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智聰 王沛
以神山(湖)、圣山(湖)為代表的自然圣境(Sacred Natural Sites, SNS)是三江源地區(qū)自然風景構成的重要因素。風景不是冷冰冰的“自然”或“環(huán)境”,而是活生生的人和自然的復合體;“‘風景’中人的因素,在個體為情感(情感的表達為藝術),在群體為文化”[1]。從原住民認知的角度,自然圣境被賦予了重要的文化內涵,形成了獨特的風景體系。從自然保護的角度,自然圣境長期以來發(fā)揮著自然保護的作用,與國家公園的“生態(tài)保護第一”目標一致。
三江源國家公園的建設,需要協(xié)調好本土牧民的生計和發(fā)展,也需要尊重本土牧民的傳統(tǒng)自然觀和傳統(tǒng)人居環(huán)境。如何對待在本土文化中具有特殊意義的自然區(qū)域,是三江源國家公園未來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
自然圣境于1992年命名[2],指對原住民或本土社區(qū)具有特殊精神意義的土地或水體[3](可理解為自然區(qū)域)。精神意義對自然保護的作用來源于兩方面:1)由于信仰產生的圣地(自然圣境和位于自然或半自然環(huán)境的神圣建筑環(huán)境)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受到了長期保護;2)信仰對信眾的影響體現(xiàn)在對自然保護的理念、態(tài)度和行為等方面,而圣地中的自然圣境可能是地球上最古老的自然保護地形式,在世界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而大多數(shù)未被承認的保護地網絡[4]。
中國不同民族幾乎都存在由本民族文化產生的自然圣境。例如,漢族存在源于山岳崇拜的五岳[5]和五鎮(zhèn)[6];源于洞穴崇拜、山岳崇拜和神仙信仰的道教人間仙境—洞天福地系統(tǒng)[7];源于佛教菩薩信仰的漢傳佛教四大圣山[8];源于山神信仰的神山和源于雨神信仰的靈湫[9-10];源于風水理論的風水林等[11]。蒙古族存在源于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并受到佛教影響的神山[12];傣族存在源于森林崇拜、祖先崇拜并受到宗教信仰影響的竜林(神山林)[13]??傮w而言,中國的自然圣境主要有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和宗教信仰3種起源。許多自然圣境具有多個文化起源和復雜的文化含義。
中國目前尚無針對自然圣境的專門保護政策,但現(xiàn)有的許多自然保護地中包含了自然圣境,例如梅里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包括梅里圣山(卡瓦格博),上述漢民族傳統(tǒng)的自然圣境也都成為中國著名的風景名勝區(qū)。部分學者對中國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開展了自然圣境保護的探索工作,但覆蓋區(qū)域還十分有限[14]?,F(xiàn)代社會正在對包括自然圣境文化在內的原住民文化產生強烈的沖擊,亟須開展對中國本土自然圣境的基礎調研[15]。
三江源國家公園所在的玉樹和果洛兩地均為藏族自治州,三江源國家公園的自然圣境在文化上屬于藏區(qū)自然圣境的一部分。藏族的信仰經歷了自然崇拜、苯教和佛教3個時期[16]。自然崇拜(即原始苯教)、祖先崇拜、雍仲苯教和藏傳佛教共同構成了藏區(qū)自然圣境的文化起源,同一處自然圣境往往被賦予多個文化內涵。
