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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外貿(mào)外語學院鄭振鐸研究所
抗日戰(zhàn)爭進行到1939年,堅持在上?!肮聧u”做文化救亡工作的鄭振鐸眼看大量珍貴孤本秘籍或被敵人和外人攫走,或慘遭散佚毀壞,心急如焚。他想:明末大亂時,黃宗羲保護典籍于兵火之中,雖然無法講學、研究,而藏書卻得以流傳于世;葉林宗在戰(zhàn)亂中藏書盡失,但后來重新購入,數(shù)量反而超過先前。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啊!他更想到將來戰(zhàn)爭勝利后,國家重建時更是必需文獻資料。因此,在抗戰(zhàn)中他竭盡全力,遇好書必救,真有點像立志移山的愚公、決心填海的精衛(wèi)。
然而,個人的財力畢竟有限。他只好常常做一種令人很難理解的事:為搶救一部或一批古書,便將以前搶救下來的書拿去做抵押,借來錢后先將要搶救的書買下,然后再設法將抵押出去的書贖回,當然還得付利息。有時無錢贖回,簡直顧此失彼,成了挖肉補瘡。這時,不僅家里越來越困難,妻子屢次因經(jīng)濟問題與他鬧矛盾;而且,外面還有種種流言蜚語:有譏笑他是傻瓜的,有胡說他買書的錢“來路不正”的,有懷疑他的購書動機的,甚至還有誣蔑他是為壞人買書的。對此,鄭振鐸全然不顧。他更著眼于搶救“民族文獻”,特別是反映中華民族幾千年勤奮、堅韌、反抗、斗爭的書,他有見必收,而且都寫了題記。等到他收了八九百種書時,家里的錢也就都花完了。
在心煩意亂、孤憤莫訴的情況下,鄭振鐸將一部分題記整理了一下,共89則,取了個《劫中得書記》的題目,又寫了一篇長序,在《文學集林》上發(fā)表了。在這篇序文和這些“得書記”中,他記載了自己歷盡艱辛搶救民族文獻的故事,更不消說其中含有很多精湛的版本鑒定和學術見解,很多人讀了,除了增長知識外,更為他的愛國精神所鼓舞。同時,鄭振鐸又透露了這次發(fā)表的“得書記”只占他劫中所得書的不到十分之一。因此,友人們便紛紛希望他繼續(xù)寫、繼續(xù)發(fā)表。阿英讀了這些“得書記”后,還特地贈送給他好幾種明刊王思任、鐘伯敬等人的文集,使他感動不已。而此時,有一個感天動地的秘密計劃,已經(jīng)在他胸中醞釀形成了……
鄭振鐸知道,眼前最主要的問題是缺錢。他需要大筆的錢,只靠個人微薄的財力,或者再加上身邊幾位朋友的資助,實在是杯水車薪。另外,那些書商書販,特別是從北平來的,人數(shù)眾多,眼手快捷,利之所趨,終日盤踞在四馬路一帶,自己如果沒有一個組織,單槍匹馬很難與之抗衡。為了使民族文獻的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必須另想辦法。他想起1939年4月,蔣介石、孔祥熙等人曾特聘馬一浮去四川樂山創(chuàng)立和主持“復性書院”,研究“理學”,以“講明經(jīng)術”云云;而且,一下子就撥給開辦費數(shù)萬元,以后每月經(jīng)費數(shù)千元。要是將這筆錢用于搶救民族文獻,那有多好!但是,蔣、孔這些人,他怎么說得上話呢?他想到了國民政府教育部,想到了陳立夫。一年前,為搶救那部極其珍貴的《脈望館抄校本古今雜劇》,自己不就是通過朋友的關系,向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陳立夫申請到公款了嗎?看來,陳立夫還是懂得一點保護文獻的意義的。那么,能不能再走走這條路子呢?他又想到,自己從1927年“四一二”以后,政治上一直是站在共產(chǎn)黨一邊的,雖然現(xiàn)在國共合作抗日,但恐怕當局對自己仍有成見。那么,應該聯(lián)合一些沒有政治色彩但又愛國的學界著名人士,一起向官方請愿。
