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俊龍

同治四年（1865）二月初九夜半時分，為湘軍大營經(jīng)理糧餉的徐州糧臺內(nèi)，人心惶惶，奔走喧嘩，一件驚天大事猝然發(fā)生了：兩江總督曾國藩的大女婿、徐州糧臺經(jīng)辦袁榆生吞服鴉片自殺了！

消息傳到總督府，一向以沉著堅毅著稱的曾國藩，也禁不住惶然失態(tài)，一邊疾呼下人全力救治，一邊焦慮不安地踱步疾走。其情其景，絲毫不亞于當年久攻太平軍不克時“寸心欲碎、繞屋彷徨”的焦灼無助之狀。

曾國藩時年54歲，官至封疆大吏，身兼江蘇、安徽、江西三省的軍民政務(wù)，可謂百戰(zhàn)功成，閱世已深。可面對這么一樁發(fā)生在自己家里的命案，名滿天下的曾國藩竟有些茫然失措，不知所終，他為自己擇婿不慎而深深自責。

曾氏一門家教甚嚴，《曾國藩家書》流傳于世，更被后人奉為治家圭臬。但“大清第一能臣”曾國藩卻在挑選女婿上屢屢失計，親自挑選的女婿一個不如一個。他的五個女兒，除了最后的幺女因為“自由戀愛”結(jié)婚終獲幸福外，其余四個命運悲慘，結(jié)局凄涼。向來重視家風(fēng)養(yǎng)成的曾文正公，何以在挑選女婿一事上不僅貽禍膝下愛女，還一再徒傷家族門風(fēng)？曾氏智者千慮的諸多遺憾，足為后世之訓(xùn)。

不成器的大女婿

經(jīng)過一番緊張折騰，曾國藩的大女婿袁榆生終于被搶救過來，兩江總督大人免于更大的羞辱，但此事已經(jīng)轟動內(nèi)外，人盡皆知。雖然事后經(jīng)過大女兒曾紀靜耐心解勸，袁榆生赴總督署向岳父曾國藩“謝罪”，表示“愿圖自新”，給了曾國藩少許面子，但此人實在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同治五年（1866），也就是“吞食鴉片自殺”的第二年，袁榆生在徐州糧臺貪污挪用公款六百兩白銀，終于讓一貫以清廉自持的曾國藩忍無可忍，憤而公開宣布與這個女婿斷絕關(guān)系。

曾國藩是理學(xué)名臣，他在培養(yǎng)女兒方面的見識上未能脫離封建道德的窠臼。與要求兒子們求學(xué)上進不同，他認同“女子無才便是德”，把女兒們朝著賢妻良母的方向培養(yǎng)，并親自為女兒們制訂了每天的“功課單”：早飯后，做小菜、點心、酒醬之類，食事;巳午刻，紡花或績麻，衣事;中飯后，做針線刺繡之類，細工;酉刻，做男鞋、女鞋或縫衣，粗工……除此而外，他還要親自“驗工”，并強調(diào)說：吾家男子于看讀寫作四字缺一不可，婦女于衣食粗細缺一不可。”

曾國藩為女擇婿，可謂費盡心機，然而總結(jié)起來大致不過兩條：第一，孩子的父親都是曾國藩熟識的人，要么是湖南老鄉(xiāng)，要么是官場同僚，而且都是品格高尚頗具才氣之人;第二，這些孩子都是他親自見過，甚至親自教育過的。如此擇婿，應(yīng)該說符合曾氏做事穩(wěn)慎的做派，應(yīng)該十拿九穩(wěn)了。

曾國藩的長女曾紀靜6歲那年，曾國藩給她訂了一門娃娃親，對方是翰林院編修袁芳瑛的兒子袁渝生。袁芳瑛是曾國藩湘潭老鄉(xiāng)，工書法，尤其善寫白折小楷，又嗜藏書，是晚清著名藏書家。曾國藩也是愛書之人，常出入其家，相互品鑒，探討學(xué)習(xí)。其時袁芳瑛的大兒子袁榆生七歲，生得虎頭虎腦，伶俐聰明。曾國藩知道袁芳瑛是謙謙君子，博雅好學(xué)，認為這樣的父親肯定會教導(dǎo)出不一樣的兒子，于是就主動提親結(jié)緣。

然而，曾國藩第一次擇婿就栽了大跟頭。待到曾紀靜嫁入袁家之后，才發(fā)現(xiàn)袁渝生不止嗜賭濫飲，還在她進門之前，就已經(jīng)瞞著曾家未婚而先娶妾，這在當時的世家大族里簡直是笑話和恥辱。