綜合現(xiàn)有學術成果和三江源地區(qū)田野考察的經驗,本研究將源于自然崇拜(一定程度上同時得到苯教的認定)的山神居住之地稱為神山;將佛教認定的宗教圣地稱為圣山,并認為在藏區(qū),神山(湖)和圣山(湖)是主要的2類自然圣境。
研究區(qū)域為三江源國家公園瀾滄江源園區(qū)的昂賽鄉(xiāng),屬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面積1 924 km2,轄熱青、年都、蘇繞3個牧委會,總人口8 501人[17],全鄉(xiāng)位于三江源國家公園瀾滄江源園區(qū)內。歷史上,昂賽鄉(xiāng)大部分區(qū)域是“下格吉躍尼部落”的領地,目前在鄉(xiāng)政府附近仍有部落府邸遺址。
研究主要運用文獻研究、田野調查①、半結構化訪談、空間制圖等研究方法。基于文獻整理,揭示了作為昂賽鄉(xiāng)自然圣境文化背景的藏區(qū)自然圣境的文化體系;同時通過初步田野調查和訪談當?shù)孛袼讓W者,設計了田野考察路線和半結構化訪談內容。研究對昂賽鄉(xiāng)的35位當?shù)啬撩襁M行了半結構化訪談,訪談內容涉及牧民對自然圣境的認知、對自然圣境在自然保護和文化保護方面的判斷、對自然圣境在牧民生產活動利用方面的態(tài)度、對自然圣境在訪客利用方面的態(tài)度等②。通過較為詳細的訪談對話,根據牧民們的答案總結出對每一個問題的基本判斷,從而進行定量統(tǒng)計。通過系統(tǒng)化田野調查,開展實地踏查、口述歷史研究,與當?shù)啬撩褚黄鹪趫龅厣现鹨弧⒎磸痛_認自然圣境的地點和空間邊界,利用手持GPS進行點位和線路定位,從而形成空間制圖以研究自然圣境的空間格局。綜合上述研究成果,對三江源國家公園自然圣境價值識別、現(xiàn)狀問題和保護傳承政策提出建議。
昂賽鄉(xiāng)在文化和空間2個層面上以神山和圣山為主體的自然圣境體系,不僅是當?shù)刈匀簧鷳B(tài)環(huán)境的直接反映,也是當?shù)啬撩竦纳羁臻g和精神信仰空間,同時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神山體系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過去游牧部落時期的地域社會結構。
自然圣境的文化體系是基于對基本山水格局的認識而形成的,又通過行為傳統(tǒng)去塑造并輕微改變了空間格局,因為這種行為傳統(tǒng)的長期塑造,使得文化體系得以傳承。
昂賽鄉(xiāng)的自然圣境包括神山、水神居住地、圣山、圣湖和圣石5種類型。研究共記錄到神山35座、圣山2座(亦均為神山)、圣湖1處、水神居住地6處、圣石2處,共計44處③;總面積174.7 km2,約占昂賽鄉(xiāng)總面積的9.1%。
3.1.1 自然圣境的文化體系
昂賽鄉(xiāng)最重要的3座神山是扎美吉、茂輝拉哉和乃邦。這3個名稱既是山的名稱,也是其山神的名稱,在當?shù)匚幕w系中,并不區(qū)分山與山神。其中扎美吉地位最高,是下格吉部落的神山。扎美吉是王,而茂輝拉哉是大臣,乃邦是戰(zhàn)神,坐落在附近的幾座神山也都有不同的功能,如龍吉察亞是管家,尕保吾格、馬布當扎和護布色婁是3名衛(wèi)士。昂賽鄉(xiāng)還存在2個神山體系,即以茂輝拉哉為首的8座神山(圖1、2)、以鳥洛邦宗為首的18座神山。
1 研究涉及的自然圣境區(qū)位圖Location map of SNS involved in this research