經(jīng)過深思熟慮,鄭振鐸去找了自己曾經(jīng)工作過的商務印書館的元老、時任董事長張元濟、自己任職的國立暨南大學校長何炳松、私立光華大學校長張壽鏞等人。這幾位都是著名文獻學家、有威望的大學者,年齡都比他大,張元濟甚至要比他大三十多歲。對于珍本古籍的大量流失,他們也深感痛心,都同意他的想法。于是,在1939年年底,由鄭振鐸起草,他們聯(lián)名給重慶的國民政府教育部和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等處寫了信。翌年1月5日,他們幾位學者又聯(lián)名給重慶當局拍去了一份長長的電報,痛陳江南文獻遭劫的危急狀態(tài),指出其嚴重后果,強烈要求當局撥款予以搶救。而1月5日這一天,鄭振鐸因為得到敵偽要綁架他的消息,開始離家躲避。他對暨南大學同事周予同說:“我輩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但卻有一團浩然之氣在……”
1940年1月10日,鄭振鐸仍一早去暨大上課。下課后他到何校長那里,看到了重慶方面的兩份回電。一份是朱家驊打來的。朱家驊不僅是國民黨組織部兼“中統(tǒng)”的負責人,同時也是中英庚款董事會的董事長,其電文曰:“歌(即5日)電敬悉。關心文獻,無任欽佩,現(xiàn)正遵囑籌商進行。謹此奉復?!彼赐?,真有點興奮。另一份是朱家驊、陳立夫聯(lián)署的,文字較長:“歌電奉悉。諸先生關心文獻,創(chuàng)議在滬組織購書委員會,從事搜訪遺佚,保存文獻,以免落入敵手,流出海外,語重心長,欽佩無既。惟值此抗戰(zhàn)時期,籌集巨款,深感不易;而匯劃至滬,尤屬困難。如由滬上熱心文化有力人士共同發(fā)起一會,籌募款項,先行搜訪,以協(xié)助政府目前力所不及,將來當由中央償還本利,收歸國有,未識尊見以為如何?謹此奉復,佇候明教。”他讀著讀著,不覺雙眉漸鎖:這不是有點像在“踢皮球”嗎?如果我們自己“有力”籌募錢款,還要來求你們干什么?當然,這年頭當局要籌款、匯款也確實是有困難的。現(xiàn)在,至少他們也肯定這一工作的重要意義,那么,我們就再力爭吧。他與張元濟等先生相商后,又給重慶發(fā)去了電報。
這時,重慶當局也很傷腦筋。朱家驊想到抗戰(zhàn)前中英庚款董事會曾撥給籌備中的南京中央圖書館一筆建筑費,約法幣百余萬元,尚未動用,該籌備處即因亂遷移。于是,他便找該館籌備處主任蔣復璁(1940年8月1日正式任館長)相商,談到長期抗戰(zhàn),幣值必將貶落,如等戰(zhàn)后回南京建房,則所值無幾,不如用這筆錢購置圖書,既足以保存文獻,又使幣盡其用,誠兩全之法。當時中央圖書館歸國民政府教育部管,而部長陳立夫正好不在,鄭振鐸的老友顧毓琇次長代理部務,亦深韙其議。及陳立夫返部,亦贊其事。蔣復璁便奉命于月初先到香港,與葉恭綽(中英庚款董事會董事)面商,決定購書經(jīng)費以四十萬元為限,以三分之二款給上海,三分之一給香港,兩地同時采購(后來在港購書不多,而滬地購書經(jīng)費又大大增加)。接著,蔣復璁又冒險到上?!肮聧u”走了一趟。