原來，袁渝生的父親袁芳瑛癡迷藏書而短于教子，對這個聰明可愛的兒子嬌寵有加。袁渝生長大之后，“不喜讀書雅記”，只愛“豪邁博飲”，全然一副浪蕩公子模樣，不服管教。父親袁芳瑛去世之后，兒子袁渝生更如脫韁野馬，整天呼朋引伴放蕩豪飲，以至負債累累家道漸衰，于是不惜售賣父親一生辛苦收集的藏書。

曾國藩在好友袁芳瑛死時，已經(jīng)覺察到這位準女婿袁渝生品格堪憂。如果從女兒的未來著想，他原本應(yīng)該斷然悔婚。但曾國藩一生尊儒重道，又是位高權(quán)重的國家棟梁，此時悔婚既感有負死去的老友，更怕世人唾棄他嫌貧愛富。瞻前顧后之下，遂將愛女推進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對于這樣一個朽木難雕的女婿，曾國藩并未輕易放棄，而是再三力圖將其拉回正道。曾國藩處心積慮地給家人打招呼，要他們對袁渝生表面上仍要保持尊重，“爾等在家卻不宜過露痕跡，人所以稍顧體面者，冀人之敬重也”。但是，岳父大人的一番苦心卻付諸東流，袁渝生婚后仍不安心讀書，荒度歲月。于是曾國藩只好另覓他途，轉(zhuǎn)而讓袁渝生鍛煉經(jīng)辦具體事務(wù)的能力，讀好“世事”這本書，把他安排到徐州糧臺經(jīng)理湘軍糧餉。

誰知袁渝生到了徐州不久，不但大肆招嫖，還仗著總督女婿身份橫行霸道、欺壓平民。曾國藩處置此事時思前想后，還是給女婿袁渝生留下一絲面子，只派人責打家丁，抓了妓女，但袁渝生卻不領(lǐng)岳父的情，竟然吞服鴉片自盡，以示反抗之意。

與曾國藩斷絕翁婿關(guān)系后的袁渝生，不思悔過，更加猖狂，與妻子曾紀靜形同路人，即便在她大病臥床之時也拒絕探望。曾紀靜在袁家上下的冷漠和敵意中，又無子嗣陪伴，竟至抑郁而終，時年僅二十九歲。

郁郁寡歡的曾紀耀

曾國藩的次女曾紀耀要算是所有女兒中至誠賢惠的一個，出生于1843年，比姐姐曾紀靜小兩歲，自幼知詩書、會女紅，精通外語。在姐姐曾紀靜出嫁后的第二年，曾紀耀嫁給了曾國藩的養(yǎng)子陳松生。陳松生的生父陳源兗是曾國藩的至交，既是同鄉(xiāng)，又同為戊戌科進士，同時入選翰林院庶吉士，兩家一向交好，陳松生幼時父母雙亡，是曾國藩看著長大的。

陳家的經(jīng)濟狀況因為陳松生的父親陳源兗出身貧寒，家境多年未有改善。曾紀耀自嫁入陳家，就注定了生計艱難。但她仍然牢記父親教誨，想方設(shè)法經(jīng)營家庭，“委屈順從，卒無怨色”。丈夫得了咯血病，性情變得急躁，曾紀耀“扶持調(diào)護，真能視于無形聽于無聲”;對其久病的嫂子，曾紀耀也盡心照護，毫無怨言。

但是，曾紀耀和丈夫陳松生沒有生育孩子，這在當時社會是一件大憾事。好在曾紀耀沒有公婆，陳松生雖然為人性格偏執(zhí)急躁，但后來曾紀澤出使英國，提攜這位妹婿，讓陳松生做了自己的幫辦。曾紀耀在異國他鄉(xiāng)過了一段較為舒心的日子。但由于終身未育，且身體素弱，這個女兒同樣“抑郁終身”，“無生人之歡”，曾紀耀到了英國的第三年便病逝了，時年僅39歲。

備受折磨的曾紀琛

在曾國藩的五個女兒中，也許三女曾紀琛的命運最為悲苦。曾紀琛生于1844年，比二姐曾紀耀小一歲。和家中姐妹一樣，她從小也深受曾國藩嚴格的管教。在曾紀耀出嫁的同一年，她嫁給湘軍有名的“戰(zhàn)神”羅澤南之子羅允吉，羅澤南為了回援被困戰(zhàn)陣中的曾國藩，急攻武昌城不下而戰(zhàn)死，使得年幼的羅允吉早年喪父。