昂賽鄉(xiāng)最重要的圣山是茂輝拉哉,其次為扎美吉。乃邦和達瓊扎仁瑪被部分熱青村牧民認為是圣山;鳥洛邦宗被部分蘇繞村牧民認為是圣山;在牧民心目中,昂賽鄉(xiāng)的圣山地位仍然處于動態(tài)變化的狀態(tài)。當一座山同時是神山和圣山時,當?shù)啬撩窀匾暺渥鳛槭ド降奈幕x。
茂輝拉哉海拔5 612 m[18],全稱為“茂輝岡加拉哉”,“岡加”即雪山的意思,約在民國時期被認定為佛教圣山,是圣山岡仁波齊的分支山(其山形與岡仁波齊相似);10多年前仍然存在較為完整的冰川,目前冰川已經幾乎全部退化。在神山和圣山之外,畢瑪格年(瀾滄江上的一處孤石)、勒蒙奇(瀾滄江中一處較為平緩的水面)是2個最重要的水神居住地,海螺石(一處形似海螺的巖體)是一處重要的圣石。
2 “茂輝拉哉八兄弟”神山“The Maohuilazai Eight Brothers” Sacred Mountains
3.1.2 牧民對自然圣境的認知
在昂賽鄉(xiāng)部分牧民的認知中,丁瑪瑪日尕扎是藏區(qū)民族共同神山中十二丹瑪之一,是斯巴九大神山阿尼瑪卿的女兒。牧民對地域共同體神山沒有達成共識;普遍認可扎美吉是下格吉部落的部落聯(lián)合體神山,而茂輝拉哉和乃邦也被部分牧民認為是同等級的神山。通過對年長的牧民的訪談結果可以確定,茂輝拉哉、高沸拉哉、采若拉哉分別是歷史上茂輝、高沸、采若3個部落的部落神山。老年人認可“民族共同神山—地域神山—出生籍貫神山”的圈層體系[19];而年輕人對此基本不了解,但大多數(shù)知道自己的出生籍貫神山。
調研發(fā)現(xiàn)昂賽鄉(xiāng)牧民對神山和圣山的文化內涵及兩者的差異非常了解,對其重要意義有普遍認可④。昂賽鄉(xiāng)牧民非常重視自然圣境及相關的故事、意義和規(guī)定,并且認為需要加強對自然圣境的保護和宣傳,在自然圣境對文化傳統(tǒng)保護和自然環(huán)境、生物多樣性保護方面的積極作用方面,態(tài)度也是相對一致的。
3.2.1 自然圣境的要素分析
自然圣境的要素可以分為自然要素和人為要素2類。自然要素主要包括山峰、河流、獨立的石頭、某種地貌等自然物[20](圖3)。昂賽鄉(xiāng)牧民往往會采用“神山的身體”這一說法,認為山頂是神山的頭顱,而四周的河流、埡口以內均是神山的身體。這反映出,對于當?shù)啬撩駚碚f,某些山地區(qū)域的整體自然環(huán)境被視作自然圣境而賦予了神山、圣山的文化意義,而自然圣境內的各山峰、湖泊等明確的自然要素也同樣被賦予了精神意義,因此將它們視作自然圣境的要素。
3 自然圣境的自然要素The natural elements of SNS
實地調查發(fā)現(xiàn),這些自然要素往往具有一定的獨特性,例如圣山茂輝拉哉和圣山扎美吉均有冰川發(fā)育,神山乃邦和圣石海螺石有丹霞地貌發(fā)育并且形態(tài)獨特。不難想象,當牧民看到群山連綿中出現(xiàn)的與眾不同的獨特山峰、山石時,會自然產生崇拜心理。這也反映出自然圣境文化意義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實際是人們對自然的認識過程的體現(xiàn),這種認識往往是從發(fā)現(xiàn)獨特的自然現(xiàn)象或美學特征開始的。
人為要素包括圣境構筑物和朝拜線路,是自然要素之外對牧民而言具有重要精神意義的區(qū)域,人為要素的出現(xiàn)也具有將圣境與周圍的自然區(qū)域進行區(qū)分的功能,從而可以幫助界定自然圣境的空間范圍。圣境構筑物包括:圣山的經幡、瑪尼石、石刻經文、石刻佛像等;神山的風馬旗、桑車(煨桑的場所)、拉孜(祭祀山神的場所,往往在埡口)、勉扎(供奉山神的場所)等(圖4)。朝拜線路主要指人類長期踩踏形成的轉山線路。這些人為要素雖然是人類活動形成的,但具有較低的生態(tài)影響,對自然圣境的風貌和生態(tài)環(huán)境幾乎不造成干擾。