然而,此刻鄭振鐸因為得不到重慶的下一步回音,正焦心如焚;加上離家躲避敵偽,食宿無常,11日他便得了重病,連續(xù)幾天發(fā)高燒,但他家里卻并不知道,也沒人來照應。他覺得自己得了十多年來未曾有過的大病,還吃了蓖麻油,洗清腸胃。13日下午,他忽得何炳松派人送來的信,說蔣復璁從重慶來,有要事相商。他知道事情一定有了眉目。但這天他體溫仍高達39 攝氏度以上,實在起不來床,只得勉強給何炳松打一電話,請他們先商量。第二天何炳松親自趕來看望,并告訴他重慶方面的決定,見他病體極弱,便請他好好休息,約好一起去張元濟家開會商量。14日,鄭振鐸便支撐著病體去找何炳松,急著一起去拜訪張元濟。不料張家傭人說老先生身體不好不會客。張老先生其實不知道,此時站在門外想要見他的鄭振鐸,才真是大病未愈?。?/p>
16日,鄭振鐸感到熱度退了一些,便在晚上去見蔣復璁。蔣復璁與他年齡相仿,是蔣百里的侄子,而蔣百里則是他20年前一起發(fā)起成立新文學史上第一個大型社團“文學研究會”的老友。早在1921年,他在上海主編《文學旬刊》時,就發(fā)表過蔣復璁的譯作。所以雖是初次相識,兩人卻一見如故。他談到9點鐘才離去,忽然想到連晚飯也忘了吃,便到路邊一家小店隨便吃了一點。冒雨趕回借住的地方,已經(jīng)快11 點了,房東非??只?,還以為他出事了呢!
19日,在張元濟家,鄭振鐸和張元濟、張壽鏞、何炳松、蔣復璁,加上原北京大學教授張鳳舉,正式開了一次會,決定成立一個“文獻保存同志會”,對外嚴格保密,只以暨南大學、光華大學、商務印書館涵芬樓的名義購書。原則上以收購藏書家的書為主,不能任其分散零售或流落國外。鄭振鐸提出,目前玉海堂、群碧樓兩家,亟待收下,則陰歷年內(nèi),必須先有一筆款到。另外他又提出,不能拘泥于僅僅收購藏書家的書,凡市上零星所見善本孤本,也不能失收。大家一致同意:自今以后,決不聽任江南文獻流散他去。有好書,有值得保存的書,必為國家保留之!初步的分工是:鄭振鐸與張鳳舉負責采訪;張元濟負責鑒定宋元善本;張壽鏞和何炳松負責保管經(jīng)費。
此愿蓄之已久,眼看就要實現(xiàn),鄭振鐸興奮萬分。但他心中明白,雖有上述初步分工,但主要的工作得由他來干。實際上,后來張鳳舉并未參與,采訪工作由他一人負責。同時,他與何炳松、張壽鏞都參與鑒定。整個工作,是以他為中心進行的。隨后,鄭振鐸便起草了《文獻保存同志會辦事細則》,共十條,經(jīng)其他幾位先生審閱通過后,刻寫蠟紙,用紅色油墨印出,密存?zhèn)浒浮?/p>
鄭振鐸采訪的第一家,便是書商孫伯淵。他多次去看孫伯淵購得的原屬蘇州劉氏玉海堂藏書。為慎重起見,他甚至請動了70 歲的張元濟一起去孫伯淵處看書,確認這批書確實很有價值后,便與之議價。最初孫伯淵開價25000 元,經(jīng)過他艱苦的工作,最后以17000 元拍板成交。當時,蔣復璁雖已回去,但重慶方面還來不及匯款來。為防夜長夢多,即由鄭振鐸和何炳松商定,先從暨大經(jīng)費中借用,一舉將這批書買了下來。
接著,鄭振鐸又把主要精力放在搶救蘇州鄧氏群碧樓藏書上。最初,眾書商聞悉群碧樓有出售意,群聚蘇州,志在必得;但鄧家索價甚昂,眾賈不免咋舌。孫伯淵趕去,與他人合資,以45000 元至50000 之數(shù)買下。鄭振鐸與孫伯淵商議,要其絕對不可打散分售,但孫伯淵卻開價10 萬元,經(jīng)過反復做工作,曉以大義,最后以55000 元成交,全部共有近4 萬冊。鄭振鐸在給張壽鏞的信中說:“佳本繽紛,應接不暇?!?/p>
