝他們?yōu)楸狙芯客度氲臅r間,誠摯地感謝他們的貢獻。)
注釋:
[1] Bruce Gilley and Andrew O’Neil,MiddlePowersandtheRiseofChina, Washington, DC: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2014, p. 3.
[2] Rizal Sukma, “Indonesia’s Perceptions of China: The Domestic Bases of Persistent Ambiguity,” in Herbert S. Yee and Ian Storey (eds.),TheChinaThreat:Perceptions,MythsandReality, New York: Routledge Curzon, 2002; Daniel Novotny,TornbetweenAmericanandChina:ElitePerceptionsandIndonesianForeignPolicy, Singapore: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2010; Ardhitya Eduard Yeremia, “Indonesian Diplomats’ and Foreign Policy Scholars’ Perceptions and Their Implications on Indonesian Foreign Ministry Bureaucratic Responses to A Rising China,”ThePacificReview, https://doi.org/10.1080/09512748.2020.1851293; Evi Fitriani, “Indonesian Perceptions of the Rise of China: Dare You, Dare You Not,”ThePacificReview, Vol. 31, No. 3 (2018), pp. 391-405; Emirza Adi Syailendra, “A Nonbalancing Act: Explaining Indonesia’s Failure to Balance Against the Chinese Threat,”AsianSecurity, Vol. 13, No. 3 (2017), pp. 237-255.
[3] Michael Leifer, “Indonesia’s Encounters with China and the Dilemmas of Engagement,” in Alastair Ian Johnston and Robert S. Ross (eds.),EngagingChina:TheManagementofanEmergingPower, London: Routledge, 1999, p. 101.
[4][5] Daniel Novotny,IndonesianForeignPolicy:AQuestfortheBalanceofThreats:TheRoleandRelevanceofElitePerceptionsinExplainingIndonesianForeignPolicyOutcomes, PhD Dissertation, Department of Indonesian Studies, Schoo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University of New South Wales, 2007, p. 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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