4 自然圣境的人為要素The artificial elements of SNS
以同時兼具神山和圣山身份的扎美吉為例,其主尊和圣山腳下的圣湖的精神意義最為重要,四周又被界定出多座守護它的神山,以轉山路線界定自然圣境的空間范圍(圖5)。
5 扎美吉自然圣境地圖Map of Zameiji SNS
3.2.2 自然圣境的空間分布與格局
研究共記錄到昂賽鄉(xiāng)的44處自然圣境,總面積約為174.7 km2,約占昂賽鄉(xiāng)總面積的9.1%。面積最大的自然圣境是丁瑪瑪日尕扎神山,面積約為32 km2,面積最小的是畢瑪格年,面積不足10 m2;一般而言,神山和圣山的面積較大,且面積與文化重要性往往正相關,其他類型的自然圣境的面積較小。茂輝拉哉海拔最高,其四周河谷海拔約4 400 m;勒蒙奇的海拔最低,約為3 900 m。
牧民早期在選擇自然區(qū)域來賦予其精神意義時,往往選取高大雄偉或造型奇特的山峰及周圍區(qū)域,使自然圣境具有地理標志意義,例如茂輝拉哉是昂賽鄉(xiāng)最高峰,茂輝拉哉八兄弟實際上是瀾滄江上游(扎曲)流域和瀾滄江支流(子曲)流域分水嶺上的高峰群,海拔均高于5 000 m。但并非所有海拔較高的山峰均成為自然圣境,昂賽鄉(xiāng)有許多海拔超過5 000 m的山峰并沒有特殊的文化含義。
自然圣境內部以圣山或神山主峰為核心,其他自然要素和規(guī)模很小的人文要素環(huán)置四周,形成了自然圣境的整體區(qū)域;這些自然圣境區(qū)域因為在海拔、地貌等方面的獨特性而在該地區(qū)以大面積草場為基質的景觀中成為特殊的斑塊,多個自然圣境也會形成廊道(如茂輝拉哉八兄弟),從而構成了景觀網絡體系。這一空間網絡體系與其代表的文化意義相類似,即在地形地貌特征上控制昂賽鄉(xiāng)整個區(qū)域的最高山峰,如扎美吉、茂輝拉哉和乃邦,也是自然圣境文化體系上最重要的神山和圣山,其他神山和圣山也分別在地貌上形成了小型的高峰或其他特征,從而形成了“群星拱衛(wèi)”的基本空間格局(圖6、7)。
6 昂賽鄉(xiāng)自然圣境分布圖Distribution map of SNS in Angsai Township
7 圣山空間格局模式圖Diagram of the spatial pattern of the Holy Mountains
3.2.3 牧民對自然圣境的識別率和到訪率
本研究用牧民對自然圣境的識別率和到訪率來表示牧民對自然圣境空間格局的認識。自然圣境的識別率是指知道這一自然圣境的人數(shù)占訪談總人數(shù)的比例;到訪率指曾經到訪過某座圣山或神山的人占訪談總人數(shù)的比例。
研究通過半結構化訪談來調查牧民是否知道和到訪過自然圣境,進而對訪談結果進行統(tǒng)計分析。統(tǒng)計了牧民對藏區(qū)、三江源地區(qū)、雜多縣和昂賽鄉(xiāng)4個空間范圍內主要自然圣境的識別率和到訪率(圖8)。對創(chuàng)世九大神山、藏區(qū)三大圣山等圣境體系只統(tǒng)計識別率。從統(tǒng)計數(shù)據可以看出,昂賽鄉(xiāng)牧民對自然圣境的識別率和到訪率處于較高的水平,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證實了自然圣境空間分布特征與格局的存在,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自然圣境對于當?shù)啬撩竦闹匾饬x。