那些大大小小的書商們,消息是很靈通的。他們雖然毫不知曉“同志會”的內(nèi)幕,但眼見這樣兩筆“大生意”做成功,便大為震驚。因為這是近年江南散出的藏書中數(shù)量較大、質(zhì)量較精者,也正是他們苦苦追逐而未得之物。于是,他們感覺到了對方力量之雄厚、氣魄之宏偉,覺得難以競爭。特別是北平的書商們,感到這樣一來在江南便沒有什么大油水可撈了。于是,他們反過來開始到鄭振鐸這兒來走動了,不時地帶來一些很好、很重要的書,請他挑選購下。鄭振鐸便與同志會的友人暗地里相商,根據(jù)具體情況進行選購。
就這樣,到了1940年3月,嚴重的局面便基本扭轉。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這是一次多么偉大的勝利!鄭振鐸與同仁們暗自高興,但面上不敢露出一點喜色,只是默默地工作著。這時,他又通過在香港的葉恭綽——這位他早年在北京鐵路管理學校讀書時即認識的當時的鐵路總長——借得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覺園內(nèi)的“法寶館”,作為同志會的辦事處與書庫。
覺園,從前名南園,原是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總經(jīng)理簡照南的私人花園。園內(nèi)西首原有佛堂,這時已改建為“上海佛教凈業(yè)社”。園內(nèi)南首,剛剛新建了兩幢三層樓房,名法寶館,專藏古代法器、佛像、佛經(jīng)等。法寶館正是葉恭綽捐資建造的,同時葉恭綽又是佛教凈業(yè)社的發(fā)起人,所以借屋一事很快就辦成了。而法寶館本來就藏有佛教圖書,凈業(yè)社又是居士聚會之地,鄭振鐸認為這可以成為一種很好的掩護。他還去刻了兩個印章,都是暗號:一個是“書生本色”,用于銀行開賬號提款用;一個是“不薄今人愛古人”,杜甫名句,用于在收購來的書上作記號用。這兩方圖章的文字,也表現(xiàn)了他們的立場和態(tài)度。
而就在這時,鄭振鐸讀到了上海各報轉載法國哈瓦斯社和英國路透社的美國華盛頓電訊,美國國會圖書館東方部主任赫美爾(漢名恒慕義)在3月7日發(fā)表講話,說:“中國珍貴圖書,現(xiàn)正源源流入美國,舉凡希世珍本,珍藏秘稿,文史遺著,品類畢備,國會圖書館暨全國各大學圖書館中,均有發(fā)現(xiàn)。凡此善本,輸入美國者,月以千計,大都索價不昂,……由此種情形觀之,該國時局今后數(shù)年內(nèi),無論如何變化,但其思想文化,必可綿延久遠?!越穸?,或將以華盛頓及美國各學府為研究所矣?!彼吹胶彰罓柕倪@些話,真是氣憤至極,感到又可畏、又可笑。氣憤的是,乘人之危,幸災樂禍,這算“慕”的什么“義”?可畏的是,如果再不搶救,古書不斷地外流,那么美國人說的將來研究中國文化要到美國去的預言,真的會實現(xiàn)的??尚Φ氖?,他們也得意得太早了。這時,鄭振鐸正在整理《劫中得書記續(xù)記》,便順手將這些外電報道抄在序言中,作為對國人的警戒。當然,他不能把形勢已經(jīng)開始扭轉的事實寫出來,因為這是需要保密的,哀兵必勝。他寫道:“余以一人之力欲挽狂瀾,誠哉其為愚公移山之業(yè)也!杞人憂天,精衛(wèi)填海,中夜彷徨,每不知涕之何從!”