曾國藩和羅澤南是患難之交，羅澤南亦是為回援曾國藩而戰(zhàn)死，但有人在羅澤南去世后不久就向曾家提親，想把曾家三女兒曾紀琛許配給羅澤南小兒子羅允吉，開始曾國藩沒有同意。此時的羅允吉因為父親的功勛，小小年紀就被朝廷欽賜舉人，授內(nèi)閣中書，賞戴花翎。曾國藩之所以不同意這門親事，原因正在于“緣羅子系恩賜舉人，恐人疑為佳婿而爭之也”，另外是因為“近世人家，一入宦途即習(xí)于驕奢，吾深以為戒。三女許字，意欲擇一儉樸耕讀之家，不必定富室名門也”。

后來，曾國藩認為羅澤南極為清廉，家中并無資財，羅允吉肯定沒有沾染貴公子的習(xí)氣。更重要的是，羅澤南是為救援自己才戰(zhàn)死的，現(xiàn)在羅允吉成了孤兒，自己責無旁貸負有教導(dǎo)之責，于是同意了這門婚事。也就是說，潔身自好的曾國藩再次按照自己的意愿，為三女兒擇定了夫婿。他雖然保持了自己的名節(jié)操守，卻讓女兒曾紀琛重蹈覆轍。

同治元年（1862），等到曾紀琛與羅允吉成婚之后，曾家人這才發(fā)現(xiàn)這位名門之后原來是個不可思議的小氣鬼。在曾紀澤寄給父親曾國藩的信中，歷數(shù)這位妹夫諸多“褊淺”“愚昧不諳事”之事，竟因叔父未出修砌祖墳費用而磨碑滅名，又在發(fā)布訃告時仍因費用事不具叔父名，足見對其人品行事之鄙夷。

羅允吉沒有繼承乃父的奇崛大氣，卻將其偏執(zhí)頑固一絲不漏延續(xù)下來。最讓人沒有想到的是，羅允吉的生母是父親羅澤南的小妾。此小妾出身農(nóng)家，沒有文化見識，只是妾憑夫貴，丈夫死了只有靠兒子，便對這根獨苗慣養(yǎng)嬌寵，最后養(yǎng)成羅允吉脾氣暴烈說一不二的性格。尤其讓人意外的是，曾紀琛的婆婆也把一切怨氣不滿全撒在她身上，居然讓大家閨秀自己刷馬桶，還慫恿婢女辱罵兒媳婦，可謂百般侮辱。

羅家的生存環(huán)境讓曾紀琛深感壓抑，但深研精習(xí)程朱理學(xué)的曾國藩，一直囑托曾紀琛“不可有片語違忤”，并且寫信給兒子曾紀澤，搬出那一套封建綱常教育兒女們：羅婿性情乖戾，與袁婿同為可慮，然此無可如何之事……爾當諄囑三妹柔順恭謹，不可有片語違忤……爾諄勸諸妹，以能耐勞忍氣為要。吾服官多年，亦常在耐勞忍氣四字上做工夫也?！?/p>

這封充滿教條的家信，足見曾國藩一直全力踐行他的人生哲學(xué)?！熬m不仁，臣不可以不忠?！薄胺螂m不賢，妻不可不順?！敝揖?、孝父、順夫、守禮，在曾國藩心中已經(jīng)根深蒂固。

1888年，羅允吉因病去世，44歲的曾紀琛開始守寡。對于紀琛，曾國藩反復(fù)教導(dǎo)其謹守婦道禮儀，曲意侍奉婆母，不得怨悔。之所以說是“曲意”，是因為曾紀琛遇到的這個婆婆性情兇悍，為人刻薄。1912年，在長孫羅延慶出生之時，曾紀琛在傷感與興奮中告別了人世，享年68歲。

曾國藩自己是個有信仰的人，他一生忠君事親，無不以誠。他對子女侄孫的要求，無不嚴厲。雖然知道親生骨肉在夫家飽受折磨，但仍然抱定謹守禮法的一套道德信條，雖以犧牲親人幸福為代價也在所不惜，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命運無常

曾國藩對四女婿郭依永是最為滿意的。四女曾紀純生于1846年，比三姐曾紀琛小兩歲。她的婚姻生活還算美滿，卻好景不長。曾紀純所嫁是郭嵩燾之子郭依永，這位女婿的人品、學(xué)識都很優(yōu)秀，繼承了他爹的優(yōu)良品質(zhì)。在曾國藩的前四個女兒中，只有曾紀純品嘗到了夫妻和樂、舉案齊眉的幸福。但可惜這位四女婿和曾紀純結(jié)婚三年，生了兩個兒子之后，在21歲就去世了，曾紀純從20歲時就開始守寡。曾國藩擇婿一直秉承著“有其父必有其子”的理念。郭依永和他父親郭嵩燾一樣聰明好學(xué)，興趣廣泛，文筆俱佳，尤喜作詩，有名士風(fēng)度。但美中不足的是，郭依永多愁善感，體質(zhì)衰弱。雖然曾國藩很喜歡這個女婿，并且對他的詩作給予高度評價，但先天體弱的郭依永，卻不幸早逝了。