8 昂賽鄉(xiāng)牧民對藏區(qū)、三江源地區(qū)、雜多縣、昂賽鄉(xiāng)部分自然圣境的識別率和到訪率統(tǒng)計Statistical graph of the identification and visiting rates of herdsmen in Angsai Township of chosen SNS in Tibetan Area, Three-River-Source Area, Zaduo County and Angsai Township
自然圣境自古以來流傳下來相對穩(wěn)定的文化活動和行為禁忌,當代牧民對行為傳統(tǒng)的認知狀況可以反映出行為傳統(tǒng)的傳承情況與潛在風險。
3.3.1 自然圣境的文化活動與行為禁忌
牧民關于自然圣境的行為傳統(tǒng)可以概括為文化活動和行為禁忌2類,前者是主動的、受到鼓勵的行為,而后者是被傳統(tǒng)文化禁止的行為。
牧民關于自然圣境的文化活動包括祭祀和轉山2類,它們針對不同的對象、具有不同的行為特點和功能。祭祀神山是昂賽鄉(xiāng)牧民生活的重要內容,往往以家庭為單位在神山的桑車處進行煨桑,在神山的拉孜祭祀并拋灑風馬(隆達)。祭祀神山的主要原因是希望通過這種儀式向山神表達敬畏之心,祈求山神保佑草場豐盛、牲畜健康等。轉山,即轉圣山,一般是沿著固定的轉山線路,按照順時針方向徒步繞圣山一周,在圣跡等重要的地方懸掛經幡,佛教信眾轉山的意義在于“積累功德”,與轉寺廟具有相同的宗教修行意義。轉山往往會選擇吉祥的日期,如藏歷每月初一、初十等。
昂賽鄉(xiāng)牧民公認的自然圣境禁忌有:不能動土、采礦、修路;不能采集蟲草、織母、貝母等藥材;不能砍樹、殺生、打獵;不能大聲講話。他們認為這些圣境規(guī)定經過牧民祖輩口耳相傳,是約定俗成的。這些禁忌一定程度上長期保護了圣境的自然環(huán)境和動植物。相對年輕人,年長者會提出更多的禁忌:家里的門不可以面對山神,孩子不可以赤裸著面對山神,燈光在晚上不能照到山神,不能用圣境的水洗手,不能把動物的奶或血灑在圣境等。
3.3.2 牧民對自然圣境行為傳統(tǒng)的認知與實踐
調研發(fā)現(xiàn),昂賽鄉(xiāng)牧民對自然圣境的行為傳統(tǒng)具有廣泛的認可。對上述文化活動和行為禁忌不但普遍知曉,也在努力踐行。昂賽鄉(xiāng)牧民定期進行轉山的圣山有茂輝拉哉、扎美吉、雜多縣境內的瓦里圣山和喇嘛諾拉圣山以及囊謙縣的覺拉圣山。
調研發(fā)現(xiàn)了一些昂賽鄉(xiāng)牧民行為傳統(tǒng)中的特殊內容:例如在文化活動方面,當?shù)啬撩裾J為轉3次茂輝拉哉所積累的功德等于轉1次岡仁波齊;在行為禁忌方面,圣山和神山對自然資源的利用具有不同的控制力,茂輝拉哉和扎美吉這2座圣山是昂賽鄉(xiāng)牧民公認不可以挖掘蟲草、貝母或織母的區(qū)域。乃邦、達瓊扎仁瑪、鳥洛邦宗這3座神山被部分牧民認為是圣山,因此被這部分牧民認為不可以挖蟲草;而其他神山被大多數(shù)牧民認為是可以挖掘蟲草的。
調查也反映出一些對傳統(tǒng)生產禁忌的搖擺和不確定性。例如當牧民的夏季草場位于某座神山腳下時,部分牧民會認為該神山不可以挖蟲草,如躍日尼沃青、尕寶拉哉和龍吉察亞;而部分牧民會認為他們的夏季草場所在的神山可以挖蟲草,或以前不可以而現(xiàn)在可以,如雜根瓊霄、尕寶拉哉。昂賽鄉(xiāng)的所有圣境均無放牧的禁忌,圣境是否存在放牧活動主要由圣境是否適合放牧確定。許多自然圣境海拔較高或山勢較陡,往往山頂為裸巖,實際上沒有牲畜前往(例如扎美吉、茂輝拉哉);而龍吉察亞神山的草甸部分為定牧牧民的草場,草甸上方的裸巖部分幾乎沒有牲畜前往。