《文獻保存同志會第一號工作報告》
4月2日,鄭振鐸起草了《文獻保存同志會第一號工作報告》,由張壽鏞、何炳松和他聯(lián)名簽署,寄往重慶。報告還提到“中國書店金(祖同)君介紹之甲骨一批,已歸中法(教育基金委員會),同是公家機關,似不必分彼此也”,可知他們還曾順便為國家搶救過一批甲骨(后來,他還曾向重慶方面聯(lián)系過搶救古銅器的事)。他們報告了“自二月初以來,購進各書有可奉告者”“正在進行中者”“零星在此間各書肆及北平各肆所得者”等,說明“大抵我輩搜訪所及,近在蘇杭,遠至北平,與各地諸賈皆有來往,秘籍孤本,正層出不窮,將來經(jīng)濟方面盼有以繼之?!逸厡τ诿褡逦墨I,古書珍籍,視同性命,萬分愛護,凡力之所及,若果有關系重要之典籍圖冊,決不任其外流,而對于國家資力亦極寶重,不能不與商賈輩齦齦論價,搜訪之際,或至廢寢忘食,然實應盡之責,甘之如飴也”,并附上了他起草的《文獻保存同志會辦事細則》。
6月24日,鄭振鐸在所起草的《文獻保存同志會第三號工作報告》中談及“大抵我輩購書之目標,凡有五點”:一、普通應用書籍;二、特別留意明末以來的史料書;三、明清未刊稿本;四、書院志、山志、抄本方志、重要的家譜;五、有關“文獻”之其他著作。他強調(diào)指出張芹伯、嘉業(yè)堂之藏書萬不能再任其失去?!鞍z宋東運,木犀繼去,海源之藏將空,江南之庫已罄。此區(qū)區(qū)之僅存者,若再不幸而不復為我有,則將永難彌補終天之憾矣!民族文獻,國家典籍,為子子孫孫元氣之所系,為千百世祖先精靈之所寄;若在我輩之時,目睹其淪失,而不為一援手,后人其將如何怨悵乎?!幸早日設法救援為荷?!庇种赋觯骸拔逸呌幸凰皆福H想多收《四庫》存目,及未收諸書。于《四庫》所已收者,則凡足以發(fā)館臣刪改涂抹之覆者,亦均擬收取之。蓋《四庫》之纂修,似若提倡我國文化,實則為消滅我國文化,欲使我民族不復知有夷夏之防,不復存一絲一毫之民族意識?!謴凸艜婺浚€我民族文化之真相,此正其時。故我輩于明抄明刊及清儒校本之與《四庫》本不同者,尤為著意訪求?!?/p>
隔一天,鄭振鐸為茅盾、樓適夷主編(其實此時茅盾在延安,乃樓適夷一人主編)的《文陣叢刊》創(chuàng)刊號趕寫了一篇《保衛(wèi)民族文化運動》,發(fā)表于該刊卷首。他正式響亮地提出了“保衛(wèi)民族文化運動”的重要口號。他指出中國民族文化歷經(jīng)創(chuàng)傷,尤其是當前日本帝國主義的入侵,大江南北的文化損失慘重,為了子孫后代,為了將來中國的復興,必須開展保衛(wèi)民族文化運動!該刊“編后記”鄭重聲明,這是“向戰(zhàn)斗的文化人發(fā)出一個似乎迂遠而其實是急迫的呼聲”。
這時,鄭振鐸除了必須到暨大上課外,其他時間便幾乎全撲在搶救古書上了。這里,我們就從《求書日錄》中抄錄幾段他后來的回憶吧:
時時刻刻都有危險,時時刻刻都在恐怖中,時時刻刻都在敵人的魔手的巨影里生活著,然而我不能走。許多朋友們都走了,許多人都勸我走,我心里也想走,而想走不止一次,然而我不能走。我不能逃避我的責任。我有我的自信力。我自信會躲過一切災難的。我自信對于“狂臚文獻”的事稍有一日之長?!?/p>