曾紀純后來的命運也很不幸。郭依永的母親是郭嵩燾的小妾，為人刁鉆刻薄，對曾紀純充滿敵意，曾紀芬稱“（四姐）日食至粗之米，唯以菜菔為肴，月費一銀亦吝而不與。其境遇艱苦可知矣”。自夫君去世后，曾紀純一個人把兩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生活很是拮據(jù)，因為勞累過度，36歲就去世了。

放任不管，失而復(fù)得

曾家四女命運如此多舛，一生迷信風(fēng)水命理的曾國藩，認為這只能解釋為上天注定，從此對外宣稱再也不管最小女兒的婚事。

事情說來也巧，幺女曾紀芬在24歲的“高齡”才嫁入聶家，在她婚前，父親、母親以及聶緝椝的父親都過世了，小兩口失去了父輩的蔭庇，一切都靠自己奮斗，卻過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聶緝椝歷任浙江按察使、江蘇布政使、安徽巡撫、浙江巡撫等職，后來不做官的聶緝椝竟然開始經(jīng)商，到洞庭湖區(qū)墾種，積累起雄厚的資本，1908年以32萬兩銀子買下一家紡織公司，成為近代早期著名的民族資本家。其子聶其杰于1920年出任上?？偵虝L，聶氏家族在上海工商界地位舉足輕重。

聶緝椝夫妻倆一直相敬如賓，日子很是甜蜜。作為曾國藩女兒當中唯一留下回憶錄的一位，曾紀芬在《崇德老人年譜》（曾紀芬自號崇德老人）中提及其父親的地方并不多。在她的回憶里，曾國藩是一個非常嚴肅的老頭，刻板得有些不近人情。

曾國藩的教女方式非常傳統(tǒng)，在嚴格束縛下，曾家女兒在成長過程中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前四個女兒的悲苦命運，與曾國藩從小對她們的婦道教育過于嚴格大有關(guān)系。

好在對這個最小的女兒，曾國藩不太一樣。曾國藩的夫人生過六個女孩，在生曾紀芬之前，第五女“因脾虛病痢失于調(diào)理而殤”，“故余生而歐陽太夫人及諸兄姊保抱提攜，憐愛彌篤”。對后來的最小的女兒紀芬，全家人如“失而復(fù)得”，都非常疼愛。包括曾國藩，對這個“滿女”都不像對別的女兒那樣嚴厲，有著一份與眾不同的憐愛。紀芬從小的生活氛圍應(yīng)該是比諸姊輕松一些，長大成人之后，也不像幾位姐姐那樣逆來順受，所以在選擇自己的婚姻時多了些自主，最終得到了幸福。

今天看來，曾國藩在挑選女婿上的失敗，與他在行軍打仗及官宦生涯中的“識人如神”，不能不說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曾國藩是晚清“中興四大名臣”之一，醉心于程朱之學(xué)，是晚清理學(xué)名臣，更是封建禮教的衛(wèi)道者。他在選擇女婿時更多的是看中“門戶”。表面上看他選擇女婿看中的是“知根知底”的老鄉(xiāng)又與自己頗有交情的朋友之子，但實際上，他選擇的這些女婿的家庭在政治地位上基本和他當時的位置不相上下，也就是男方和曾家“門當戶對”。

但曾國藩忽視了“有其父未必有其子”。在為女兒擇婿上，曾國藩也不能免俗。他眼中只看中了男方父親的品行功績以及權(quán)勢地位，以為自己女兒嫁過去既能和自己的身份面子匹配，又不會“差到哪里去”，這既是一種當時流行的政治聯(lián)姻，也是一種“虎父無犬子”的錯誤認識。

曾國藩一生閱人無數(shù)，又以識人見長，并著有識人之書《冰鑒》，但卻失察于擇婿，所以常自責和反省。最終，曾國藩醒悟：父親好，并不能保證兒子一定就好;小時候聰明可愛，長大后并不一定成器。也許正是有了這樣的慘痛教訓(xùn)，讓曾國藩這樣一位既是名臣賢人又能“識人如神”的父親，對最小的女兒曾紀芬的婚姻“放任不管”，讓她自己選擇嫁給了在當時身份等級都與自己家族不太相符的聶仲芳。后來曾紀芬兒孫滿堂，不但夫妻和睦家庭幸福，而且還罕見地活到90歲的高齡。

曾國藩在晚年的時候，對自己當年擇婿的行為后悔不已，沉痛地說出“聯(lián)姻不必富室名門，擇子莫擇父”這樣的話。曾國藩后來的醒悟，也算是對自己“識人術(shù)”的一種更正吧。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