對于自然圣境挖蟲草和放牧的關注,一方面因為當?shù)啬撩竦氖杖雭碓匆蕾囉谙x草和放牧,另一方面是因為當代草場管理制度下,草場已承包到戶,并沒有區(qū)分是否為自然圣境,因此會出現(xiàn)相對于傳統(tǒng)禁忌的變化。
調查的另一方面集中在牧民對訪客利用的認識,即他們如何看待外來訪客對于自然圣境的欣賞、到訪。從訪談結果來看,牧民普遍持歡迎態(tài)度,并樂意為訪客介紹他們的自然圣境的文化傳統(tǒng)和行為禁忌。在三江源國家公園建設的新時代背景下,這是否會成為牧民對于自然圣境的新的文化和行為傳統(tǒng),還需觀察和引導。
自然圣境在生物多樣性保護與文化多樣性傳承方面都具有顯著的重要價值,因此調查并繪制其準確的分布位置與空間屬性是進一步開展保護、管理、展示等工作的重要基礎。受限于以往對自然圣境的認識和自然圣境空間屬性調查的困難,對于自然圣境的制圖及其方法的討論十分鮮見。
自然圣境的相關信息在已有記錄中往往缺少空間屬性,一方面,圣山志、民族志等志書只記載對自然圣境的文字描述,且多數(shù)是其文化體系的闡述,因此只能確定大致空間,信息并不確切;另一方面,當?shù)啬撩駥ψ匀皇ゾ车恼J知和信息的傳遞是通過轉山、懸掛經幡等“在地”實踐完成的,并沒有形成空間信息的地圖記載。因此在當代認知和管理體系中普遍缺少對自然圣境的地理信息的描述。這使得現(xiàn)代保護制度下,以空間劃定為基礎的保護體系經常忽略神山圣湖這一重要資源的存在。
鑒于一處自然圣境往往具有包含多種要素的空間格局(圖7),牧民對自然圣境的自然和文化要素及其空間分布格局的認識也十分清楚,因此應通過訪談當?shù)孛袼讓W者和周邊牧民,并根據圣山志等民間文學記錄,以實地調研來確定圣境的重要自然與文化要素的空間分布,這種配合文獻研究和訪談的實地調研十分必要。
當前三江源國家公園范圍并沒有將自然圣境的內容納入,存在一定隱患。以喇嘛諾拉為例,其圣山主尊位于三江源國家公園瀾滄江源園區(qū)邊界線上,中轉和頂轉線路均穿越了三江源國家公園邊界;這處自然圣境面積約為104 km2,是雜多縣面積最大的自然圣境,其中僅有約24 km2位于國家公園范圍內(圖9)。自然圣境的完整性被新的制度人為割裂,這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牧民對國家公園的情感共鳴;而牧民傳統(tǒng)的轉山活動具有一定的聚集規(guī)模和規(guī)律性,給國家公園的管護帶來一些隱患。
9 喇嘛諾拉自然圣境地圖Map of Lamanuola SNS
三江源地區(qū)的自然圣境在生態(tài)價值、文化地位、風景價值上具有一致性。作為地域神領地的神山往往是地域的最高峰,文化地位高的自然圣境的風景往往最優(yōu)美或具有重要的地理標志意義。瀾滄江的文化源頭扎西氣瓦是雜多縣重要的神湖,三扎吉神山則是瀾滄江源的3座雄偉大山。
自然圣境文化是原住民祖輩形成的獨特文化,反映了其原真的自然觀和生態(tài)智慧。對三江源自然圣境的認知,應以尊重自然圣境對原住民的精神意義為基本前提,從多角度進行綜合價值判斷;需要避免因為自然圣境的自然度高甚至近似荒野的特點而忽視了對其文化意義的認知和傳承。
自然圣境至少存在3方面的價值:當?shù)啬撩裆羁臻g、遺產保護空間和訪客游憩空間(表1)。一方面,實地觀察其自然特征可以發(fā)現(xiàn),盡管三江源國家公園的大面積地區(qū)自然度都很高,但由于圣境禁忌,自然圣境相對于周圍區(qū)域往往具有更高的自然度;考察其文化屬性,自然圣境文化具有較高的原真性,形成了“自然圣境—文化活動—非物質文化遺產”體系,且傳承至今從未間斷。另一方面,自然與文化在自然圣境的語境下實現(xiàn)了高度融合,自然圣境的自然狀態(tài)因為圣境文化的產生而得以認識、保護和利用,圣境文化則因為自然狀態(tài)的長期維持而具有了長期演化發(fā)展的土壤。因此,在當今國家公園體制建設背景下,自然圣境成為開展自然教育和生態(tài)體驗的理想空間。