有一個時期,我家里堆滿了書,連樓梯旁全都堆得滿滿的。我閉上了門,一個客人都不見。竟引起不少人的誤會與不滿。但我不能對他們說出理由來。我所接見的全是些書賈們。從絕早的早晨到上了燈的晚間,除了到暨大授課的時間以外,我的時間全耗于接待他們,和他們應付著,周旋著。我還不曾早餐,他們已經(jīng)來了。他們帶了消息來,他們帶了“頭本”來,他們來借款,他們來算帳。我為了求書,不能不一一的款待他們。有的來自杭州,有的來自蘇州,有的來自徽州,有的來自紹興、寧波,有的來自平、津,最多的當然是本地的人。我有時簡直來不及梳洗。我從心底里歡迎他們的幫助。就是沒有鋪子的掮包的書客,我也一律地招待著。我深受黃丕烈收書的方法的影響。他曾經(jīng)說過,他對于書商帶著書找上門的時候,即使沒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也要選購幾部,不使他們失望,以后自會于無意中有驚奇的發(fā)見的。這是千金買馬骨的意思。我實行了這方法,果然有奇效。什么樣的書都有送來。但在許多壞書、許多平常書里,往往夾雜著一二種好書、奇書。有時十天八天,沒有見到什么,但有時,在一天里卻見到十部八部乃至數(shù)十百部的奇書,足以償數(shù)十百日的辛勤而有余。我不知道別的人有沒有這種經(jīng)驗:摩挲著一部久佚的古書,一部欲見不得的名著,一部重要的未刻的稿本,心里是那末溫熱,那末興奮,那末緊張,那末喜悅。這喜悅簡直把心腔都塞滿了,再也容納不下別的東西。我覺得飽飽的,飯都吃不下去。有點陶醉之感。感到親切,感到勝利,感到成功。我是辦好了一件事了!我是得到并且保存一部好書了!更興奮的是,我從劫灰里救全了它,從敵人手里奪下了它!我們的民族文獻,歷千百劫而不滅失的,這一次也不會滅失。我要把這保全民族文獻的一部分擔子挑在自己的肩上,一息尚存,決不放下。我做了許多別人認為傻的傻事。但我不灰心,不畏難地做著,默默地躲藏地做著。我在躲藏里所做的事,也許要比公開的訪求者更多更重要。每天這樣地忙碌著,說句笑話,簡直有點像周公的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fā)。有時也覺得倦,覺得勞苦,想要安靜地休息一下,然而一見到書賈們的上門,便又興奮起來,高興起來。
8月24日,鄭振鐸在給蔣復璁寄出的《文獻保存同志會第四號工作報告》中強調(diào)指出:“竊謂國家圖書館之收藏,與普通圖書館不同,不僅須在量上包羅萬有,以多為勝,且須在質(zhì)上足成為國際觀瞻之目標。百川皆朝宗于海,言版本者必當歸依于國立圖書館。凡可稱為國寶者,必當集中于此。蓋其性質(zhì)原是博物館之同流也?!艘淮笫聵I(yè)能在‘抗建’期間完成,則誠是奇跡之奇跡,不僅國際間人士詫異無已,即子孫百代亦將感謝無窮矣!……此種購置,純?yōu)榕d國氣象,實亦是建國過程中之應行實現(xiàn)之工作也。我輩固極愿為國家文獻,‘鞠躬盡瘁’,深望騮公(朱家驊)、立公(陳立夫)及先生能力持大計,隨時賜以指示及援助?!庇痔岢觯骸敖鼇硗ㄐ蓬H感困難。以后通信,擬全用商業(yè)信札口氣,……以后各人署名,亦均擬用別號,好在先生必能辨別筆跡也?!焙髞?,他寫的工作報告便都改題為“營業(yè)報告”,又多用商人口吻。他的署名則變?yōu)椤跋B”,何炳松則是“如茂”,張壽鏞則是“子裳”。
在收下玉海堂、群碧樓兩大批藏書后,那些零星的小“生意”不算,他們又在8月下旬以31500 元,一舉購下了鄧氏風雨樓藏書。接著,又購了張氏適園藏書、劉氏嘉業(yè)堂藏書等。尤其是嘉業(yè)堂藏書,數(shù)量極大,精品較多。當時有日本人出價60 萬元。鄭振鐸與同志會的友人們急忙加以勸阻,曉以大義。但這么多書如果全買下來,連存放的地方都沒有;再說一時也付不出這么多錢。因此,他提出了“少取、精審之一法”,但具體談判和挑選,都很不容易。正在為難的時候,12月17日內(nèi)地又秘密來人了,原來是他早在北平時就熟悉的徐森玉,此時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但此次徐森玉不是為“古物”而正是為書而來的,徐森玉也是水平極高的版本學家。于是,徐森玉、張壽鏞、何炳松幾位便在鄭振鐸家里開會商議(張元濟此時生病住院),決定先購嘉業(yè)堂藏書中的明版本,由鄭振鐸和徐森玉去嘉業(yè)堂進行精選。此后,他們二人花了很多心血,直至翌年2月27日,共挑選出明本1200 種,再加上其他一些書,以25 萬元巨款成交。
收下嘉業(yè)堂明版藏書后,同志會大規(guī)模的購書活動已進行了一年有余。在他們的辛勤勞動下,以不到百萬元之款買下了大量的珍貴書籍,其中可進入高標準的“善本”之庫的,就已有4000 種左右,抵得上當時苦心經(jīng)營了幾十年的北平圖書館的善本庫的總數(shù)了。這時,上海書市上的“大生意”開始少了,環(huán)境又越來越惡劣,越來越危險。于是,鄭振鐸便初步?jīng)Q定于1941年4月底基本結束這一工作,自己也打算轉移到后方去。
重慶方面在不斷地收到他們的報告、書單,以及托人轉交及通過香港轉寄去的部分書籍后,對他們?nèi)〉玫某煽凅@喜不已。而且,蔣復璁、徐森玉也傳回去不少信息,如徐森玉于這年1月20日致蔣復璁的信中,便提到“諦兄(即鄭振鐸)愛書如命,此番為鋪中(隱語,即為國家)網(wǎng)羅遺佚,心專志一,手足胼胝,日無暇晷,確為人所不能;且操守堅正,一絲不茍,凡車船及聯(lián)絡等費,從未動用公款一錢”。因此,重慶方面對鄭振鐸的工作極為滿意。在蔣復璁、徐森玉等人的建議下,重慶方面打算適當發(fā)給他一點“車馬費”。鄭振鐸聽說后,在2月26日給蔣復璁去信,信中堅決謝絕:
弟束發(fā)讀書,尚明義利之辨,一腔熱血,愛國不敢后人。一歲以來,弟之所以號呼,廢寢忘餐以從事于搶救文物者,純是一番為國效勞之心。若一談及報酬,則前功盡棄,大類居功邀賞矣,萬萬非弟所愿聞問也?!茏郧澳曛?,目睹平賈輩在此專營故家藏書,捆載而北,嘗有一日而付郵至千包以上者。目擊心傷,截留無力,惟有付之浩嘆耳!每中夜起立,彷徨吁嘆,哀此民族文化,竟歸淪陷,且復流亡海外,無復歸來之望。我輩若不急起直追,收拾殘余,則將來研究國史朝章者,必有遠適海外留學之一日,此實我民族之奇恥大辱也!其重要似尤在喪一城、失一地以上。嘗與菊(張元濟)、詠(張壽鏞)、柏(何炳松)諸公談及,亦但有相顧躊躇,挽救無方也。故電蔣(介石)、朱(家驊)、陳(立夫)、翁(文灝)諸公陳述愚見,幸賴諸公珍護民族文化,賜以援手,又得吾公主持其間,辛勞備至,乃得有此一歲來之微績。雖古籍之多亡,幸“補牢”之尚早,江南文化之不至一掃而空者,皆諸公之功也?!逸叺霉┍甲?,略盡微勞,時讀異書,多見秘籍,為幸亦以多矣!尚敢自詡其功乎?書生報國,僅能收拾殘余,已有慚于前后方人士之喋血殺敵者矣。若竟復以此自詡,而貿(mào)然居功取酬,尚能自稱為“人”乎?