表1 三江源國家公園自然圣境的多元價值Tab. 1 Multiple values of SNS in Three-River-Source National Park
目前在三江源地區(qū),一方面,由于原住民對自然圣境的重視和敬畏,實際上自然圣境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民間保護,同時已有許多民間組織嘗試推動自然圣境的研究和保護工作。另一方面,國家公園體制建設背景下,相關工作的開展實質上保護了自然圣境。
三江源地區(qū)的自然圣境仍面臨以下威脅。1)氣候變化對自然圣境的自然特征產生影響。昂賽鄉(xiāng)茂輝拉哉的冰川幾乎全部消失。這一變化在訪談“自然圣境的自然環(huán)境是否發(fā)生變化”這一問題時被關注,也得到了當?shù)啬撩竦膹V泛認知。2)社會變遷對自然圣境的文化含義形成沖擊。在三江源地區(qū),許多自然圣境的文化傳承是通過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而由于現(xiàn)代文明的介入,年輕牧民關于圣境文化的了解程度相對祖輩在不斷下降,部分自然圣境的文化內涵被遺忘或誤解。3)牧民生活生產方式的轉變對自然圣境產生影響。與圣境相關的傳統(tǒng)民俗活動發(fā)生改變,自然圣境內由現(xiàn)代化工材料制作的經幡和風馬數(shù)量迅速增多,部分轉山線路改造為通車道路,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產生影響。4)訪客活動對自然圣境產生影響。阿尼瑪卿、年保玉則、尕朵覺悟等圣山已經吸引了大量訪客,生態(tài)影響顯著。這些影響導致自然圣境及相關文化在與其傳承歷史相比在十分短暫的時間內發(fā)生著較為劇烈的變化,顯得十分脆弱;而當?shù)啬撩駥ι鲜鲎兓]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反對態(tài)度,這一現(xiàn)象令人擔憂。管理者尚未對訪客帶來的社會影響形成應對預案,這將導致一些當?shù)靥赜械奈幕瘋鹘y(tǒng)在訪客逐漸增加的情況下悄然發(fā)生改變甚至消失。5)自然圣境的識別與保護尚不系統(tǒng)全面,對自然圣境的自然狀態(tài)、完整性及文化價值的真實性等內容尚無系統(tǒng)監(jiān)測,部分區(qū)域在劃定邊界、制定分區(qū)政策時并未將自然圣境的重要意義考慮其中,導致自然圣境的人為割裂。
時至今日,三江源地區(qū)的自然圣境仍然發(fā)揮著保護自然和傳統(tǒng)文化的作用,在三江源國家公園體制建設背景下,自然圣境亟待全面深入識別與有效保護?;诒狙芯?,提出以下建議。
1)亟須對三江源國家公園范圍內和周邊地區(qū)的自然圣境進行全面調查與空間制圖。評估其多重價值;整理相關歷史文獻與民間故事,確定自然圣境的文化含義。將自然圣境完整納入三江源國家公園保護范圍和保護體系。
2)應加強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層面對自然圣境的認可與宣示。認可與宣示對自然圣境的文化持有者十分重要[21],官方的認可與宣示意味著其文化傳統(tǒng)獲得了更高的地位,有利于凝結民族自豪感并更好地發(fā)揮文化傳統(tǒng)對生物多樣性保護的積極作用。認可與宣示包括3個方面的行動。①在邊界和功能分區(qū)上考慮自然圣境的完整性,或針對原住民認可的自然圣境進行單獨分區(qū)。②在自然圣境開展自然教育和生態(tài)體驗活動:將自然圣境文化作為自然教育的重要內容,將自然圣境作為重要的生態(tài)體驗對象。③在管理規(guī)定上,應通過官方渠道并結合原住民自然圣境禁忌行為,制定自然圣境內的自然資源使用規(guī)定和行為規(guī)范。
3)應推動以當?shù)啬撩駷橹黧w的自然圣境長效保護機制的建立。一方面,當?shù)啬撩褡怨乓詠肀闶亲匀皇ゾ车男叛稣?、保護者和傳承者,時至今日自然圣境對行為的規(guī)制作用依然如故,這支民間保護力量的積極作用應該在新時代得到加強;另一方面,受制于當代自然與人文環(huán)境的改變,牧民對自然圣境的認知也在發(fā)生變化,亟須讓自然圣境的文化傳統(tǒng)在更多年輕牧民心中扎根,通過對自然圣境傳統(tǒng)的延續(xù)培育當代牧民的文化自信。
致謝(Acknowledgments):
感謝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三江源國家公園瀾滄江源園區(qū)管委會和雜多縣人民政府對本研究的大力支持,感謝雜多縣文化局昂文生格和白日次成為本研究提供的資料、幫助及指導,感謝原昂賽鄉(xiāng)黨委書記扎西東周和昂賽鄉(xiāng)藏醫(yī)索朗達杰為筆者在昂賽鄉(xiāng)田野考察期間提供的幫助和指導。
注釋(Notes):
① 在前期開展相關研究的基礎上,針對本次研究內容共進行3次田野調查:2018年7月在雜多縣調查11 d,其中在昂賽鄉(xiāng)調查4 d;2019年2月在雜多縣調查6 d;2019年7—8月在三江源地區(qū)考察26 d,其中在昂賽鄉(xiāng)調查7 d。3次考察期間以徒步的方式對多處自然圣境進行實地考察。
② 訪談問題中對自然圣境的文化認知和對自然圣境的自然保護作用的認識這2類問題框架參考Teri D. Allendorf等2014年對滇西北地區(qū)藏族圣林進行的研究—Local Perceptions of Tibetan Village Sacred Forests in Northwest Yunnan,筆者據昂賽鄉(xiāng)的實際情況對問題和選項進行了調整;其余4類訪談問題由筆者根據研究需求和昂賽鄉(xiāng)的實際情況而制定。
③ 由于部分圣境難以到達,研究未能記錄昂賽鄉(xiāng)全部自然圣境,據筆者訪談了解,約已記錄了80%的自然圣境。
④ 數(shù)據統(tǒng)計結果詳見OSID。
圖表來源(Sources of Figures and Table):
圖1~8由作者拍攝或繪制,其中圖9根據雜多縣文化局昂文生格提供資料及筆者在喇嘛諾拉的徒步中轉路線繪制。圖1底圖由標準地圖服務系統(tǒng)網站(http://bzdt.ch.mnr.gov.cn/)提供,審圖號:GS(2019)3266號;高程數(shù)據來源:METI和NASA提供的ASTER GDEM 2(先進星載熱發(fā)射和反射輻射儀全球數(shù)字高程模型);河流數(shù)據來源:全國1:25萬三級水系流域數(shù)據集;冰川數(shù)據來源:劉時銀,郭萬欽,許君利等的中國第二次冰川編目數(shù)據集(版本 1.0),由寒區(qū)旱區(qū)科學數(shù)據中心提供。表1由作者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