由此信,可知他還曾經(jīng)為搶救書籍事而致電過蔣介石。4月11日,他在致蔣復璁的信中再次表示“弟之負責收書,純是盡國民應盡之任務之一,決不能以微勞自詡,更不能支取會中分文”,甚至說如果收了錢就是“以重罪愆”。
鄭振鐸本已多次向重慶方面報告,決定于4月底基本結束這一工作,自己也打算撤離到上海。但重慶卻來電信表示愿意增加撥款,希望他們再繼續(xù)下去,再多購一些書。鄭振鐸在5月21日聯(lián)名(化名)致蔣復璁的信中說(隱語):“近正辦理清結,故零購部分已不再繼續(xù)?!\貨(即運書)事,正積極設法。但總須犀(犀諦,即鄭振鐸)赴港一行,以便決定如何辦理。總之,以慎妥為主。俟運貨事告一段落,犀當內(nèi)行(即赴重慶)一次,面罄一切。陳股(指陳立夫國民政府教育部撥款)欲增加股款,擴大營業(yè),聞之甚喜!‘中庚’股(指中英庚款委員會撥款)曾來一‘佳’(即9日)電,亦有此意。諸股東關懷文獻,欽佩無已!……我輩自不敢辭勞,本‘保存’之初衷,盡應盡之責也?!币钊眨谥聫垑坨O的信中又說:“諸股東對購書事,意興似甚濃厚。我輩本為保存文獻起見,再辛苦一番,似亦應盡之責。如能將芹伯、瞿氏、潘氏、楊氏諸家一網(wǎng)收之,誠古今未有之盛業(yè)也,固不盡收拾‘殘余’于一時已!”這樣,他又毅然再次推遲離滬日期,繼續(xù)為國家在劫中搶救圖書。
但是,形勢越來越嚴酷,壞消息一個又一個地傳來。為了以防萬一,7月24日他把最珍貴的八十多種古書裝在兩個箱子里,趁徐森玉回重慶之際,托徐森玉親自帶去。其余的一部分明刊本、抄校本等,已陸續(xù)裝箱郵寄到香港大學,請港大中文系系主任、摯友許地山負責收下,然后再設法寄往重慶或運到美國暫行庋藏。不料,8月4日,許地山因心臟病發(fā)作,不幸逝世!消息傳來,鄭振鐸悲痛異常,不僅失去二十多年的老友,而且也失去了搶救文獻的一個重要的助手。
鄭振鐸致蔣復璁函
許地山
1949年,鄭振鐸錄龔自珍詩句
鄭振鐸只好準備親自攜帶一批書去香港,8月6日,在給張壽鏞的信中,他談了預支旅費的事,12日的信中又說大約在20日出發(fā)。但緊張的搶救收購工作使他又一次義不容辭地留守在上海。此時在香港,卻有人傳言他想去補許地山在港大的職位。據(jù)港大圖書館館長陳君葆日記,8月15日晚,宋慶齡在香港私邸邀請陳君葆等人吃飯,商量“保衛(wèi)中國同盟”之事,席上就有人對陳君葆說“鄭振鐸欲謀這位置”。陳君葆寫道:“他很反對鄭,不曉得甚道理?!边@種說法確實毫無道理。11月14日,時任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下令撤退駐華海軍陸戰(zhàn)隊,上海局勢更為危殆。終于,12月8日,太平洋戰(zhàn)爭猝然爆發(fā),上海“孤島”即日沉沒,鄭振鐸搶救文獻的活動被迫停止。
在這不到兩年的時間內(nèi),鄭振鐸為國家、為子孫后代做了一件極其了不起的大事。正如他后來說的:“我們創(chuàng)立了整個的國家圖書館。雖然不能說‘應有盡有’,但在‘量’與‘質(zhì)’兩方面卻是同樣的驚人,連自己也不能相信竟會有這末好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